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家里的時間比別人的更溫柔。
那口舊座鐘安在客廳最靠墻的角落里,木殼被父親擦得發(fā)亮,像老貓的背。
每天晚上十點以后,它會像是被誰輕輕按下了靜音鍵,只剩擺錘小心翼翼的呼吸。
父親說,鐘是祖父傳下來的,走得很準(zhǔn)。
可我后來才知道,“準(zhǔn)”只是父親對它的要求,對它的實際狀態(tài),他從不多言。
我還很小的時候,周末總像拉長了似的。
別的孩子周六上午上一節(jié)興趣班,下午就完了;而我的周末可以裝下兩次涂色、一次風(fēng)箏、一鍋紅燒肉和一場被雨打斷又繼續(xù)的跳棋。
父親會在窗邊講他年輕時做學(xué)徒的故事,我窩在他膝旁,聽他和木頭、木屑、榫卯說話。
等我困得眼皮打架,他就輕輕抱我到床上,耳邊是座鐘的滴答,像是有人在黑暗里為我數(shù)羊。
直到有一天,小學(xué)三年級,我?guī)е依锏聂[鐘去學(xué)校參加科學(xué)活動,老師笑著說:“這鬧鐘慢了四分鐘?!?/p>
我紅著臉回家問父親,父親摸摸我的頭,說:“家里的時間是自己的,它不必跟任何人一樣快?!?/p>
我不懂,但我接受了,因為父親說話的時候,總有一種不容懷疑的溫暖。
上初中的第一天,我差點遲到。
那天父親起得很早,把早餐擺好,叫我出門時又停住,說:“等一下?!?/p>
他從抽屜里摸出一塊舊表,給我戴上,像給小戰(zhàn)士系上勛章。
“拿這塊。”他很認(rèn)真地看了看墻上的座鐘,又看了看舊表,稍稍轉(zhuǎn)動表冠,“外面的時間比家里快一些,你到了校門口,就會正好?!?/p>
我稀里糊涂地出門,果然在鈴響前半分鐘跨進教室。
后來才明白,他已經(jīng)預(yù)習(xí)過車次、距離和遲到的界限,把一分一秒掂量到指尖上,像木匠在榫眼上打磨。
父親是個沉默的人,沉默到你以為他只是坐在那里,可事實是他藏起了好多事。
比如那口座鐘。很多年后我拆開它的背,才看到里面用鉛筆記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1999年9月1日,調(diào)慢0.8分鐘?!?/p>
“2002年6月8日,調(diào)慢0.5分鐘。”
“2005年1月15日,調(diào)慢1分鐘。”
每一條后面,還有小注解:
“風(fēng)很大,他想放更高一點?!?/p>
“今天學(xué)會了做乘法豎式,獎勵他一局跳棋。”
“熬夜加班,明天慢一點,讓他睡飽再起。”
父親從未對外宣布他在做什么,但那口鐘的擺長每一次微微縮短,都是他給我的時間。
家里和世界的時間差一點點拉開。
我們出門前,他會拿一小本子,把“外面時間—家里時間”的差值寫下來,提醒我:“公交站牌是別人的時間,別弄混了。”
我笑他古板,他笑我莽撞。
高三那年,我們家與世界的差距,已經(jīng)有了一個晚飯的長度。
周五晚上回家的我,能在那口慢三十五分鐘的鐘下,吃完父親燉的番茄牛腩,再從容不迫地把練習(xí)冊翻一遍。
那時我沒覺得這有多了不起,我只覺得父親真會過日子,像在石頭縫里擠出水。
我去了外地讀書。
開學(xué)那天,父親送我到車站,拎著我的行李箱走得喘。
站臺上人很多,廣播在“別人的時間”里準(zhǔn)點地響。
他把我送上車,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開口又咽下去。
火車啟動,他在窗外用口型說:“慢一點?!?/p>
我點頭,沒聽見聲音,只看見他的唇形像兩個關(guān)得很牢的門。
上大學(xué)后,我越來越少回家。
電話里父親總問:“吃得怎么樣?”
我說:“還行?!?/p>
他說:“那就好?!?/p>
連環(huán)問到最后,他總會說:“你那里天氣怎么樣?”
我說:“冷。”
他說:“那你回家吧,家里不冷?!?/p>
我笑笑,敷衍過去。
大四那年冬天,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病了,住院。
我請了假回去,推開病房門,父親蜷在白床單里,小了一圈。
他還笑,說:“你回來啦。”
我點頭,喉嚨發(fā)緊。
母親說,父親得了不太好的病,醫(yī)生說要化療,擔(dān)心扛不住。
我看著父親的手,想到那些鉛筆字,心里像被誰拿刀背輕輕敲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化療的日子,時間反而飛快。
父親在病床上睡著又醒來,醒來又睡著。
第二次住院的時候,我看見床頭柜上放著那個小本子。
我翻開,最后一行寫著:“2011年10月12日,調(diào)慢0.3分鐘——他要趕論文,讓他多睡會兒?!?/p>
日期之后是一條橫線,像某種戛然而止。
父親走的那天,家里很安靜。
親戚來來去去,落座、起身、嘆氣。
下午五點,客廳里那口鐘忽然停了,擺錘停在最左側(cè),像是懸在半句未說完的話上。
我一個人拆開背板,看見鐘殼里夾著一封牛皮紙信封,上面寫:給XXX(我的名字)。
我把信拿到窗邊,光線透過老舊的紙,能看見字的浮影。我打開,里面只有幾句話:
“家里的鐘每慢一分鐘,你的周末就長一點。偷來的只有一點點,也不是真偷,是我從自己身上挪出來的。你小時候不懂時間是怎么流的,我就把它變慢一點,讓你以為快樂可以多一會兒。將來你會走得很快,沒關(guān)系,家里的鐘還在,我在這里,慢慢等你。 ——爸?!?/p>
我把信疊好塞回信封里,忽然明白了很多片段為什么那么長。
那些在雨里撿回的風(fēng)箏、在鍋里漸漸紅亮的牛腩、在夜里和我一起背的古文,原來不是因為上天眷顧,也不是因為我值得,而是因為父親在時間的邊緣一筆一劃地摳出來。
我把鐘修好。
擺錘又動起來,像父親繼續(xù)在我耳邊數(shù)羊。
之后很多年,我把它放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每次出門前,我都會看一眼墻上的時間,再看一眼手機上的。
別人問我:“你家的鐘怎么總慢?”
我說:“它只慢在我家?!?/p>
后來我也做了父親。
孩子出生后第一個周末,我拆開鐘背,在“2011年10月12日”的橫線下寫:“2027年5月28日,調(diào)慢0.2分鐘——他第一次喊爸爸。”
手指按在紙上,我忽然覺得這字好重。
妻子在臥室里哄孩子,我在客廳聽滴答,心里琢磨,怎樣讓這世界,對他也溫柔一點。
孩子滿三歲那年,我們帶他去公園,風(fēng)大,天藍。
我教他放風(fēng)箏,他手里緊緊攥著線軸,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風(fēng)箏越飛越高,他停下來回頭看我,小聲問:“為什么周末這么長呀?”
我愣了一下,笑了,說:“可能是風(fēng)吹的。”
夜里回到家,我看一眼座鐘,它慢了四十五分鐘。
我不敢把它撥快。
我在孩子睡著的呼吸里,聽到另一個房間里那個曾經(jīng)的父親的呼吸。
他說:“慢一點?!?/p>
我點頭,對著黑暗說:“好?!?/p>
鐘擺搖過去,又搖回來。
時間被我們偷走的一點點,沒去別處,就落進了彼此的生活里,變成鍋里的湯、窗外的風(fēng)、一本翻舊了的故事書。
它們不會返回到世界的鐘上,但會在某個孩子的記憶里,不慌不忙地,久一點,再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