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我坐在輪椅上裝傻,口水從嘴角流下來,眼神空洞得像兩顆蒙塵的玻璃珠。
我看著我這幫孝子賢孫,怎么一點點掏空我親手打下的江山。他們以為我老了,廢了,
成了一塊只會呼吸的肉,一塊等著被分割的遺產(chǎn)。他們在我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
像一群圍著尸體的禿鷲,急不可耐地亮出了爪牙。他們不知道,這十年,我不是在等死,
我是在磨刀。這把刀,淬著我十年的屈辱和心碎,早已鋒利得能削斷骨頭。今天,
是他們盼了許久的遺產(chǎn)公證日,是他們的分贓大會。但他們更不知道的是,今天,
也是我的審判日。1我能感覺到左腿深處,那塊被我強行壓抑了三千六百多個日夜的肌肉,
正在發(fā)出抗議的、微弱的痙攣。這是我為這場漫長偽裝付出的肉體代價之一。
十年如一日地控制口水從固定的角度流下,已經(jīng)讓我的左側(cè)嘴角形成了一種僵硬的記憶,
一種屬于“癡呆者”的烙印。我半瞇著渾濁的眼睛,看著坐在長桌首位的長孫,顧承宇。
他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手腕上的百達翡麗折射出冰冷的光。
空氣中飄散著他身上昂貴古龍水的冷冽前調(diào),像他的人一樣,精準而疏離。
他是我最疼愛的長孫,也是我曾經(jīng)唯一的希望。此刻,
他正用那雙我曾手把手教他如何洞察人心的眼睛,
冷靜地分析著我這具“不良資產(chǎn)”最后的清算價值。坐在他旁邊的,是他不成器的弟弟,
顧明哲。他像一頭焦躁的困獸,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汗,身下的皮椅因為他的坐立不安,
發(fā)出一陣細微而令人煩躁的“咯吱”聲。他的眼神死死盯著律師手里的文件,
仿佛那里面有能把他從溺亡邊緣拉回來的救命稻草。我知道,他欠下的巨額債務(wù),
正等著我的尸骨去填補。他們不知道,這副“癡呆”的皮囊之下,每一寸肌肉的顫抖,
都在為即將到來的雷霆一擊積蓄力量。我不是待宰的羔羊,我是坐在審判席上,
靜待開庭的法官。終于,顧承宇清了清嗓子,開始了他的陳述。他沒有看我,
而是對著會議室里的所有人,打開了投影。屏幕上出現(xiàn)的,不是什么公司財報,
而是一份分析圖表,標題寫著——《關(guān)于沈若虛女士剩余生命周期社會總成本模型》。
那一瞬間,我常年僵硬的左側(cè)嘴角,那塊屬于“癡呆者”的肌肉,
不受控制地、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是我十年偽裝中,唯一一次失控。這個模型,
這個分析瀕臨破產(chǎn)企業(yè)的估值模型,是我在他二十五歲那年,親手教給他的第一課。
他用我教他的第一課,來計算我的死亡價值。
“為了祖母能得到最高效、最體面的晚年照護……”他口中吐出的虛偽措辭,
完美復(fù)刻了我當年教他如何用溫情語言包裝冷酷商業(yè)決策的技巧。我嘴角的口水流了下來,
喉嚨里發(fā)出幾聲無意義的咕噥,完美地扮演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但在那副空洞的皮囊之下,那陣被自己武器刺穿的劇痛過后,是徹骨的寒意。
我告訴自己:沈若虛,看清楚了。這就是你最完美的作品,一個學(xué)會了你所有技巧,
卻唯獨丟掉了靈魂的怪物。這疼痛是必要的,它燒掉了我心中最后一絲名為“親情”的雜質(zhì),
讓我的意志變得比鋼鐵更冷,比手術(shù)刀更鋒利。我不再是心碎的祖母,我只是,
也必須是手持天平的審判官。當顧承宇臉上露出那抹如釋重負的微笑時,我徹底明白了。
他要埋葬的,不僅僅是我沈若虛,
更是我和我丈夫白手起家時所信奉的唯一準則——“看不見的地方,才顯真心”的匠人哲學(xué),
是沈氏集團賴以生存的靈魂。這不是家族悲劇,這是一場理念的圣戰(zhàn)。為了守護帝國的靈魂,
我必須清理門戶。我將徹底埋葬“祖母”這個身份,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審判的鐘聲,
即將由我親手敲響。2律師那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的聲音,
終于念到了那個關(guān)鍵詞——“靜心療養(yǎng)院”。他用一種宣讀產(chǎn)品說明書般的冷漠,
為我精心規(guī)劃了余生的牢籠。我看到顧承宇的嘴角勾起那抹我預(yù)料中的微笑,他端起咖啡杯,
姿態(tài)優(yōu)雅得像是在為一筆完美的交易畫上句號。他們正在為我舉行一場活體葬禮,而我,
就是那具躺在棺材里,靜靜聆聽著自己悼詞的尸體。就是現(xiàn)在。我用意念,
向我那沉睡了十年的雙腿,下達了第一個、也是最決絕的指令:站起來?;貞?yīng)我的不是力量,
而是一陣從骨髓深處傳來的、撕裂般的劇痛。我的身體背叛了我,十年偽裝的代價,
在這一刻化為肌肉纖維的瘋狂抗議。輪椅發(fā)出了輕微的晃動,
但我的身體卻像被釘死在上面一樣,紋絲不動。那一瞬間,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你真的還可以嗎?這十年的代價,
是否已經(jīng)讓你永遠失去了站起來的能力?我放棄了。我放棄了依賴那雙已經(jīng)不屬于我的腿。
我將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我的雙臂,雙手死死抓住輪椅冰冷的金屬扶手,
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變得慘白。我將扶手當作杠桿,用上半身的力量,
硬生生將自己那毫無知覺般的下半身,從座位上一點,一點地“撬”了起來。
金屬支架在巨大的壓力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在死寂的會議室里如同驚雷。
我能感覺到手臂的肌肉在瘋狂痙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嘴里泛起一股血腥味。
但我沒有停下。在劇痛的風暴中,我終于,站直了。十年了。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雙眼,
平視這個世界,然后是俯視。我看到了他們。律師手里的文件散落一地,
昂貴的眼鏡滑到了鼻尖,嘴巴張著,像一條離了水的魚。顧明哲像是被抽走了脊椎,
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神里是見了鬼一般的純粹恐懼。
而顧承宇,我最驕傲的作品,他臉上那掌控一切的優(yōu)雅表情徹底凝固,
變成了純粹的、不可置信的驚駭。他手中的咖啡杯“哐當”一聲摔碎在地,深褐色的液體,
像血一樣濺濕了他昂貴的皮鞋。我從他們驚駭欲絕的瞳孔中,
看到了自己蘇醒的、雄獅般的倒影。我環(huán)視著這一張張瞬間失色的臉,
用十年未曾好好使用過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宣告,聲音帶著一絲久未使用后的沙啞,
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今天的會議,到此結(jié)束?,F(xiàn)在,我的董事會,正式開始。
”3我站在那里,像一座重新矗立的豐碑。十年積攢的屈辱,在這一刻化為俯瞰眾生的威嚴。
我看著他們蒼白的臉,心中涌起的不是復(fù)仇的快感,而是一種冰冷的、屬于神祇的漠然。
我以為,接下來會是他們的懺悔、求饒,或者至少是恐懼的沉默。我錯了。最先有反應(yīng)的,
不是那個不成器的顧明哲,也不是嚇破了膽的律師。是顧承宇。我最疼愛的長孫,
我最完美的作品。他臉上那層驚駭?shù)谋鶜ぃ绱缢榱?,露出的不是恐懼?/p>
而是一抹極淡的、淬著劇毒的冷笑。那笑聲很輕,卻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破了我勝利的凱歌。
他彎下腰,慢條斯理地,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幾頁文件。
他用指尖撣了撣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優(yōu)雅得像是在整理一份藝術(shù)品的圖錄?!白婺福?/p>
您辛苦了?!彼穆曇艋謴?fù)了慣有的冷靜,甚至帶著一絲……憐憫。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抬起頭,將一份文件推到會議桌中央,
封面上的標題刺得我眼睛生疼:《沈若虛女士精神狀態(tài)評估報告》?!案魑欢?,
”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不必驚慌。
我們早就預(yù)料到了這種情況。祖母此刻的清醒,在醫(yī)學(xué)上,
有一個非常貼切的名字——回光返照?!彼粗?,眼神平靜得可怕,
然后用一種陳述事實的、毫無波瀾的語氣,投下了第一枚炸彈?!盀槟鲎罱K鑒定的,
是您資助了三十年的王教授。他很關(guān)心您的身體?!蓖踅淌?。
那個我從他博士畢業(yè)就一路扶持,親手為他建立整個腦科研究基金會的王明德。
那個每年春節(jié)都會帶著親手做的點心,坐在我床邊,
嘆著氣說“老夫人您要好起來”的老朋友。我的盾,成了刺向我心臟的矛。
顧承宇沒有給我消化這錐心之痛的時間。他從文件夾里抽出另一份文件,那熟悉的藍色封面,
像一條毒蛇,死死纏住了我的心臟。那是十年前,我親手交給他的,
一份象征著我對他極致信任的《無限授權(quán)股權(quán)代持協(xié)議》。
“根據(jù)您親手授予我的這份協(xié)議中,
‘當委托人(即您)出現(xiàn)精神失?;騿适袨槟芰Φ染o急風險時,為保護公司核心利益,
代理人(即我)有權(quán)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的條款,”他看著我,像一個宣讀判決的法官,
“我已經(jīng)聯(lián)合赫利俄斯資本,向法院申請了緊急資產(chǎn)保全。從昨天下午三點開始,
您名下所有的個人股權(quán)、房產(chǎn)、以及銀行賬戶,都已被依法凍結(jié)?!眱鼋Y(jié)。我的天羅地網(wǎng),
我的審判之劍,我十年磨一劍的復(fù)仇……在這一瞬間,全成了個笑話。
在心臟被徹底撕裂前的零點一秒,那個作為戰(zhàn)略家的我,
冷酷地分析出了敗局的根源——我為他設(shè)計了一把完美的鑰匙,卻忘了給這把鑰匙設(shè)下權(quán)限。
一個低級,但致命的錯誤。然后,那個戰(zhàn)略家,死了。只剩下一個心在滴血的祖母。
我死死地盯著他,那張曾經(jīng)讓我無比驕傲的臉,此刻卻陌生得讓我通體發(fā)寒。
我的嘴唇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幾個字:“為……什么?”顧承宇笑了,這一次,
笑意抵達了眼底,那是一種大功告成的、殘忍的笑?!笆悄虝业模婺?。
”他朝我走近一步,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驚雷一樣在我耳邊炸響?!澳f,商業(yè)就是戰(zhàn)場,
沒有親人,只有贏家和輸家?!薄澳f,為了最終的勝利,可以犧牲一切,不擇手段。
”“您說,永遠不要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任何人,哪怕是你最愛的人。”他湊到我耳邊,
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
說出了那句將我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的話:“我只是……成了您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我超越了您,
因為您還留著一絲叫做‘親情’的弱點。而我,沒有。
”那股支撐著我站起來的、鋼鐵般的意志,“咔嚓”一聲,碎了。碎得徹徹底底。
我踉蹌了一下,身體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回了那張冰冷的輪椅上。我不是被敵人打敗的。
我是被一個更年輕、更冷酷、更像我自己的“沈若虛”,從我親手打造的王座上,推了下去。
他繼承了我的一切,然后,將我抹去。4我摔回輪椅的瞬間,世界的聲音仿佛消失了。
顧承宇那句“您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錐,釘穿了我的耳膜,攪碎了我的腦子。
我的心臟不是在痛,它像一塊被摔碎的玻璃,每一片鋒利的殘渣都在切割著我的五臟六腑。
寂靜只持續(xù)了不到三秒。我看見顧承宇的目光,像一個無聲的指令,輕輕落在了他弟弟身上。
顧明哲立刻像一條被松開鏈子的瘋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通紅的臉因為激動而扭曲,
一根手指隔著半張會議桌,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笆悄?!都是你逼我的!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唾沫星子橫飛,“你眼里從來只有他顧承宇!我做什么你都看不上!
我挪用公款?那是我應(yīng)得的!是你偏心,是你逼我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他的邏輯荒謬得可笑。我瞥了一眼顧承宇,他正冷靜地看著這場表演,眼神里沒有贊許,
只有一種總導(dǎo)演審視演員火候的淡漠,示意他可以繼續(xù)。我看著顧明哲,內(nèi)心一片麻木。
我只是覺得……吵。顧明哲的咆哮像一聲沖鋒號。市場總監(jiān)第一個站出來,
向新主子表忠心:“顧總說得對,老太太最近的決策,確實……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看到顧承宇朝他投去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認可的點頭。這一下,閘門徹底打開了。
“是啊是啊,”另一個人連忙附和,“上次開會,她還問我公司大樓的風水是不是出了問題。
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彼麄儬幭瓤趾?,唯恐落后。一句句謊言和附會,像一塊塊石頭,
朝我這個早已沉入水底的人砸來。我聽著,心里泛起一陣預(yù)料之中的悲涼。然后,我看見了。
顧承宇那雙操控著全場的眼睛,像聚光燈一樣,緩緩地、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落在了財務(wù)總監(jiān)王敬德的身上。王敬德站了起來。一個二十年前,我還嫌他太瘦弱,
特意讓食堂每天給他多加一個雞蛋的年輕人。我手把手教他看賬本,
一步步把他從最底層的會計,提拔到集團的財務(wù)總監(jiān)。我待他,如子如侄。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切,而是用一種痛心疾首的、影帝般的演技,
讓整個會議室都安靜了下來?!案魑?,”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本來,
為了維護老太太最后的體面,這些話我是不該說的?!彼钌畹乜戳宋乙谎郏?/p>
那眼神里充滿了偽裝的掙扎與不忍?!暗?,為了集團的未來,我必須說?!彼钗豢跉?,
像是接到了最終指令,“就在上周,老太太半夜兩點把我叫到老宅。她問我,
如何能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將集團所有的流動資金,都換成……實物黃金?!比珗鰢W然。
這句謊言,比顧承宇那份偽造的報告更致命。它將我“精神失?!钡淖锩瑥氐揍斔?。
就是這一刻,當王敬德這把由我親手打磨、最信任的刀,從背后捅進我心臟的時候,
那股錐心刺骨的痛楚,反而讓我徹底清醒了。我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咔嚓”一聲,
碎了。然后,死了。那個心碎的祖母,死了。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絕對零度的冷靜。我的思維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超級計算機,開始進行最后的清算。
在我的腦海里,一張無形的名單正在生成。顧明哲。標記:廢品。處理方式:丟棄。
那群董事。標記:墻頭草。處理方式:拔除。王敬德。標記:叛犬。處理方式:宰殺。最后,
我的目光落在了顧承宇身上。顧承宇。標記:我最完美的作品,也是最致命的瑕疵品。
處理方式:回收,銷毀。我不再想奪回什么了。我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清理門戶。
我那只放在輪椅扶手上、因心碎而一直微微顫抖的手,突然停住了。紋絲不動。然后,
我緩緩抬起這只無比穩(wěn)定的手,用一種近乎機械的、精準的動作,將一縷散落在額前的白發(fā),
一絲不茍地掖回耳后。這個動作很輕,卻讓一直觀察著我的顧承宇,眼神猛地一縮。
他看懂了。那個情感化的、可以被擊潰的祖母,已經(jīng)退場。
一個冷靜的、自律的、準備開始“工作”的清算人,上線了。游戲,還沒有結(jié)束。
它只是剛剛進入了由我主導(dǎo)的、最后的清算階段。5顧承宇開始清算他的戰(zhàn)利品了。
我的心是一片廢墟,冷漠地聽著,就像在聽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公司的破產(chǎn)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