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遠咨詢公司十六樓的會議室,空氣像是凝固了的膠水,又粘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投影幕布上,一個刺眼的紅色數(shù)字偏差,像道新鮮的傷疤,橫亙在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圖表中央。
客戶方代表王總的臉色,已經從鐵青轉向了醬紫,他猛地合上面前的筆記本電腦,發(fā)出“啪”一聲脆響,打破了死寂。
“這就是你們宏遠號稱行業(yè)頂尖的水平?最終交付模型的基礎數(shù)據(jù)源都能搞錯!知不知道這個偏差,會讓我們生產線后續(xù)所有預測全部跑偏?直接經濟損失誰承擔????!”他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在項目負責人趙瑜瑾臉上。
趙瑜瑾,二十九歲,劍橋歸來的高材生,部門最年輕的項目經理,此刻他慣常的從容自信碎了一地。他下頜線繃得緊緊的,試圖解釋:“王總,您別急,這肯定是某個環(huán)節(jié)的臨時性失誤,我們立刻組織團隊復核……”
“復核?現(xiàn)在復核頂個屁用!”王總根本不買賬,“我要的是解決方案!立刻!馬上!如果今天下班前拿不出一個讓我滿意的補救措施,這個項目到此為止,并且我會親自找你們劉總談談后續(xù)的違約賠償!”
撂下這句話,王總帶著他的人摔門而去。會議室里只剩下宏遠項目組的人,死一樣的寂靜里,彌漫著恐慌和絕望。
這個項目是公司今年重點攻堅的大客戶,趙瑜瑾帶隊,組里全是精兵強將,包括和他同校畢業(yè)、以精明能干著稱的李曼麗。誰都沒想到會在最基礎的數(shù)據(jù)環(huán)節(jié)栽這么大一個跟頭。
“志遠,現(xiàn)在怎么辦?”李曼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精心修飾的指甲無意識地摳著會議桌的邊緣,“數(shù)據(jù)量太大了,錯誤源頭還沒定位,六個小時,根本不可能完成清理和重塑模型……”
趙瑜瑾沒說話,只是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他比誰都清楚不可能。這幾乎是一個死局。
“也許……不一定需要全部推倒重來?!?/p>
一個聲音輕輕響起,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潭。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是林姝儀。她坐在長會議桌最末尾的位置,那個平時幾乎沒人會注意的角落。她不知何時已經合上了面前那本厚厚的筆記本,目光平靜地落在那個刺眼的紅色偏差值上。
李曼麗幾乎要嗤笑出來,但礙于氣氛,只是撇了撇嘴:“姝儀,現(xiàn)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知道你想幫忙,但這不是憑感覺說說就能解決的事?!?/p>
林姝儀沒看她,也沒看任何人,她的視線依舊鎖定著屏幕,語速不快,卻異常清晰:“不是感覺。錯誤數(shù)據(jù)源是第三方提供的月度采購流水,但他們的系統(tǒng)上個月底做過一次無聲升級,字段排列順序和部分校驗規(guī)則變了。我們抓取數(shù)據(jù)的腳本沒有同步更新,導致大約百分之三十的數(shù)據(jù)在錄入時發(fā)生了錯位。”
她頓了頓,終于抬起眼,看向趙瑜瑾:“全部清理重做確實來不及。但錯位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我可以根據(jù)字段變化規(guī)律寫一個逆向校準腳本,優(yōu)先對受影響的核心變量數(shù)據(jù)進行批量修正和回溯驗證。這樣不需要動全部數(shù)據(jù),只需要額外花費兩小時左右,就能讓核心模型先恢復運行,出一份應急報告給客戶穩(wěn)住局面。后續(xù)再徹底更新腳本,完成全部數(shù)據(jù)清洗?!?/p>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看著林姝儀。這個普通二本畢業(yè)、靠扎實的筆試成績進來的女孩,平時沉默寡言,分給她的都是最枯燥基礎的數(shù)據(jù)清洗和核對工作,她就像辦公室里的一件家具,沒什么存在感。誰能想到她能在這種連趙瑜瑾都束手無策的時刻,一口氣說出這么一套邏輯嚴密、操作具體的方案來?
趙瑜瑾眼中的焦躁和絕望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驚愕和審視。他緊緊盯著林姝儀:“你怎么確定是數(shù)據(jù)源字段順序變了?而且還能精準定位到百分之三十的受影響面?”
林姝儀垂下眼睫,語氣依舊平淡:“上周我處理另一份關聯(lián)數(shù)據(jù)時發(fā)現(xiàn)過數(shù)值微小波動,當時以為是噪音就沒匯報。但剛才看到這個偏差值的形態(tài),覺得很像,就順手查了一下對方官網的更新日志和接口文檔回溯記錄,確認了這一點。受影響比例是根據(jù)數(shù)據(jù)表關聯(lián)規(guī)則初步估算的,誤差不會超過正負五個百分點?!?/p>
順手查了一下……她說得輕描淡寫,但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誰能“順手”就精準定位到幾乎沒人會注意的第三方系統(tǒng)更新日志?還瞬間計算出了影響范圍?
李曼麗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忍不住插嘴:“就算你說的是對的,臨時寫腳本風險太大了,萬一校準本身再出問題,豈不是雪上加霜?我們應該采用更穩(wěn)妥……”
“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等著賠錢和丟客戶?!壁w瑜瑾突然打斷她,他目光銳利地看向林姝儀,“你需要什么支持?”
“一臺性能好點的電腦,腳本對算力有要求。還有,”林姝儀看向角落里一個同樣不怎么起眼的男同事,“需要周瑞哥幫我,他更熟悉底層數(shù)據(jù)架構,雙線校驗能更快發(fā)現(xiàn)問題?!?/p>
技術骨干周瑞愣了一下,隨即干脆地點頭:“沒問題!”
趙瑜瑾立刻拍板:“好!會議室留給你和周瑞。需要什么資源直接跟我說。其他人,全力配合!”他眼神復雜地看了林姝儀一眼,“林姝儀,公司這個項目,現(xiàn)在靠你了?!?/p>
命令下達,團隊像上了發(fā)條一樣動了起來。林姝儀和周瑞立刻坐到會議桌首位,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屏幕上一行行代碼飛速滾動。
李曼麗被晾在原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咬了咬唇,扭身出去了。
趙瑜瑾沒有離開,他靠在會議室的落地窗邊,看著全神貫注工作的林姝儀。窗外的陽光打在她側臉上,她能注意到她鼻尖沁出的細微汗珠,也能看到她眼神里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極其專注和自信的光芒。
這和他印象里那個總是低著頭、說話小聲、被李曼麗隨口指派去干雜活的女孩,判若兩人。他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她剛入職時,HR私下跟他提過一嘴,說這姑娘筆試成績幾乎是滿分,非常厲害。他當時聽了,也就聽了,一個二本的滿分,在他和周圍人的認知里,大概也就是“學校題目簡單”或者“死讀書”的代名詞。之后林姝儀被分到他部門,做的也是最邊緣的活兒,他幾乎沒再關注過她。
一種混合著輕蔑和理所當然的“濾鏡”,早已在他,或許也是在公司大多數(shù)人眼前,蒙了厚厚一層。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會議室里只剩下鍵盤敲擊聲和偶爾低聲快速的討論。
三個小時后。 “運行成功了!”周瑞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里帶著興奮,“核心數(shù)據(jù)校準完畢,模型可以啟動了!初步驗證通過!”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趙瑜一個箭步沖到電腦前,緊張地看著屏幕上的程序運行日志和重新生成的數(shù)據(jù)圖表。
那個刺眼的紅色偏差警告,消失了。
模型運行結果平滑而合理。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間沖垮了趙瑜瑾一直緊繃的神經,他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抬頭看向林姝儀時,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殘留的、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審視。
“太好了……林姝儀,你……”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最終化作一句,“你立了大功!”
林姝儀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臉上并沒有太多喜悅,反而露出一絲疲憊。她抬手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后頸。
很快,一份詳盡的應急報告和處理說明被趕制出來,發(fā)送給了客戶王總。
對方的回復比想象中快,郵件內容簡短,語氣卻緩和了許多:“看到了你們的應急處理。方案可行,先按此執(zhí)行。希望后續(xù)不要再出現(xiàn)任何低級錯誤。”
危機,暫時解除了。
團隊里爆發(fā)出小小的歡呼聲,有人甚至想過來拍拍林姝儀的肩膀,但她不自覺地微微縮了一下,避開了。大家只當她是累了,或者性格內向,也沒多想。
趙瑜瑾心情大好,揚聲說:“晚上我請客,地方大家挑!今天辛苦了,尤其是姝儀和周瑞……”
“趙經理,”林姝儀卻輕聲打斷了他,她看著電腦屏幕上最終確認的報告,“應急方案只是暫時性的,底層數(shù)據(jù)腳本必須盡快徹底更新,否則下次抽取數(shù)據(jù)還會出錯。這部分的工作量……”
“哦,對!”趙瑜瑾恍然,隨即很自然地說道,“這個后續(xù)就還是交給曼麗那邊跟進吧,她比較熟悉數(shù)據(jù)管道這一塊。姝儀你今天太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話脫口而出,完全沒有經過思考。好像最難的攻堅任務完成后,剩下的技術落實工作,理所當然應該交給更“重要”、更“核心”的成員。仿佛林姝儀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表現(xiàn),只是一次性的應急工具,用完了,就可以放回角落。
林姝儀敲擊鍵盤的手指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她沒說話,只是慢慢合上了電腦。
周圍的熱鬧稍稍冷卻了一些,氣氛變得有點微妙。周瑞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看看趙瑜瑾,又咽了回去。
趙瑜瑾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話里的不妥,輕咳一聲,找補道:“當然,這次多虧了你。我會向王總監(jiān)為你請功的?!?/p>
林姝儀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過分,里面沒有了剛才解決問題時的神采,也看不出任何情緒,就像一片深潭。
她只是淡淡地說:“好的,謝謝經理。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回去整理一下今天的處理記錄?!?/p>
她拿起自己的筆記本和筆,安靜地離開了會議室,背影瘦削,卻挺得筆直。
趙瑜瑾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里莫名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他甩甩頭,大概是太累了。他轉身,又開始安排晚上的慶功宴,語氣重新變得熱絡起來。
走廊上,林姝儀一步一步地走著,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
她回到自己的工位,那個位于開放辦公區(qū)角落、靠近打印機、時不時會被人打擾的位置。她坐下,打開電腦,開始一字一字地敲擊今天的事件處理記錄。
文檔標題是:《關于XX項目數(shù)據(jù)異常及應急處理的說明》。
她寫得非常詳細,條理清晰,包括問題定位、分析過程、解決方案、涉及的風險以及后續(xù)徹底修復的建議。
只是在最后“主要處理人”那一欄,她停頓了片刻。
然后,她敲下了兩個名字:林姝儀,周瑞。
她仔細檢查了一遍文檔,確認無誤后,點擊了發(fā)送。
收件人:趙瑜瑾,王總監(jiān)。 抄送:項目組全體成員。
郵件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了出來。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耳邊似乎還回響著趙瑜瑾那句理所當然的“后續(xù)就還是交給曼麗那邊跟進吧”。
還有更早以前,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
入職第一天,李曼麗笑著對她說:“姝儀你是XX學院畢業(yè)的?哇,能進我們公司真不容易,筆試肯定考得特別好吧?”周圍幾個同事投來的那種意味不明的目光。
每次團隊討論,她小心翼翼提出想法時,總被趙瑜瑾以“這個想法有點理想化”或者“我們先采用更成熟方案”為由輕輕帶過,而同樣的觀點由李曼麗或別人提出,卻能得到“不錯,細化一下”的回應。
無數(shù)次,她做好的基礎分析報告,被李曼麗拿去“整合”、“提煉”,然后成了對方匯報稿里的精彩部分……
以前,她總覺得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好,還不夠努力,只要默默把事做到極致,總有一天會被看見。
今天,她似乎被看見了。以一種極其猛烈的方式。
但然后呢?
那層厚厚的、名為“出身”和“背景”的濾鏡,真的能因為這一次意外,就被徹底打碎嗎?
她睜開眼,看著電腦屏幕上自己那份發(fā)送出去的郵件。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證據(jù)。
證明她來過,她看見過,她解決過。
但她知道,這遠遠不夠。
今天的驚心動魄,或許明天就會變成別人飯桌上的談資,然后漸漸被遺忘。她可能還是會回到那個角落,繼續(xù)處理那些“只有她才能耐心做好”的枯燥數(shù)據(jù)。
除非……
她握住鼠標的手,微微收緊了一下。
除非她不再允許自己回到那個角落。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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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姝儀那封詳盡的處理說明郵件,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宏遠咨詢十六樓蕩開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漣漪。
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至少,第二天早上她端著水杯去茶水間時,一路上收獲的目光和之前大不相同。以前是徹底的忽視,或者偶爾帶著點“哦,那個誰”的模糊印象。現(xiàn)在,那些目光里摻雜了好奇、探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姝儀,早?。 ?“早上好,姝儀,昨天真是太厲害了!” 有幾個平時幾乎沒說過話的同事,主動跟她打了招呼,笑容有點過于熱情。
林姝儀只是點點頭,回了句“早”,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她不太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關注,心里明白,這熱度大概維持不了幾天。職場生態(tài)自有其頑固的慣性,一次驚艷的表現(xiàn),最多只能換來一陣短暫的口頭褒獎和好奇,要想真正改變什么,還差得遠。
果然,等她回到工位,發(fā)現(xiàn)分派下來的任務依舊和往常沒什么不同——整理會議紀要、核對另一份項目的邊緣數(shù)據(jù)、幫李曼麗準備下午客戶會議需要的打印材料。
好像昨天那個力挽狂瀾的人不是她。那個驚心動魄的下午,就像被橡皮擦輕輕抹去,只剩下郵件里冷冰冰的文字記錄。
她深吸一口氣,沒說什么,接下了任務。只是打開文件時,鼠標點擊的聲音比平時稍重了一些。
周瑞路過她工位,放下一盒酸奶,壓低聲音:“別往心里去,這幫人就這樣?;顑焊傻闷敛蝗珩R屁拍得響?!彼Z氣里帶著慣有的耿直和不屑。
林姝儀笑了笑:“謝謝瑞哥,我知道?!?/p>
她知道,但她不打算一直“知道”下去。
上午十點,部門每周例會。
項目經理以上的職員在小會議室開,他們這些普通分析師在大開間圍坐一圈。會議由趙瑜瑾主持,他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西裝筆挺,頭發(fā)一絲不茍,似乎已經完全從昨天的狼狽中恢復過來。
他照常總結了上周工作,部署了新一周的任務。提到昨天那個項目的危機時,他語氣輕松地一帶而過:“……昨天數(shù)據(jù)的小插曲,在團隊共同努力下已經順利解決了,客戶那邊也安撫住了。后續(xù)的腳本更新和數(shù)據(jù)徹查工作,曼麗,你這邊多費心,跟進到底?!?/p>
李曼麗立刻接過話頭,笑容得體:“經理放心,我已經安排下去了,保證不會再出任何問題?!彼f話時,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林姝儀的方向,帶著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的掌控感。
林姝儀低著頭,看著筆記本上自己剛剛寫下的一條會議記錄——關于一個新項目初步調研的分工建議。
趙瑜瑾說完,照例問了一句:“大家還有什么問題或補充嗎?”
往常,這種問話得到的通常是一片沉默。
今天,林姝儀在那片沉默即將塵埃落定時,舉了一下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趙瑜瑾顯然有些意外,挑了下眉:“姝儀,你說。”
林姝儀抬起頭,聲音清晰,不高,但足夠讓每個人聽見:“關于‘藍海科技’那個新項目的初步行業(yè)調研,我建議可以增加一條線,重點關注一下他們上游原材料供應商最近半年的技術迭代和產能變化情況?!?/p>
她頓了頓,迎著趙瑜瑾疑惑的目光,繼續(xù)解釋:“藍海的主打產品對一種特殊金屬純度的要求極高,而全球能穩(wěn)定提供這種高純度材料的廠商不超過三家。其中有兩家,最近半年都有技術升級的動向,并且其中一家的最大礦區(qū)下個月即將進入雨季,歷史數(shù)據(jù)顯示其產能每到雨季都會下滑百分之十五到二十。這些因素可能會顯著影響藍海未來的成本結構和供應鏈穩(wěn)定性,甚至波及產品交付周期。我認為這應該成為我們評估其投資價值和風險的重要維度?!?/p>
一番話說完,會議室里安靜了幾秒。
這個分析角度,刁鉆、細致,完全跳出了常規(guī)的市場分析、財務模型、競爭對手對比那些套路,直插產業(yè)鏈上游一個極易被忽視的環(huán)節(jié)。但卻又切中要害,讓人無法反駁其重要性。
趙瑜瑾看著她的眼神又變了。昨天是驚愕,今天是徹底的刮目相看。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了敲:“這個消息來源是?”
“行業(yè)論壇的專業(yè)版塊,幾家國際地質和礦業(yè)咨詢機構的公開季度報告,還有那家廠商自己官網投資者關系頻道里一份不起眼的公告附件。”林姝儀對答如流,顯然做足了功課,“數(shù)據(jù)都是公開的,只是需要交叉比對和深度挖掘一下?!?/p>
不需要多高的權限,也不需要多廣的人脈,要的是耐心、細心,以及……把時間花在這些“不起眼”的地方。
周瑞在旁邊忍不住插了一句:“嘿,這角度絕了!我怎么沒想到!”
李曼麗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輕輕咳了一聲:“姝儀觀察得很仔細。不過,這類宏觀供應鏈的風險,一般不是我們初期調研的重點,而且數(shù)據(jù)核實需要時間,可能會拖慢整體進度。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先把核心的商業(yè)模式和財務預測模型搭建起來……”
她又想用“拖慢進度”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意見壓下去。
但這次,趙瑜瑾沒有立刻附和她。
他沉吟了片刻,手指依舊在桌上輕輕敲著。林姝儀提出的這個點,精準地觸動了他作為項目經理的風險神經。這東西看起來偏門,但萬一爆雷,就是足以打敗整個項目評估的大問題。
“嗯……”他思索著開口,“姝儀提的這個問題,確實值得關注。這樣,”他看向林姝儀,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決定,“藍海項目的初期行業(yè)調研,姝儀,你牽頭來做。把你剛才說的這個供應鏈風險點,作為重點之一,深入挖一挖,出一份單獨的簡報給我。曼麗那邊還是按原計劃,負責主體市場和財務分析。”
李曼麗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牽頭?雖然只是一個初期調研的小模塊,但“牽頭”兩個字,意味著林姝儀的名字會第一次獨立出現(xiàn)在工作報告的負責人欄里,而不是隱藏在“項目組成員”的列表之中。
這是一個微小的,但意義重大的改變。
林姝儀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穩(wěn)住聲音,應道:“好的,趙經理?!?/p>
會議結束,人群散去。
李曼麗快步追上趙瑜瑾,聲音不高但足夠清晰:“瑜瑾,讓林姝儀單獨負責一塊,是不是有點……冒險?她畢竟沒獨立做過這類分析,而且她的背景……”
趙瑜瑾腳步沒停,語氣聽起來很平常,甚至有點輕松:“沒關系,只是一個前期調研,范圍框死了,出不了大錯。她昨天表現(xiàn)出來的邏輯能力和數(shù)據(jù)敏感度確實不錯,試試看吧??偛荒芤恢弊屗螂s?!?/p>
他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甚至有點知人善任的味道。但李曼麗聽得懂那弦外之音——“試試看”,意味著在他心里,林姝儀依然需要被“驗證”,和她們這些已經被證明過的人不一樣。“打雜”這個詞,更是暴露了他潛意識里對林姝儀之前工作的定位。
李曼麗心里稍微舒服了一點,但危機感并未消除。她回頭瞥了一眼正在收拾筆記本的林姝儀,眼神冷了幾分。
林姝儀拿到了她職場上的第一個小型“牽頭”任務。
她投入了全部精力。接下來的幾天,她幾乎泡在了各種行業(yè)數(shù)據(jù)庫、財報、技術公報和看似枯燥的物流報告里。她檢索信息的能力強得驚人,總能從浩如煙海的公開信息里,精準地撈出那些最有價值的碎片,然后拼湊出一幅清晰的圖景。
周瑞自愿給她打下手,幫著她處理一些數(shù)據(jù)篩選的活兒,私下里忍不住感慨:“姝儀,你這腦子怎么長的?這些東西我看著都頭大,你居然能捋得這么順。”
林姝儀只是笑笑:“習慣了,多看幾遍就熟了?!?/p>
她沒說的是,在過去那些被分配去做“雜活”的日子里,她早就習慣了和這些看似無用的數(shù)據(jù)打交道,并從中找到了別人忽略的樂趣和規(guī)律。
幾天后,一份觀點鮮明、數(shù)據(jù)扎實、論證清晰的簡報放到了趙瑜瑾的桌上。
趙瑜瑾看完,沉默了足足一分鐘。
他不得不承認,這份簡報的質量,遠超他的預期。不僅完全印證了她最初的觀點,還延伸分析出了幾種可能的連鎖反應和對藍科技的具體影響,甚至給出了初步的風險應對策略建議。邏輯之嚴密,考慮之周全,完全不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做的,更像是一個深耕行業(yè)多年的老手。
他內心那種復雜的感覺又浮現(xiàn)出來。欣賞、驚訝,混雜著一絲被挑戰(zhàn)到的微妙不適。他一直以為自己團隊里的核心骨干是李曼麗那樣的,名校光環(huán),自信耀眼,善于溝通和展示??涩F(xiàn)在,這個默默無聞的林姝儀,用一種近乎笨拙的、埋頭苦干的方式,展現(xiàn)出了另一種或許更強大的力量——一種能沉到底、扎進去的深度和專業(yè)。
他拿起內線電話,把林姝儀叫了進來。
“簡報我看完了,做得……非常不錯?!彼遄弥~句,目光落在她平靜的臉上,“觀點很有洞察力,數(shù)據(jù)支撐也很足?!?/p>
“謝謝經理?!绷宙瓋x的語氣依舊平淡。
“嗯……”趙瑜瑾手指點著那份報告,“這個風險點,確實很重要。我會把它融入整體的項目評估報告里。你……辛苦了?!?/p>
這幾乎是他能給出的最高表揚。
林姝儀看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按照常規(guī),這樣一份貢獻突出的專項報告,起草人在后續(xù)的項目匯報中,至少應該有機會參與甚至負責對應部分的闡述。
趙瑜瑾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習慣占了上風。他揮了揮手,語氣變得隨意起來:“好了,這部分就算完成了。后續(xù)的事情我會處理。你回去忙吧哦對了,曼麗那邊主體分析部分需要一些數(shù)據(jù)支持,你這邊資料全,正好幫她準備一下?!?/p>
又是一樣。
完成了最艱難的攻堅,拿出了最具價值的成果,然后呢?然后就是“后續(xù)我會處理”,“你去幫曼麗準備一下”。
她就像一個礦工,辛辛苦苦找到了富含寶石的礦脈,然后開采權就輕易交給了別人。
林姝儀站在原地,沒動。
趙瑜瑾正準備低頭看別的文件,發(fā)現(xiàn)她還沒走,有些疑惑地抬起頭:“還有事?”
林姝儀迎著他的目光,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趙經理,關于藍海項目供應鏈風險的這部分內容,在后續(xù)向王總監(jiān)或客戶匯報時,我希望可以由我來負責講解和答疑?!?/p>
趙瑜瑾徹底愣住了。
他完全沒料到林姝儀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在他,或許也是在大多數(shù)像他一樣的管理者潛意識里,林姝儀這樣的人,定位就是“幕后功臣”,是“技術支持”,負責生產彈藥,而負責開槍瞄準、享受矚目的是臺前的人。
他下意識地想拒絕:“匯報的事情比較復雜,涉及整體項目的串聯(lián),讓曼麗來統(tǒng)一闡述可能節(jié)奏更好把握……”
“正因為這部分內容復雜且專業(yè),涉及到大量細節(jié)數(shù)據(jù)和推演邏輯,如果由非直接經手的人來轉述,一旦被深入追問,很容易出現(xiàn)信息衰減或誤解,可能會影響項目的專業(yè)評價。”林姝儀打斷了他,語氣平穩(wěn),理由卻充分得讓他無法反駁,“我是最熟悉每一個數(shù)據(jù)來源和推理環(huán)節(jié)的人,由我來負責這部分,是最穩(wěn)妥、效率最高的選擇?!?/p>
她站在那里,眼神清亮,姿態(tài)不卑不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這不是請求,這幾乎是……要求。
趙瑜瑾看著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眼前這個女孩,和以前那個坐在角落默默無聞的林姝儀,不一樣了。
她不再甘心只做那個藏在郵件后面的名字。
她要把自己工作的成果,親手、完整地,推到臺前。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趙瑜瑾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