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合上食盒，指尖冰涼，對挽翠厲聲道：「方才送食盒的小太監(jiān)，你看清模樣了嗎？往哪個方向去了？」
挽翠被我罕見的厲色嚇住，結結巴巴道：「奴婢、奴婢沒看清正臉，他低著頭，放下食盒就走了，像是往西六宮那邊……」
西六宮？那邊多是先帝太妃、不得寵或無子嗣的低位妃嬪居所，魚龍混雜，更難以查證。
「今日之事，爛在肚子里，對誰也不許提，包括蘇才人?！刮叶⒅蛔忠痪涞?。
挽煞白著臉，用力點頭。
我將那卷密信小心翼翼藏入袖中，連同那要命的錦囊和紙片放在一處。心口怦怦直跳，仿佛揣著一團隨時會引爆的雷火。
靜太妃剛來敲打警告，緊跟著就有人送來關鍵線索。這絕不是巧合。
有人不想讓我查，也有人，想借我的手，查出點什么。
我成了兩股甚至更多股暗流較力的棋子。
不能再被動等待了。
翌日去紫宸殿，我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沉靜幾分。陛下在處理奏折，眉宇間凝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北境似乎又起了摩擦，軍餉糧草的壓力越來越大。
我默默磨墨，整理文書，在他需要時遞上相關的檔案卷宗，動作精準無誤，像個沒有感情的影子。
他偶爾抬頭看我一眼，目光深沉，卻什么也沒說。
午間歇息時，他忽然開口，似是隨口一問：「內(nèi)庫的賬，查得如何了？」
我心中警鈴微作，面上卻不露分毫，垂眼道：「回陛下，已清查大半，疏漏之處均已標注。只是年代久遠，許多單據(jù)憑證缺失，需與內(nèi)廷司、光祿寺甚至前朝相關部司存檔逐一核對，方能最終確認款項去向，故而慢了些。」
我說得合情合理，將困難擺出來，語氣里帶著恰到好處的為難與盡職。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尤其是那些去向不明的，更要查個水落石出。朕要知道，朕的銀子，到底花在了哪里，養(yǎng)了哪些蛀蟲?！?/p>
「是，臣妾明白?！刮夜ы槕?，心頭卻愈發(fā)冰冷。他再次強調(diào)一查到底，是真的要反腐，還是在試探我是否觸碰了那筆特定的五千兩？
退出紫宸殿，我并未立刻回攬月小筑，而是拐去了內(nèi)廷司的檔案庫。
以核對賬目為由，我調(diào)閱了光熹末年至建元初年內(nèi)廷司所有與北境相關的支用記錄，特別是犒軍、賞賜類目。動作不大，混在其他幾項普通的查賬要求里，并不十分扎眼。
管理檔案的老宦官絮絮叨叨，抱怨著卷宗浩繁，查找不易。我耐著性子等著，指尖卻微微發(fā)顫。
終于，一堆蒙塵的卷宗被搬了出來。
我摒退旁人，只留下挽翠在一旁打著燈籠，一本本快速翻閱。
灰塵嗆得人喉嚨發(fā)癢，心跳卻越來越快。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那筆五千兩的支出，就像憑空蒸發(fā)了一樣，在明面的賬冊上無跡可尋。正如蘇才人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只有一個模糊的條目和數(shù)額，指向一片虛無。
難道那密信是假的？是有人故意誤導？
我不甘心，目光掃過那些卷宗的封皮、編號……忽然，我注意到一本極薄的、編號有些混亂的冊子，像是臨時登記用的流水賬，被塞在了一堆正式檔案的最底下。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抽了出來。
紙張粗糙，字跡潦草，記錄著一些零碎的開支，像是經(jīng)手人的私人筆記。
我快速翻看著，呼吸漸漸屏住——
在某一頁的角落，我看到了一行小字：
「光熹四十七年秋，岷關大捷，特撥銀五千兩，犒賞先鋒營。由楚先生親隨攜往。」
光熹四十七年秋！岷關！五千兩！犒軍！
時間、地點、數(shù)額、用途全都對上了！
可犒賞先鋒營這是正當名目，為何要走內(nèi)廷司的暗賬？為何在正式檔案中被抹去痕跡？又為何是由楚明空的親隨送去？
楚明空一個謀士，為何會經(jīng)手犒軍銀兩？
「娘娘？」挽翠見我臉色煞白，擔憂地低喚一聲。
我猛地回神，合上冊子，強作鎮(zhèn)定：「無事，找到一點線索而已。這冊子，我需帶回去仔細核對。」
那老宦官有些為難：「這……這不合規(guī)矩……」
我塞過去一錠銀子，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只是借閱兩日，核對完畢即刻歸還。陛下催得急，若是耽誤了清查賬目，你我都擔待不起?！?/p>
抬出陛下，老宦官立刻噤聲，收了銀子，不敢再多言。
我將那本要命的流水賬緊緊攥在手里，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炭火。
回到攬月小筑，我立刻緊閉殿門。
再次翻開那本流水賬，指尖撫過那行小字，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我心里。
楚明空經(jīng)手了這筆銀子，犒賞了岷關先鋒營。
然后呢？
然后她回來不久，就積勞成疾去世了。
再然后，這筆賬目的所有正式痕跡，都被抹得一干二凈。
為什么？
我靠在椅背上，只覺得渾身發(fā)冷。
一種可怕的可能性，在我腦中逐漸成形。
岷關大捷，陛下登基前最關鍵的一戰(zhàn)。若此戰(zhàn)有貓膩，若是這五千兩犒軍銀并非用于犒軍，若是楚明空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或是她本身就是執(zhí)行者！
那么她的死，以及這筆賬目的消失，就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陛下知道嗎？他一定是知道的！他甚至可能是主謀！
所以他才如此忌憚，如此敏感！所以他才會在我可能觸碰到這條線時，流露出那般復雜的情緒！
就在我心神激蕩之際，窗外突然傳來三聲極輕微的、有規(guī)律的叩擊聲。
篤、篤、篤。
和我上次收到警告紙條時一樣！
我猛地一驚，霍然起身，快步走到窗邊，壓低聲音：「誰？」
沒有回答。
只有一枚小小的、用油紙包裹的東西，從窗縫塞了進來。
我撿起來，打開油紙。
里面不是紙條，而是一小塊干涸發(fā)黑的泥土，還帶著一股極淡的、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和火藥味。
這是何意？
我捏著那小塊硬土，茫然又心驚。
窗外，夜色如墨，萬籟俱寂。
送這東西的人，到底想告訴我什么？
岷關……泥土……血腥……火藥……
一個模糊而恐怖的戰(zhàn)場畫面，在我眼前緩緩展開。
我似乎，離那個被埋葬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遙了。
而這一步，可能踏出去，就是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