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母的湯碗遞過來時,我聞到了杏仁味兒。很淡,混在雞湯的香氣里。別人聞不出,
但我鼻子從小就靈。她笑得真慈祥啊,眼角的皺紋都堆成了花?!板\兒,讀書辛苦,
快喝了補補身子?!蔽医邪插\。安府的庶女。我娘是唱曲兒的,生我時死了。這府里,
我活得像個影子。湯碗是上好的甜白瓷,溫熱的。嫡母周氏那雙保養(yǎng)得宜的手,穩(wěn)穩(wěn)端著。
她身后站著的王嬤嬤,眼皮都沒抬一下。我垂下眼,接過碗。杏仁的味道更清晰了。生杏仁,
帶著點苦氣。一點點,能要人命?;蛘?,毀掉一張臉。我沒喝。我裝作沒端穩(wěn),手一滑。
“啪嗒!”精致的碗摔在青磚地上,碎成幾瓣。油膩的雞湯濺濕了嫡母石榴紅的裙角,
還有我的繡鞋。“哎呀!你這孩子!怎么毛手毛腳的!”嫡母驚呼,臉上那點慈愛瞬間凍住,
只剩下錯愕和來不及掩飾的嫌棄。王嬤嬤立刻上前,抽出帕子給她擦拭:“夫人當心!
沒燙著吧?三小姐也太不小心了!”我低著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哼:“母親恕罪,錦兒手笨。
”“算了算了,”嫡母擺擺手,那股嫌棄又壓了下去,換上一層虛假的寬容,“一碗湯罷了,
人沒事就好。下次仔細些。下去吧?!蔽腋A烁I?,退出去。轉(zhuǎn)身的瞬間,
眼角的余光掃到王嬤嬤正彎腰收拾碎片,她小心翼翼地撿起一片較大的碎瓷,那上面,
沾著一點渾濁的白色粉末,混在油湯里,幾乎看不見。我的心,沉得像塊冰。
回到我那偏僻的小院,關(guān)上門,我才敢大口喘氣。后背全是冷汗。
杏仁粉……她不是第一次了。半年前,我的貼身丫鬟小桃,突然上吐下瀉,折騰了三天,
人就沒了。大夫說是急癥。小桃死前,嘴唇烏紫,嘴角有白沫。我悄悄藏起了她枕頭底下,
那個嫡母賞的、她舍不得吃的杏仁糕。好人都活不長。這話,我十歲就懂了。我走到銅鏡前。
鏡子里的人影模糊,但能看清一張臉。十四歲,眉眼像我娘,有幾分顏色。就是這份顏色,
礙了嫡母的眼。因為父親安老爺,上個月多看了我兩眼。就兩眼。周氏的兒子,
我的嫡兄安子恒,是整個安府的命根子。他今年十六,被寄予厚望,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他是周氏所有的指望,是她在安府立于不敗之地的根本。而我,一個卑賤庶女的存在,
尤其是這張越來越像生母、可能引起父親注意的臉,對她和她兒子的未來,都是潛在的威脅。
一點點“意外”,讓我容貌盡毀,或者干脆消失,是最干凈利落的法子。
她不想臟了自己的手。她要我“意外”地毀掉。雞湯里加生杏仁粉,分量掌握得好,
不會立刻死人。但會讓人渾身起紅疹,高燒不退,最后,臉上會留下難看的疤,或者潰爛。
一個毀了容的庶女,就算父親想起來,也只會覺得惡心。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冰涼。
剛才那一摔,躲過了今天。明天呢?后天呢?只要我還在這個府里,在這四面高墻內(nèi),
我就是砧板上的肉。周氏不會罷休的。她對所有可能威脅到子恒的人或事,
都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當年父親一個頗受寵愛的姨娘,
不過是在父親書房外多站了一會兒,沒幾天就“失足”掉進池塘淹死了。我不能坐以待斃。
夜里,我翻出小桃留下的那半塊杏仁糕,用手帕仔細包好。
又找出積攢了很久的、可憐的幾錢碎銀子。第二天,我求了看守后門的張婆子。
她以前受過我娘一點小恩惠?!皬垕寢專蚁氤鋈ベI點繡線。
”我把碎銀子塞進她粗糙的手里。她掂了掂,渾濁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才把門拉開一條縫:“半個時辰,快點回來!讓人看見,老婆子也要吃掛落!”“多謝媽媽。
”我閃身出去,像一尾滑溜的魚,鉆進了府外喧鬧的街市。我沒去買繡線。
我去了城西回春堂。坐堂的胡大夫,據(jù)說醫(yī)術(shù)不錯,人也正派。藥鋪里彌漫著苦澀的藥香。
我把用手帕包著的半塊糕和一點從昨晚湯里刮下來的油漬(我偷偷用布蘸了保存的)遞過去。
“大夫,您幫我看看,這糕點里……是不是摻了不好的東西?還有這油……聞著有股怪味。
”胡大夫接過,先是聞了聞糕點,眉頭就皺了起來。他又用小指沾了點油漬,
放在舌尖嘗了嘗,立刻“呸”地吐掉,臉色變得嚴肅?!肮媚?,這糕點里摻了大量生杏仁粉!
這油漬里也有!生杏仁有毒,微量可致嘔吐、眩暈、起疹,量稍大些就能要人命!
長期少量服用,會慢性中毒,損及臟腑,最終暴斃!誰給你的東西?這是存心害命?。?/p>
”我的心跳得飛快,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果然!“大夫……那……如果只是皮膚沾到了,
或者誤食一點點……會怎樣?”我的聲音有點抖?!捌つw沾染,若本身敏感,會紅腫起疹。
誤食少量,輕則頭暈惡心、渾身起紅斑、奇癢難忍,重則高熱不退,咽喉腫脹,窒息而亡!
就算僥幸活下來,臉上身上也可能留下大片疤痕,如同火燒過一般,極難消退!
”胡大夫說得斬釘截鐵。他看著我蒼白的臉,壓低聲音:“姑娘,
你家里……是不是有人想害你?這東西陰毒得很!趕緊報官吧!”報官?我苦笑。
安家是本地望族,周氏娘家也頗有勢力。一個庶女,狀告嫡母下毒?誰會信?只怕官沒報成,
我就先“病”死了?!按蠓?,報官……恐怕不行。”我搖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求您,
能不能……給我一點能解這毒的藥?或者,能讓人沾了碰了,
癥狀輕一點的……我……我得防著點?!焙蠓蚩粗遥凵窭锍錆M了憐憫和無奈。
他嘆了口氣:“唉,造孽啊。生杏仁的毒,沒有立竿見影的解藥。綠豆湯能緩解些,
甘草水也有些用,但若是分量大,都于事無補。至于讓人癥狀輕……這……”他沉吟片刻,
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堂。過了一會兒,拿了一個小小的青色瓷瓶出來。“這是老夫配的‘清心散’,
清熱解毒有些功效。若不幸沾染或誤食,立刻用大量冷水沖洗接觸處,再服下這散,
用甘草、綠豆煎水送服,或能減輕些癥狀,保住性命。但……毀容之險,恐難避免。姑娘,
你好自為之?!蔽揖o緊攥住那個冰涼的小瓷瓶,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又買了一小包甘草和綠豆?!岸嘀x大夫救命之恩!”我深深一福,
把剩下的所有銅板都放在柜臺上?;氐桨哺?/p>
我把瓷瓶、甘草、綠豆藏在我床鋪下最隱秘的角落。那小半塊毒糕和帶油漬的布,
我沒有毀掉。我把它們藏得更深。這是我保命的證據(jù),也是我復仇的火種。日子一天天過去。
周氏那邊,似乎因為上次的“失手”而暫時按兵不動。她依舊扮演著端莊慈愛的主母,
只是看我的眼神,偶爾會閃過一絲冰冷的審視。府里的日子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父親安老爺忙著外頭的生意應酬,很少回家。即使回來,
目光也從不會在我這個角落里的小庶女身上停留。安子恒倒是常常見到。他意氣風發(fā),
走路帶風。在書房朗朗讀書,在花園吟詩作對,前呼后擁。他是安家未來的太陽,而我,
連他腳下的塵埃都不如。他會用那種帶著輕蔑和施舍的眼神看我:“三妹?哦,是你啊。
聽說你女紅不錯?回頭給我繡個扇套吧?!闭Z氣隨意得像吩咐一個下人。我低頭應“是”。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看著他志得意滿的背影,一個念頭像毒藤一樣,在我心里瘋長。毀掉我?
那我就毀掉你唯一的指望,你最在乎的兒子!讓他……變成一個真正的廢物。這個念頭一起,
就再也壓不下去。它日夜啃噬著我,給我陰暗的生活注入了一絲扭曲的、復仇的快意。
機會來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安府要辦一場賞花宴。周氏廣邀城中貴婦名媛,
目的不言而喻——給安子恒相看合適的閨秀,提前鋪路。整個安府忙得人仰馬翻。
廚房更是重中之重,要為貴客們準備精致的點心和羹湯。我默默觀察著。
廚房管事劉媽是周氏的心腹,做事滴水不漏。直接下毒?風險太大,容易被查。我注意到,
安子恒有個習慣。他讀書到深夜,總要喝一碗廚房特制的安神湯,
里面加了蓮子、百合、桂圓等物,據(jù)說能靜心凝神,幫助睡眠。
這湯每日戌時由他院里的丫頭小菊去大廚房端。制作這湯的,是廚房專門負責燉品的孫婆子。
她手藝好,人也老實本分,從不參與府里的勾心斗角。一個計劃,在我腦中逐漸成型。
周氏想用杏仁毀了我?那我就讓她兒子,嘗嘗另一種“滋補品”的滋味。一種不會立刻致死,
卻能慢慢侵蝕他根基的東西。我需要的藥引,尋常藥鋪買不到。我再次找到了后門的張婆子。
“張媽媽,”這次我遞過去的,是我唯一值錢的東西——我娘留下的一根素銀簪子,
“再幫我一次,我要買點……特別的東西。很急?!睆埰抛涌吹紧⒆樱劬α亮肆?,
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三小姐,你到底要買啥?可別是惹禍的東西!”“不是毒藥,
”我壓低聲音,湊近她,“是……一點石蜜(古代對鴉片的隱晦稱呼),
聽說……能讓人精神恍惚,但又很滋補的樣子?我想……給老太太求一點,
聽說能治她的老寒腿?!蔽矣米婺府斄私杩?。祖母確實有老寒腿,常年喊疼。
張婆子半信半疑,但看在簪子的份上,還是答應了。傍晚,她偷偷遞給我一個油紙包,
里面是一小塊深褐色的、散發(fā)著奇異甜香的東西?!熬瓦@么點!金貴著呢!你可收好了!
”她緊張地叮囑。我捏著那包東西,手心全是汗。它的分量很輕,卻像有千斤重。
接下來的幾天,我異常安靜。每天除了去給嫡母請安,就待在自己屋里做女紅。同時,
我默默留意著廚房的動靜,尤其是孫婆子熬安神湯的時間。終于,賞花宴的前一天晚上。
府里燈火通明,都在為明天的宴會做最后準備。大廚房更是忙得熱火朝天,人來人往。
戌時剛過。我看見小菊像往常一樣,走向大廚房的方向。時機到了。我快步走向大廚房,
但不是從正門。我繞到廚房后面堆放柴火和雜物的小院。
這里有個堆放廢棄菜葉和泔水的角落,氣味難聞,平時少有人來。旁邊就是廚房的后窗。
窗戶開了一條縫,里面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廚娘們的吆喝聲清晰地傳出來。
我看到了孫婆子佝僂的背影,她正守在一個小炭爐前,
上面煨著一個小陶罐——正是給安子恒的安神湯。湯快好了,孫婆子轉(zhuǎn)身去旁邊案板拿東西。
就這幾秒鐘的功夫!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機會稍縱即逝!我迅速掏出那個油紙包,
用指甲飛快地摳下比米粒還小的一點點深褐色膏體。隔著窗戶縫隙,看準位置,
手指用力一彈!那微不可察的一點東西,精準地落入了翻滾的湯中,瞬間融化,消失不見。
做完這一切,我立刻縮回身子,緊緊貼在冰冷的墻壁上,屏住呼吸。冷汗瞬間濕透了里衣。
孫婆子拿好東西回來,毫無察覺。她看了看火候,用勺子攪了攪湯,然后舀起一點,
嘗了嘗咸淡,點點頭。蓋好蓋子。很快,小菊來了。孫婆子把溫熱的湯倒進一個青花瓷盅里,
遞給她。小菊端著,匆匆離去。我貼著冰冷的墻,聽著小菊的腳步聲遠去,
廚房里的喧囂依舊。沒有人發(fā)現(xiàn)。第一步,成了。那一晚,我徹夜未眠。
豎著耳朵聽隔壁安子恒院子的動靜。直到天亮,也沒聽到任何異常。一切如常。
第二天賞花宴,安子恒作為主角之一,意氣風發(fā)地穿梭在賓客之中,談吐風雅,應對得體,
引來一片贊譽。周氏臉上洋溢著驕傲的光彩。我躲在角落里,像一個真正的影子。
看著安子恒毫無異樣的樣子,心里那點僥幸慢慢被冰冷的現(xiàn)實取代。失敗了?
還是那一點東西,根本沒用?不,不能急。胡大夫說過,生杏仁的毒也是慢性的。我要的,
是滴水穿石。從那天起,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在夜深人靜時,溜到廚房后窗。每一次,
都只彈入米粒大小甚至更小的一點點。動作越來越熟練,心也越來越冷硬。起初的一個月,
安子恒沒有任何變化。依舊讀書到深夜,精神奕奕。周氏對他愈發(fā)滿意。漸漸地,
一些細微的變化開始顯現(xiàn)。先是他的精神不如以往了。白天讀書時,偶爾會打哈欠。
先生夸他文章做得好,他臉上的得意似乎也少了些發(fā)自肺腑的勁兒。周氏以為是功課太累,
吩咐廚房多燉補品。然而,情況并未好轉(zhuǎn)。他開始抱怨夜里睡不安穩(wěn),明明喝了安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