1 斬妄劍裂靈霄殿外的風雪，似乎比往年更刺骨些。我坐在廊下，
仔細擦拭著手中的“斬妄”劍。這柄陪了我兩百年的本命靈劍，如今光華黯淡，
劍身甚至出現(xiàn)了幾絲不易察覺的裂痕——如同我此刻的修為，以及我和沈聽藍的這段姻緣。
“陸野?！彼穆曇魪纳砗髠鱽?，依舊清冷如泉，
卻帶著一絲我早已習慣的、為另一個人而起的焦急。我收起劍，沒有回頭：“何事？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
裙袂帶翻了廊下放著的一盆霓裳草——那是我昨日才為她從秘境中采回，據(jù)說有駐顏奇效，
她當時只瞥了一眼，說了句“多謝”，便再無下文。此刻，珍貴的靈草被她鞋履踩過，
零落成泥。她渾然未覺，只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亦深他……他的寒毒又發(fā)作了，比上次更兇！藥長老說，
若再無至陽心頭血為引，他恐怕……撐不過今夜了！”至陽心頭血。又是這個詞。我看著她，
我的道侶，結契百年，曾發(fā)誓禍福與共、生死相依的愛人。她那雙總是盛著星辰的眼眸，
此刻只映照出另一個男人的安危，焦急得仿佛天塌地陷。而我，
只是她能救那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底那片早已荒蕪凍土，
似乎又被狠狠鑿開一道口子，寒氣混雜著絕望，嘶嘶地往里灌。痛到極致，反而麻木了。
“聽藍，”我的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這已經是第七次了?！蔽业男逓椋?/p>
從大乘中期，跌至如今的化神初期。境界崩塌之痛，遠勝刮骨抽筋。每一次取血，
都是對我道基的一次毀滅性摧殘。這些，她不是不知道。她眼神閃爍了一下，
掠過一絲極快的心虛，但立刻被更洶涌的焦慮覆蓋：“我知道！陸野，我知道對你不??！
但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藥長老說了，這次之后，亦深的毒一定能徹底清除！
求你……再救他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她說著“求”，
語氣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急切和……理所當然。仿佛我合該為救王亦深，付出一切。
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畫面——是王亦深初入師門時，她拉著他的手到我面前，笑靨如花：“陸野，
這是王師弟，他身子弱，我們以后要多照顧他呀?！笔俏覀円煌瑲v練，遭遇兇獸，
我為護她二人身受重傷，她卻先扶著只是受了驚嚇的王亦深，回頭對我喊：“陸野，
你修為高，撐一下！我先送師弟去安全的地方！”是她煉成本命法寶，
第一個拿去給王亦深鑒賞，完全忘了那材料是我九死一生為她尋來。是每一次爭執(zhí)，
每一次誤會，無論起因如何，最終她總會說：“陸野，你是師兄，是道君，讓讓他又何妨？
他年紀小，身子又不好……”讓讓讓。我讓出了洞府里的天材地寶，
讓出了秘境中的機緣傳承，讓出了她本該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和關懷，讓到了如今，
要讓我最后僅存的修為和這條殘命。心口那六道尚未完全愈合的劍傷，在此刻灼痛起來。
每一次，都是她親手執(zhí)刃，為了取血。“他真的……撐不住了……”沈聽藍見我不語，
語氣帶上了哭腔，眼圈泛紅，“陸野，就當是我求你！只要你再救他這一次，
以后我什么都聽你的，我們好好過日子，我再也不管他了，真的！”這話，上一次取血時，
她也說過。我緩緩抽回自己的手腕，上面已留下她清晰的指痕?！昂谩！蔽衣犚娮约赫f。
沈聽藍眼中瞬間爆發(fā)出璀璨的亮光，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太好了！陸野，
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我們快去藥廬……”“但我有個條件?！蔽掖驍嗨?，
目光沉靜地看向殿外越來越大的風雪?！笆裁礂l件？你說！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應！
”她忙不迭地應承?！斑@次之后，沈聽藍，你我百年道侶之情，恩斷義絕。誅仙臺前，
輪回路上，各自東西?！蔽业穆曇舨淮?，卻像一道驚雷，劈落在死寂的廊下。
沈聽藍臉上的急切和那一點點虛假的喜悅，瞬間凝固了。她難以置信地瞪著我，
仿佛聽不懂我的話：“你……你說什么？陸野，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知道。
”我起身，整理了一下微微褶皺的衣袍，“去藥廬吧，別讓你的好師弟等急了?！蔽艺f完，
率先向殿外走去，風雪撲面而來，冰冷刺骨，卻不及心中萬一。2 心頭血盡身后，
是她僵在原地，難以置信的沉默。藥廬里彌漫著濃重的苦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王亦深躺在暖玉榻上，面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那副情態(tài)，
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惜。沈聽藍立刻撲到榻前，握住他的手，聲音哽咽：“師弟，別怕，
師兄來了，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冷漠地看著這一幕。目光掃過王亦深微微顫動的睫毛，
以及那微不可查上揚一點的嘴角。藥長老面色凝重地端來玉碗和寒玉匕首：“陸野道君，請。
”每一次，都是這套程序。冰冷的匕首，刺入心臟，取出滾燙的心頭血，盛入冰冷的玉碗。
每一次，都仿佛將靈魂也剜去一塊。我接過匕首，寒氣順著指尖直竄心脈。
沈聽藍終于從王亦深身邊抬起頭，看向我，眼神復雜，有愧疚，有焦急，有催促，
卻獨獨沒有……心疼。“陸野……”她喃喃了一聲，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道，
“你……小心些?！倍嗫尚?。執(zhí)刃的是她，取血的是我，她卻讓我小心些。
是小心別讓血灑了，浪費了救她師弟的良藥吧。我閉上眼，不再看她。手起，刀落。
噗——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入舊傷之位。難以形容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我的身體劇烈一顫，臉色霎時慘白如雪，冷汗涔涔而下，
幾乎站立不穩(wěn)。修為大跌之后，我已快承受不住這取血之痛了。“陸野！”沈聽藍驚呼一聲，
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卻被王亦深一聲突然加重的呻吟拉了回去。
“師姐……我好痛……”他虛弱地喊著，緊緊抓住她的手。
沈聽藍立刻俯身柔聲安慰：“別怕，深深，很快就不痛了，師兄已經取血了……”我的心，
在那一聲“深深”中，徹底碎裂成齏粉。滾燙的心頭血順著匕首流入玉碗，那鮮艷的紅色，
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生命隨著那血液，正飛速地流逝。
丹田內的元嬰發(fā)出一聲哀鳴，變得黯淡無光，周身靈脈寸寸斷裂的細微聲響，
只有我自己能聽見。道基，徹底毀了。藥長老迅速接過那半碗血，去一旁煉藥。
我猛地抽出匕首，鮮血頓時從心口噴涌而出，染紅了前襟。我踉蹌著扶住一旁的藥柜，
才勉強沒有倒下。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邊嗡鳴不止。沈聽藍的注意力全在王亦深和那碗藥上，
看著他服下藥，面色逐漸紅潤，她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
比當年我為她摘得九天星辰時還要明亮。她完全忘了，一旁氣息奄奄的我。
直到王亦深“安穩(wěn)”睡去，她才似乎想起什么，轉頭看向我。
看到我渾身是血、倚著柜子搖搖欲墜的模樣，她嚇了一跳，眼中終于閃過一絲慌亂：“陸野！
你……你怎么樣？”她快步走過來，想要扶我。我猛地揮開她的手，用了最后一絲力氣。
“別碰我?！甭曇羲粏。扑?，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她被我眼中的絕望和冰冷駭住了，
僵在原地：“我……我只是……”“沈聽藍，”我看著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擠出，
帶著血沫，“七次心頭血，百年夫妻情……今日，兩清了?！蔽覐姄沃詈笠豢跉猓?/p>
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一步一步，挪出了藥廬。每一步，
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個血色的腳印。身后，傳來她似乎帶著哭腔的呼喊：“陸野！
你去哪兒？！”我沒有回頭。風雪更大了一些，似乎要將這世間所有污穢與不堪都徹底掩埋。
3 留影玉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靈霄殿的。或許，是最后一點不甘心，
指引著我回到這個曾被稱為“家”的地方。殿內陳設依舊，卻冷清得嚇人。角落里，
還放著王亦深上次來“探望”時“不小心”落下的一個香囊，
散發(fā)著與他身上一樣的、沈聽藍如今極愛用的冷梅香。桌上，放著一枚玉簡，
是沈聽藍的字跡，密密麻麻記錄著王亦深近日病情所需的各種靈藥，
后面還綴著小小的備注：“此物極寒，對陸野師兄舊傷不利，勿讓他知曉?！蔽铱粗切凶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