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七年,津門謝家。一口金絲楠木棺停在正廳,孝幔垂到青磚地,
兩側各點著九九八十一盞燭臺。我被人請進來的時候,點了三天的長明燈驟然一晃,
變得忽明忽暗。跪在最前的謝家二少謝潯安,孝衣白得刺眼:“雇個毛丫頭來哭喪本就將就,
還敢裝神弄鬼?”我沒理他,咚一聲伏地,重重磕在石板地上,尖銳的哭調(diào)炸響在整個靈堂。
“謝老爺您 —— 睜睜眼吶!兒孫披麻跪靈前喲!金銀堆成山,燈油哭成串,
您怎就閉眼赴黃泉?長明燈芯結霜花,黃泉路上莫牽掛?可那沒還的債、沒閉的眼,
還在檐下轉吶 ——”噗!三盞長明燈顫了顫,滅了兩盞。“我看你是找死!”謝潯安暴起,
攥住我的手腕,面目猙獰。我猛地甩開他,再次重重伏在地上,
對著那口黑漆棺材哭出第二聲,字字泣血:“謝老爺您吶——我爹娘的枯骨還在石縫里喊!
您怎能揣著搶來的銅板赴陰曹哇!您怎就不敢回頭,看看我這討債的人吶 ——!
”滿堂名流嘩然!我盯著棺木,目眥欲裂,幾乎要掉了血淚,
厲聲道出第三句:“老天爺您 —— 睜睜眼吶!棺里裹的是逼死百人的鬼,
不是壽終正寢的人!您怎就不劈道雷,劈碎這裝鬼的棺吶!”最后一個字落下,
滿堂賓客面前,那口價值三千兩白銀的金絲楠木棺,竟“咔嚓”一聲從中斷裂!棺木裂隙里,
一角染血的藍底白花布條翩然滑出。謝潯安的臉,瞬間慘白如紙。他驚恐后退,腳步踉蹌,
不慎撞翻了靈堂一側的燭臺,火苗瞬間騰起吞噬了孝幔,燎上了他的褲腳,他卻渾然未覺,
面色蒼白如鬼。我迎著火光,冷冷地看著他。我當然不是來哭喪的。我林之諾,
是來讓謝家滿門,血債血償!01濃煙滾滾,靈堂大亂,賓客尖叫著向外逃竄。
火舌肆虐的的煙霧中,仆役們忙著提水滅火,謝潯安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死死盯著那棺木的裂口。更準確說,是那角滑落的血布?!皾“?!快走??!
”一個女人撲到他身邊,尖叫著拍掉他褲腳的火苗。是他的未婚妻,蘇莞兒。她挽住謝潯安,
作勢拽他,聲音嬌嗲:“潯安,別跟這種下九流的貨色置氣,快走吧。
”我眼神滑過她勾在謝潯安臂彎里一節(jié)皓白的手腕,上面的翡翠手鐲極為惹眼。下九流?
是啊,我一個哭喪女,可不是下九流。我心底冷笑,面上卻沒什么表情,
只走過去將那塊染血的布,輕輕撿了起來。謝潯安一把甩開了蘇莞兒的手,一步步朝我走來,
眼睛布滿血絲,像是被逼到絕路的困獸?!澳愕降讈碜鍪裁??”我沒回答,
只是展開了手里的布條。藍底白花,素凈的樣式,上面暗紅的血跡早已干涸?!皷|西,還你。
”我將布條遞向他。他沒接,身體反而僵住了。“一塊破布而已!”蘇莞兒尖聲斥道。
我笑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火場的嘈雜?!爸x二少,不認識了?
”謝潯安的身體劇烈一震。他死死盯著我,一字一頓:“你,把話說清楚?!蔽沂栈厥郑?/p>
“那,謝二少,我們換個地方談。”蘇莞兒臉色變了:“潯安!”謝潯安沒有理會,
他看著我平靜的表情和額頭上方才在棺前磕出的血印,
終于啞聲對家丁下令:“帶她去西廂靜室?!薄皼]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準靠近!
”02西廂靜室久無人造訪,陰冷得很。我被粗暴地推進去,門“砰”地落鎖。
我走到八仙桌前坐下,將那塊血布,平平整整鋪在桌上。然后,閉上了眼睛。七年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鎖“咔噠”一聲。謝潯安走了進來,換了身黑色綢衫,
火場的狼狽已經(jīng)褪去,唯有眼里的血絲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波瀾。他徑直走到我對面坐下,
并不看我,目光落在那塊血布上。蘇莞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妝容精致,
挑著眉:“你是什么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望著對面眉頭緊蹙的男人,
道:“我叫林之諾?!敝x潯安的瞳孔猛地一縮。蘇莞兒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林?嘖,
怎么跟七年前就燒光了的那家一個姓???晦氣!”“我一個哭喪女,自然是晦氣。
”“林之諾!??!”“謝二少有何指教?”謝潯安雙拳緊握,
終于抬頭看我:“我母親所有遺物,都隨她下葬了。這塊帕子,你從哪弄來的?
”還沒等我回答,蘇莞兒已經(jīng)搶著說話:“潯安!一塊破布就想攀扯上謝家,她這是要訛詐!
”“訛詐?”我笑了,“蘇小姐,我拿七年前火場里的東西,能訛謝家什么呢?”那一瞬間,
我腦海里閃過一片火海。我原以為,千次萬次的噩夢已經(jīng)讓我麻木了??墒牵€是好痛啊。
我爹,我娘,弟弟,妹妹,幺嬤...還有火光映照下,一張冷漠的臉。謝鴻德。
我爹的“好兄弟”,謝潯安的父親。他從火場里匆匆走出來,掏了帕子擦凈了手上的血漬,
又將帕子丟回那熊熊的火中,臉上沒有一絲波瀾。而我,一個九歲的孩子,躲在石獅子后面,
被總偷偷領著我去看祭神法會的送神婆死死捂住嘴。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殺人不眨眼的鬼上了汽車,就這么揚長而去。03“裝神弄鬼!
不就是一塊破布!我撕了它,看你還怎么裝!”在蘇莞兒碰到布料的前一秒,
我抬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斑@布,你碰不得。”我盯著她疼得扭曲的臉,一字一句,
“因為上面,有我娘的血?!敝x潯安猛地站起身,伸出手:“拿來?!薄爸x二少,想拿回去?
”我看著他,“沒那么便宜的,我要一樣東西?!薄傲种Z!你夠了!”他低吼一聲,
想從我手里奪走布。就在這時,靜室的門外,傳來一個蒼老而顫抖的聲音。
“阿諾...”門被推開,謝家的老管家鐘叔站在門口,臉色慘白?!扮娛澹俊敝x潯安回頭,
奇怪早已經(jīng)告老的管家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鐘叔的身體晃了晃,沒有回答謝潯安,
只是看著我,
出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是…是你…他們說你來了…阿諾…”鐘叔那雙充滿驚恐和愧疚的眼睛,
死死地看著我。兩行老淚從他渾濁的眼眶里滾落。
“阿諾…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鐘叔,我要的東西,謝洪德交給你了,對嗎?
”我就像是早預知了這一切,目光淡然,
靜靜地看著鐘叔顫抖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個褪色的錦囊。謝潯安轉過頭,
用一種全然陌生的目光看著我。“二少爺…”鐘叔抬起頭,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
“她…她是來索命的…你可千萬不要怪我…”我慢慢向鐘叔走過去,
看著鐘叔的身體抖得越來越劇烈。“鐘叔,”我輕聲開口,“你還記得嗎?有一年冬天,
你來我家送年貨。我看你的手生了凍瘡,還給你拿了一盒我母親做的藥膏。”“你說謝謝我,
讓我以后也要做一個善良的好姑娘?!薄扮娛?,”我的聲音又輕又慢,“我一直記著你的話。
可你看看,善良的人,有什么好下場呢?”04“我…”鐘叔“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發(fā)出困獸般的哀嚎,“我對不起林家!我有罪!我有罪??!
”他顫顫巍巍的手再也拿不住那個舊錦囊。錦囊跌在地上,我還沒來得及上前,
謝潯安大步過去撿了起來。近年打開,
里面是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來自“津門永安當”的當票。“茲收到,
林記米行房契地契一套,押當,紋銀,五十兩。”落款日期,民國九年。當票下面,
還有一行朱砂小字?!按宋?,永不贖回?!弊畲萄鄣?,是當戶簽名。龍飛鳳舞的兩個字。
謝鴻德。靜室里,死一般的寂靜。謝潯安的臉色,比靈堂的孝幔還白。他手里的紙,
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安豢赡堋薄坝惺裁床豢赡??”我冷冷開口,一步步逼近他,
“七年前,因著眼饞林記生意紅火,你爹謝鴻德幾次想入股,卻被我爹拒絕,就心生歹意,
設了個局?!薄八_我爹投了南洋海運的生意,慫恿我爹抵押了祖宅,
給他高價收當?shù)挠腊伯?,幕后老板,是蘇家!”“謝鴻德和蘇家聯(lián)手,制造海運沉船事故,
用數(shù)十船員的命,換我林家傾家蕩產(chǎn),只好將林記米行拱手相讓。”“我爹想拿回祖宅,
安生度日,去蘇家贖當,卻被趕了出來,說他的當票是死當,永不贖回!”“他不知道,
買走當票的,就是設局害他的那個人!”“這樣還不夠!他竟一把火,燒死了被他坑害的人,
也燒掉了所有證據(jù)?!薄爸x二少!”我盯著他的眼睛,字字如刀,
“你那個‘樂善好施’的父親!一個強取豪奪,草菅人命的畜生!
”“不…”謝潯安痛苦地閉上眼,當票飄然落地。蘇莞兒也立刻跟著尖叫起來:“對!
就是你編的!誰會信!”她沖過去,一腳踹在還跪著的鐘叔身上,
“你這個吃里扒外的老東西!血口噴人!”05“二少爺!是真的!”鐘叔猛地抬起頭,
滿臉淚水,“是我對不起林家...當年我親眼看見謝鴻德和蘇家的人密會,那火,
也是...”蘇莞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她撲向鐘叔,
尖利的指甲朝著他的臉抓去?!拔宜籂€你的嘴!看你還敢不敢胡說!”謝潯安猛地出手,
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氣極大,蘇莞兒痛得尖叫:“潯安!你干什么!你弄疼我了!
”她甩不開謝潯安鐵鉗似的手,只好氣急敗壞地指著我的鼻子:“是她!
是她教唆鐘叔這么說的!”“潯安,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一個局!
從她扮做哭喪女闖進靈堂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她想毀了我們兩家!
她自己家破人亡,就想拉著我們陪葬!”她的話,讓謝潯安眼中的瘋狂,多了一絲動搖。
是啊。一個本以為死了七年的人,突然出現(xiàn)。棺材裂開,血布出現(xiàn),老仆倒戈,
當票作證…這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像一出排演了無數(shù)遍的戲??粗x潯安臉上的變化,
我笑了。笑得無比悲涼。“七年了,謝潯安?!敝x潯安聽見我終于叫他的名字,
瞳孔猛地一縮??晌覅s沒再看他,我走到蘇莞兒面前,看著她那雙寫滿驚慌的漂亮眼睛。
“你說我在做局,你說鐘叔在撒謊?!薄昂冒 !薄澳悄愀也桓?,
把你手腕上的那只玉鐲摘下來,讓我們看看里側?”蘇莞兒身子一顫,面色更白,
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戴著鐲子的手腕。這個動作,沒有逃過謝潯安的眼睛。
他并不在意蘇莞兒身上有什么飾物。但那只鐲子,是謝蘇兩家定親的信物,蘇莞兒很喜歡,
從未摘下來過?!耙恢昏C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蘇莞兒依舊強撐著,“我的東西,
憑什么要給你看?”“這鐲子,怎么會不好看呢?”我逼近一步,“只是蘇小姐,
你的鐲子里,為什么刻著一個‘芝’字呢?”06蘇莞兒的臉,徹底失去了血色。
“你……你胡說什么!什么字!”“我娘的名字。”我鏗鏘,“芝蘭玉樹的芝。
”“我娘閨名陶芝,她最喜蘭花。我爹便特意請了名匠,在這只‘春帶彩’的鐲子上,
為她刻了一個‘芝’字。”“這只鐲子,我娘從不離身。”“直到,她死在那場大火里。
”我轉過頭,直視著面色可怖的謝潯安?!爸x二少,你說,我娘的遺物,
為什么會戴在你未婚妻的手上,這么多年呢?”整個靜室,落針可聞。蘇莞兒的身體,
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冷汗從她的額角滑落,沖花了她精致的妝容。謝潯安沒有說話,
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冷著一雙眸子,一步一步,走向蘇莞兒。
“不…不要過來…”蘇莞兒驚恐地后退,“潯安…我,我不知道…”謝潯安沒有停下。
他走到蘇莞兒面前,然后,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抓住了她的手腕。
蘇莞兒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謝潯安看也不看她,只是低著頭,將那只翠綠的鐲子,
用力從她的手腕上擼了下來。鐲子光潔的內(nèi)側,有一個極其微小的,用篆體雕刻的字。
那個字,筆畫簡單,此刻卻仿似鑿在了謝潯安的眸底。是一個“芝”字。謝潯安的手,
突然松開了?!斑青??!焙们宕嗟挠袼槁?。那只價值連城的“春帶彩”玉鐲,掉落在地板上,
摔得粉碎。蘇莞兒尖叫一聲,像是被摔碎的是她的心臟?!皾L?!彼麖难揽p里,擠出一個字。
“潯安!她是...”蘇莞兒心痛地望著地上已經(jīng)斷成幾截的鐲子,
頂著哭花了妝的臉還要說什么么?!拔易屇銤L?!敝x潯安猛地甩開她的手,將她撞到墻上,
“滾出謝家?!碧K莞兒徹底崩潰了,癱坐在地上,發(fā)出了絕望的哭嚎。謝潯安不再看她一眼,
轉過身,面向我。他臉上所有的暴戾和瘋狂都褪去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巨大的茫然和痛苦?!澳恪彼麖埩藦堊?,喉結滾動,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
就在這時,靈堂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呵斥聲!07“都別動!警察!
”一隊警察大步流星地沖了進來!為首的是津門警察局的劉警督。呵,
不過是謝家重金養(yǎng)著的一條好狗?!岸贍?!”他語氣恭敬,“我接到報案,
說有暴徒在府上鬧事!是不是這個女人?”他指著我,手已經(jīng)搭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您放心,我馬上把她帶走,保證讓她把牢底坐穿!”兩個警察立刻上前,掏出手銬,
朝我走來。謝家的叔公和一眾親戚,臉上都露出了快意的神色。只要進了大牢,
他們想做什么不過一句話的事,到時,我就再沒有活著出來的可能。
眾人帶著看好戲似的表情等著,等著謝潯安一聲令下,把我這個攪亂一切的哭喪女,
拖進地獄。謝潯安沒有動。他只是看著我。年少時那曾閃著光的眸子望向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