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去見一個人。
白日里她突如其來的警告,此刻想來意味深長。
夜深人靜,我換上一身深色便裝,未帶宮女,只提著一盞小小的、光線微弱的羊角燈,悄無聲息地出了攬月小筑。
靜太妃居所在宮苑極西處,一路行去,宮燈稀疏,樹影幢幢,巡邏的侍衛(wèi)似乎也比平日多了些,氣氛無形中透著一股肅殺。
我低著頭,盡量避開主路,專挑僻靜小徑,心跳一路都未曾平緩。
好不容易來到靜太妃居住的永壽宮,這里更是冷清得嚇人,宮門緊閉,連個守夜的太監(jiān)都看不見。
我猶豫了一下,輕輕叩響了門環(huán)。
等了許久,里面才傳來細(xì)微的腳步聲,門被拉開一條縫,露出上次見過的那個老嬤嬤的臉。她看到是我,昏花的老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更深的警惕。
「林婕妤?這么晚了,您這是……」
「嬤嬤,我有急事求見太妃娘娘,事關(guān)重大,請務(wù)必通傳?!刮覊旱吐曇?,語氣急促。
老嬤嬤遲疑著,回頭望了望深沉的殿內(nèi)。
就在這時,里面?zhèn)鱽盱o太妃沙啞而疲憊的聲音:「讓她進(jìn)來吧?!?/p>
老嬤嬤這才側(cè)身讓我進(jìn)去。
殿內(nèi)只點(diǎn)著一盞昏暗的油燈,靜太妃依舊穿著白日那身素凈的袍子,坐在燈下,手里捻著一串佛珠,臉色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愈發(fā)蒼白憔悴。她似乎也一夜未眠。
「臣妾參見太妃娘娘?!刮覕狂判卸Y。
「免了。」靜太妃抬了抬手,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了然和深深的疲憊,「哀家就知道,你終究還是會來。」
她果然知道!
我上前一步,也顧不得禮儀,急聲道:「太妃娘娘,太后她……」
「不是哀家做的?!轨o太妃打斷我,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哀家雖在這深宮里熬干了心血,卻還沒蠢到用這種手段。」
她竟直接否認(rèn)了?
「那您白日警告臣妾……」
「哀家警告你,是因?yàn)橛腥瞬幌胱屌f事重提。」靜太妃捻著佛珠,目光幽深地看著跳動的燈花,「楚明空怎么死的,岷關(guān)那筆賬怎么回事,牽扯的人太多了。你碰了,就是碰了馬蜂窩。有人容不下你,自然也有人想借你的手,攪混水,摸魚?!?/p>
我的心猛地一沉:「您是說太后中毒是有人想趁機(jī)滅口?或者嫁禍?」
「誰知道呢?」靜太妃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嘲諷的弧度,「這宮里,真真假假,誰又說得清?或許是滅口,或許是栽贓,或許只是想把這潭水?dāng)嚨酶鼫啠奖阌行┤嗣撋?,或者撈取更大的好處?!?/p>
她的話像一團(tuán)更大的迷霧,將我籠罩。
「陛下他……」我試探著問。
靜太妃捻佛珠的手停頓了一下,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
「皇帝啊……」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他坐在那個位置上,看的想的和我們不一樣。他要平衡前朝后宮,要穩(wěn)固江山,有些事知道了也得當(dāng)做不知道,有些人,保不住就得舍?!?/p>
我的血液一點(diǎn)點(diǎn)變冷。
所以,陛下很可能知道太后中毒的真相,甚至……他可能默許了?為了某種更大的圖謀?比如,借此清理某些勢力?或者,掩蓋岷關(guān)的真相?
「那臣妾如今……」我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你如今是騎虎難下。」靜太妃看著我,目光里竟有一絲罕見的憐憫,「皇帝用你,是因?yàn)槟阆袼?,好用,還沒根基。但現(xiàn)在,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查了不該查的,對有些人來說,你就成了隱患。對皇帝來說,你也可能從一把好用的刀變成一個需要處理的麻煩。」
她的話,冷酷而精準(zhǔn),揭開了我最深的恐懼。
「求太妃娘娘指點(diǎn)迷津!」我深深拜了下去,聲音發(fā)顫。此刻,她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可能知情且或許有一絲善意的長輩。
靜太妃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那盞油燈的燈花噼啪爆了一下,險些熄滅。
「哀家老了,沒什么能指點(diǎn)你的。」她最終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無盡的倦怠,「在這宮里,想活下去,有時候不能太聰明,也不能知道太多。但若已經(jīng)知道了,那就得讓自己變得更有用,更有價值,讓想動你的人不得不掂量掂量動你的代價?!?/p>
她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bǔ)充道:「如今北境不安,朝局未穩(wěn),皇帝需要后宮安定,也需要能替他解決麻煩的人。楚明空當(dāng)年,就是太不懂得‘藏’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靜太妃這是在暗示我向陛下投誠?用我所查到的真相作為籌碼,換取生存的機(jī)會?甚至取代楚明空,成為他新的、更聽話的謀士?
可那是通敵賣友!是用先鋒營幾百條冤魂和楚明空的鮮血,來染紅自己的前程!
我做不到!
似乎看穿了我的掙扎,靜太妃淡淡道:「哀家言盡于此,怎么選是你自己的事。走吧,以后不要再來了,哀家這永壽宮容不下太多是非?!?/p>
她下了逐客令。
我渾渾噩噩地行禮拜別,走出永壽宮。
冷風(fēng)一吹,我才驚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靜太妃的話,像一把雙刃劍,既指出了一條可能的生路,也讓我看到了那條路上的荊棘與血腥。
投誠陛下嗎?
不。
我用力攥緊了手指。
如果我那樣做了,我和那些逼死楚明空的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氣,抬頭望向黢黑的夜空。
既然退無可退,那便迎難而上吧。
陛下需要后宮安定?需要有人解決麻煩?
好。
那我就讓他看看,我能將這后宮安定到何種程度!我能替他解決多大的麻煩!
回到攬月小筑,天已快亮了。
挽翠焦急地等著,見我回來才松了口氣。
「娘娘,您可算回來了!剛才陛下跟前的小太監(jiān)來傳過話,說陛下今日罷朝,讓六宮嬪妃皆去慈寧宮外候著,為太后祈福!」
來了。
陛下果然要將所有人都聚到慈寧宮去。
他想做什么?觀察眾人的反應(yīng)?還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揭開某些事情?
「更衣。」我沉聲道,「我們?nèi)ゴ葘帉m?!?/p>
換上一身素凈得體的宮裝,我?guī)е齑淝巴葘帉m。
宮門外,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妃嬪,個個神色惶然不安,低聲竊竊私語。
王美人看到我,似乎想說什么,被我一個冰冷的眼神瞪了回去。
秦昭容和蘇才人也到了,跪在稍前的位置,看到我,都投來擔(dān)憂詢問的目光。
我微微搖頭,示意她們少安毋躁。
周寶林跪在人群最后,臉色蒼白,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
陛下并未出現(xiàn),只有皇后面帶憂色地站在宮門檐下,主持著祈福事宜。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和竊竊私語中緩慢流逝。
直到日上三竿,慈寧宮緊閉的殿門才終于打開。
御前總管太監(jiān)走了出來,面色沉痛,尖著嗓子高聲道:「太后娘娘洪福齊天,經(jīng)太醫(yī)全力救治,已暫無性命之憂,然風(fēng)邪入髓,風(fēng)涎壅塞,仍需靜養(yǎng),任何人不得打擾!」
眾人聞言,皆是松了口氣,紛紛叩首念誦「佛祖保佑」。
我卻注意到,那總管太監(jiān)說完后,目光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在場眾人,尤其在幾個位份較高的妃嬪臉上停頓了片刻。
然后,他再次開口,聲音陡然轉(zhuǎn)厲:
「然,經(jīng)太醫(yī)查驗(yàn),太后娘娘此番病勢洶洶,并非尋常中風(fēng)之癥,乃中了一種極為陰損罕見之毒!」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所有妃嬪都驚呆了,臉上血色盡褪,恐懼瞬間攫住了每一個人。
下毒謀害太后!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肅靜!」總管太監(jiān)冷喝一聲,目光如刀般掃過全場,「陛下有旨,徹查慈寧宮上下及一應(yīng)經(jīng)手飲食藥物之人!各宮主位,管好自己宮里的人,無旨不得擅動,隨時聽候查問!」
他的目光,最后竟落在了我的方向,聲音冰冷:
「林婕妤,陛下口諭,宣您即刻進(jìn)殿見駕!」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有驚疑,有恐懼,有幸災(zāi)樂禍,也有深深的探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奇異地平靜下來。
該來的終于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面色平靜地朝著那扇緩緩打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慈寧宮殿門走去。
我知道,踏進(jìn)這道門,面對的將是陛下最終的審判,或者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