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江南煙雨閣的一位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兒，名喚白芷。那日陛下南巡，
畫舫經(jīng)過煙雨閣時，我正臨窗撫琴。一曲《春江花月夜》隨風(fēng)飄入龍耳，
竟不想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隔日，圣旨便到了煙雨閣?！胺钐斐羞\，
皇帝詔曰：聞白氏芷通音律，才藝雙全，特召入宮，欽此?！蔽夜蛟诒鶝龅牡孛嫔?，
指尖微微發(fā)顫。媽媽紅著眼眶塞給我一包銀子，低聲叮囑：“芷啊，宮中不比閣里，
萬事謹慎。那朱墻之內(nèi)，步步驚心啊?！比雽m那日，天降細雨，恰似我初到煙水閣的那天。
只是這次，我要進的是天下最尊貴也最危險的牢籠。馬車駛過重重宮門，
隨行的老太監(jiān)斜眼看我，語氣淡漠：“白才人，既入宮門，前塵往事皆該忘卻。從今往后，
您只是陛下后宮中一員?！蔽冶话仓迷诼犛贶帲惶幮∏蓞s雅致的宮苑。陛下初時待我極好，
幾乎日日來聽琴?！皭坼那僖簦岆藁腥粼儆谓??！彼＿@般說，眼里有真切的欣賞。
我低眉順眼，指尖在琴弦上流轉(zhuǎn)。陛下不知，我彈的不是琴，是小心翼翼，是如履薄冰。
煙雨閣中學(xué)來的察言觀色，讓我比旁人更懂帝王心性的莫測。恩寵來得太快，必招禍端。
果然，不過三月，聽雨軒便漸漸冷清下來。陛下新得了一位西域進貢的舞姬，新鮮勁正盛。
宮中日子頓時難熬起來。我無家世背景，又曾為清倌，備受排擠。皇后嫌我出身低微，
妃嬪笑我以色侍人。最明顯的是內(nèi)務(wù)府的態(tài)度。份例中的銀炭變成了黑炭，錦緞變成了粗布，
連膳食都日漸簡陋。貼身侍女小蝶憤憤不平：“才人，他們也太欺負人了！
明明陛下前日還賞了您玉如意...”我按住她的手，輕輕搖頭：“墻倒眾人推，世情如此。
勿要多言，免惹禍端?！鄙顚m寂寞，最難將息。我常獨坐院中，望著四角天空出神。
懷念江南的煙雨朦朧，小橋流水。那時雖身份低微，至少還能在廊下聽雨，院中觀花。
轉(zhuǎn)機在那年中秋宮宴。宴上，北狄王子突然發(fā)難，
以一道無人能解的九連環(huán)挑釁：“素聞中原人才濟濟，難道無人能解此環(huán)？”陛下臉色漸沉，
滿朝文武無人敢應(yīng)。我憶起少時在煙雨閣，曾隨一老藝人學(xué)過解環(huán)之術(shù)。
那老人說：“萬物有竅，通關(guān)有節(jié)。姑娘心靈手巧，他日或有用處。”猶豫片刻，
我終是起身：“陛下，臣妾或可一試。”滿座嘩然。皇后冷眼看來：“白才人，此非兒戲。
”陛下卻點頭準了。眾目睽睽下，我纖指翻飛，不過片刻，九連環(huán)應(yīng)聲而解。
北狄王子面色鐵青，陛下龍顏大悅。“愛妃果然聰慧過人！”那日后，陛下復(fù)常來聽雨軒。
不只聽琴，更與我論詩書、談古今。他驚異于我見識不凡，卻不知那是煙雨閣中，
為迎合各路文人雅客而苦讀所得。臘月寒夜，我正欲歇息，宮門突然被撞開。
皇后帶著一眾侍衛(wèi)闖入，不由分說將我拖下床?！八?！”皇后令下，不過片刻，
侍衛(wèi)竟從我床下搜出一個扎滿銀針的布偶，上書陛下生辰八字。
我如墜冰窟：“皇后娘娘明鑒，這不是臣妾之物！”皇后冷笑：“人贓并獲，還敢狡辯？
拖去冷宮！”冷宮三月，生不如死。寒冬無炭，饑饉難耐。昔日光鮮的蘇才人，
已成蓬頭垢面的囚婦。最難熬的是無盡的絕望。我知道，巫蠱厭勝是死罪，陛下絕不會饒我。
卻不想，在一個雪夜，轉(zhuǎn)機悄然來臨。那日，一個小太監(jiān)悄悄遞來一個食盒，
底層竟藏著一張紙條：“才人勿憂，陛下已知真相，正在收集證據(jù)。暫忍數(shù)日，必救您出困。
”字跡陌生，我不知該信與否。但這是三個月來唯一的希望，我緊緊攥著紙條，淚落如雨。
果然，三日后，陛下貼身內(nèi)侍秘密前來，將我接出冷宮，安置在一處僻靜宮苑。
“才人受委屈了?！眱?nèi)侍低聲道，“陛下早已查清是李貴妃栽贓陷害。但為引蛇出洞，
只得委屈才人暫居冷宮?！痹瓉砣绱?。李貴妃兄長手握兵權(quán)，陛下早想除之，苦無借口。
此次借題發(fā)揮，一石二鳥。陛下后來親自來看我，執(zhí)我手嘆道：“芷兒可知，這三月，
朕無一日安眠?！蔽掖故撞徽Z。經(jīng)此一遭，早已心寒。帝王心術(shù)，深不可測。
我能成為他的棋子，只因還有可用之處。真相大白后，李貴妃被廢，其兄兵權(quán)被削。
我重獲恩寵，更勝往昔。陛下晉我為妃，賞賜無數(shù)。聽雨軒再次門庭若市。內(nèi)務(wù)府殷勤備至，
各宮妃嬪爭相結(jié)交。表面上，我仍是那個溫婉恭順的妃子。但內(nèi)心深處，有些東西，
早已不同。我學(xué)會了在后宮中生存的法則：恩寵是刃，可以傷人，亦可護己。
陛下似乎更加喜愛現(xiàn)在的我——不再是那個單純彈琴的江南女子，而是懂得審時度勢的妃嬪。
他甚至允許我閱覽一些奏折，聽我見解?！皭坼魹槟凶?，必是朕的股肱之臣。
”他曾這般笑言。我卻知，這是更危險的游戲。后宮干政，是大忌。果然，
平靜日子不過半年，又起波瀾。那日，我突然被診出有了身孕。陛下大喜過望，
賞賜如潮水般涌來。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在這深宮中，龍裔是福也是禍。果然，
不出三月，我在御花園散步時，突然被人從后推倒，當(dāng)場見紅。醒來時，孩子已經(jīng)沒了。
陛下坐在床邊，面色沉痛?！氨菹?..”我虛弱喚他。
他卻避開了我的目光：“愛妃好好休養(yǎng)，朕會查清此事。
”但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乎意料——所有證據(jù)指向一個早已失寵的嬪妃，
而她在我小產(chǎn)當(dāng)日就已投井自盡。明眼人都知道，這又是替罪羔羊。真正的兇手，
仍藏在暗處。失子之痛讓我徹底清醒。在這深宮中，恩寵如鏡花水月，今日蜜糖，明日砒霜。
我必須為自己謀一條生路。借養(yǎng)病之名，我深居簡出，暗中布局。用陛下賞賜的金銀，
悄悄收買人心；借管理宮務(wù)之便，悄然培植勢力。我知道皇后與睿親王有染的秘密，
也掌握著淑妃家族貪腐的證據(jù)。這些，都將是我未來的籌碼。陛下似乎察覺了我的變化，
卻不動聲色。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他給我榮寵與便利，我為他平衡后宮勢力。
直到那日，北方戰(zhàn)事吃緊，陛下欲御駕親征。臨行前夜，他來聽雨軒，執(zhí)我手道：“芷兒，
朕此行兇險難料。若有不測，你可愿隨朕而去？”我心中一震，知這是試探。
帝王終究不信任何人，即便枕邊人。垂眸片刻，我輕聲道：“陛下若有不測，臣妾必不茍活。
但請陛下務(wù)必珍重，江山需要明君，臣妾...也需要陛下?！卑胝姘爰俚谋戆?，
竟讓他動容。他將我擁入懷中：“芷兒，待朕歸來，必立你為后。”我知道這是空話，
卻仍做欣喜狀。陛下親征三月，大勝而歸。但帶回來的，還有一個北方部落的公主。
新來的公主封為宸妃，寵冠六宮。聽雨軒再次門庭冷落。我卻不急不躁，靜待時機。果然，
不過半年，宸妃因牽扯前朝謀逆案，被打入冷宮。陛下深受打擊，大病一場。病中，
他獨召我侍疾?！败苾海缃耠薏胖?，真心待朕的，唯有你一人?！彼n老了許多，
眼神不再銳利。我悉心照料，無微不至。不是出于愛，而是深知——唯有陛下安康，
我才能安穩(wěn)。病愈后，陛下欲立我為后，我卻拒絕了。“臣妾出身微賤，不堪鳳位。
但求常伴陛下左右，足矣?！北菹赂锌f千，賜我金牌一面，許我隨時出入宮禁之權(quán)。
這是天大的恩典，也是我多年來謀劃的自由。如今，我仍居聽雨軒。表面是失寵的妃嬪，
實則掌握了后宮大半權(quán)柄。新來的嬪妃們不知我底細，只當(dāng)我是個不問世事的老人。
陛下偶爾還會來聽琴，聽著聽著，便會睡著。我知道，他老了，我也老了。深宮歲月，
磨平了棱角，也冷卻了熱血。如今的我，不再是江南煙雨閣那個只會彈琴的清倌兒，
也不是初入宮時那個憧憬君恩的才人。朱墻之內(nèi)，我失去太多，也得到太多。唯一不變的，
是每當(dāng)江南雨季來臨，我仍會獨坐窗前，聽雨打芭蕉?；秀遍g，
仿佛回到那個改變一生的日子。畫舫經(jīng)過，琴音裊裊，帝王側(cè)目。若一切重來，
我是否還會彈出那曲《春江花月夜》？雨聲淅瀝，無人應(yīng)答。唯有宮墻高聳，
鎖住多少紅顏枯骨，多少愛恨情仇。而深宮里的故事，從來都是表面恩愛，內(nèi)里滄桑。
王府深院終誤卿1永熙三年春，長安城落下第一場桃花雪。鎮(zhèn)北王府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路，
停在朱紅大門前。沈長風(fēng)扶著侍女的手下車時，
抬眼望見匾額上御筆親書的“鎮(zhèn)北王府”四個金字，心頭莫名一緊。她是奉旨而來，
嫁給那個名震天下的鎮(zhèn)北王——周牧宸。洞房花燭夜，沈長風(fēng)端坐床沿，
紅蓋頭下只能看見自己交疊的雙手和鮮紅的嫁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她面前。
喜秤挑起蓋頭，她抬眼，對上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周牧宸比她想象的還要英俊，
眉宇間卻凝著化不開的冷峻。他看著她，如同審視一件物品?！凹热胪醺?，當(dāng)守王府規(guī)矩。
”他聲音低沉，沒有半分新婚該有的溫度，“東苑是禁地，不得踏入半步。
”沈長風(fēng)垂首：“妾身記下了?！彼麤]有留下，轉(zhuǎn)身離去，紅衣在門外一閃而逝。翌日敬茶，
沈長風(fēng)才知王府規(guī)矩何其森嚴。周牧宸的乳母秦嬤嬤板著臉訓(xùn)話：“王妃既嫁入王府，
當(dāng)時刻謹記身份，勿生妄念?！焙螢橥?？沈長風(fēng)不敢問。日子如流水般過去。
周牧宸待她相敬如賓，卻也冷漠疏離。他常出征在外，即便在府中，也多宿書房。
沈長風(fēng)漸漸習(xí)慣了王府的生活，只出了一處——東苑。那是個禁忌之地，終年鎖著，
周牧宸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擅慨?dāng)夜深，她總能聽見東苑傳來隱隱的簫聲，凄清婉轉(zhuǎn)，
如泣如訴。2轉(zhuǎn)眼中秋，王府設(shè)宴。周牧宸多飲了幾杯，沈長風(fēng)扶他回房。行至東苑外，
他忽然停下，望著那扇緊閉的門，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痛楚。“王爺？”她輕聲喚道。
周牧宸似被驚醒，猛地甩開她的手，語氣冰冷：“誰準你來此處的？
”沈長風(fēng)垂下眼：“妾身這就告退?！薄罢咀?。”他忽然叫住她，聲音疲憊，
“明日...隨我去個地方?！币钊?，周牧宸帶她出城，至一處荒山。山頂有座孤墳，
碑上無字，只刻著一支簫。“這是阿姊，周牧云?！彼曇羯硢?，
“她曾是這世上最好的簫手?！鄙蜷L風(fēng)靜靜聽著，終于得知那段被塵封的往事。
周牧云本是名滿長安的才女，卻愛上敵國質(zhì)子。永熙元年，兩國開戰(zhàn)，質(zhì)子被遣送回國前夜，
周牧云與他私奔被抓。老王爺震怒，將周牧云囚于東苑。后來戰(zhàn)事吃緊，為穩(wěn)定軍心，
周家對外宣稱周牧云病故，實則將她終生軟禁?！鞍㈡⒃跂|苑度過了余生。
”周牧宸撫摸著冰冷的石碑，“她臨終前唯一的愿望，是再吹一曲《長風(fēng)辭》。
”《長風(fēng)辭》是周牧云所作名曲，天下皆知，卻無人能奏出其精髓?！盀槭裁锤嬖V我這些？
”沈長風(fēng)問。周牧宸看著她：“因為那日我在宮中聽見你彈琴，指法有七分似她。
”3自那日后，周牧宸待沈長風(fēng)的態(tài)度微妙地變了。他仍不多言，卻會在她彈琴時靜靜聆聽，
偶爾指點一二。她發(fā)現(xiàn)這位冷面王爺不僅精通音律，還深諳詩畫。深秋時節(jié)，邊境告急，
周牧宸奉命出征。臨行前夜，他來到沈長風(fēng)房中，遞給她一支玉簫：“這是阿姊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