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根在工地摔斷腿那天,柳春燕在電話里哭得撕心裂肺。他捏著親子鑒定報告,
聽著妻子哭訴醫(yī)藥費不夠?!皹涓?,小寶肺炎住院了…能不能找工頭再預支點?
”報告上“排除生物學父親”的結論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笑著把賠償金存進新賬戶:“別急,
錢我有的是?!碑斄貉嗟那榉蚴盏铰阏胀{時,陳樹根正教兒子寫作業(yè)?!鞍职郑?/p>
”孩子指著數(shù)學題,“八減三等于幾?”陳樹根擦掉孩子本子上的“五”,重重寫下“零”。
“記住,有些東西不是你的,永遠別碰?!钡谝徽玛悩涓鶑臎]想過,
自己這條賤命還能值二十萬。那天下午,城南那個新起的商業(yè)樓盤工地,
太陽毒得能把人曬脫一層皮??諝饫锶撬嗷液秃桂t味兒,吸一口都剌嗓子。
陳樹根和幾個工友正吭哧吭哧地抬著一塊預制水泥板,那玩意兒死沉死沉,
壓得他肩膀上的老繭火辣辣地疼。汗水糊住了眼睛,他騰不出手擦,只能使勁眨巴兩下。
腳下的竹跳板被踩得嘎吱作響,聽著就讓人心慌?!案?,穩(wěn)著點!
”旁邊的工友老馬喘著粗氣提醒。陳樹根“嗯”了一聲,牙關咬得更緊。他得穩(wěn),
家里老婆柳春燕和剛上小學的兒子小寶還指著他這點血汗錢過日子呢。想到兒子,
他腰桿子似乎又硬了幾分。就在他們小心翼翼地把水泥板往指定位置挪的時候,
腳下那幾塊拼接的竹跳板猛地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呻吟,緊接著就是“咔嚓”一聲脆響!
陳樹根只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
沉重的預制板帶著千鈞之力猛地朝他這邊歪倒!“我操!”老馬的驚呼炸在耳邊。
陳樹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來得及下意識地用手臂去擋。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砸在他的左腿上,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得可怕,
鉆心的劇痛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意識。他連慘叫都沒能發(fā)出一聲,眼前一黑,
就像個破麻袋一樣,從三層樓高的地方直直栽了下去。……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
白晃晃的燈光刺得人眼睛發(fā)酸。陳樹根是被疼醒的,左腿像是被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
又沉又脹。他費力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里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靶蚜??醒了就好!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工裝、滿臉褶子的中年男人湊過來,是工頭老趙,他搓著手,
臉上帶著點慶幸又有點愁苦,“樹根啊,你可算醒了!嚇死老子了!
腿…醫(yī)生說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打了鋼板,得好好養(yǎng)著,以后…以后怕是干不了重活了。
”陳樹根喉嚨干得冒煙,想說話,只發(fā)出嘶啞的“嗬嗬”聲。“水…”他艱難地擠出個字。
老趙趕緊倒了杯溫水,插上吸管遞到他嘴邊。陳樹根貪婪地吸了幾口,冰涼的水滑過喉嚨,
稍微緩解了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但腿上的劇痛依舊一陣陣襲來,提醒著他殘酷的現(xiàn)實。
“趙…趙哥,”陳樹根喘勻了氣,聲音沙啞,“錢…賠償…”老趙嘆了口氣,
從懷里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舊信封,塞到陳樹根沒打點滴的右手下面,壓低了聲音:“樹根,
這事兒…唉!工地那邊認了全責,醫(yī)藥費他們全包。這二十萬,是賠償金,一次性了結。
你簽個字,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彼謴呐赃吥闷鹨环荽蛴『玫膮f(xié)議和一支筆。二十萬。
陳樹根捏著那個厚厚的信封,指尖冰涼。一條腿,后半輩子干不了重活,換二十萬。值嗎?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家里等著米下鍋,兒子等著交學費,柳春燕那點超市收銀的工資,
根本不夠看。他顫抖著手,在協(xié)議末尾歪歪扭扭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陳樹根。
三個字寫得比平時難看十倍。老趙收起協(xié)議,又安慰了幾句,
無非是“好好養(yǎng)傷”、“別多想”之類的車轱轆話,然后匆匆走了,
工地上還有一堆爛攤子等著他。病房里安靜下來,只剩下隔壁床老頭壓抑的咳嗽聲。
陳樹根盯著天花板,腦子里亂糟糟的。腿廢了,以后怎么辦?這二十萬,是買命錢,
也是全家最后的指望。他得攥緊了,一分一厘都得用在刀刃上。就在這時,
他放在床頭柜上的那部屏幕裂了好幾道紋的舊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春燕”。陳樹根的心沒來由地一緊,他深吸一口氣,忍著痛,
伸長胳膊夠到了手機,按下接聽鍵。“喂,春燕…”他的聲音還帶著傷后的虛弱。
電話那頭傳來的卻不是柳春燕平時那種溫溫軟軟的聲音,而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隔著聽筒都能感受到那股絕望?!皹涓?!樹根?。?/p>
嗚嗚嗚…怎么辦啊…小寶…小寶他…”柳春燕哭得話都說不利索。陳樹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像墜了塊冰:“小寶怎么了?你慢點說!”“小寶…小寶發(fā)高燒,燒得人都迷糊了!
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肺炎!很嚴重!要住院!
要交錢…嗚嗚嗚…我身上…我身上就剩幾百塊了…住院押金就要五千!
樹根…樹根你那邊…你那邊能不能…能不能找工頭再預支點錢?求求你了…救救小寶?。?/p>
”柳春燕的哭聲像鈍刀子,一下下割著陳樹根的神經。兒子!肺炎!住院!五千塊!
這幾個詞像重錘砸在陳樹根心上。他下意識地攥緊了右手,
那個裝著二十萬賠償金的信封硬硬的硌著他的掌心。錢,他有!就在手里!救兒子的錢!
“春燕,你別急!別哭!”陳樹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錢我有!我這邊…這邊剛拿到點錢!我馬上想辦法給你轉過去!小寶在哪個醫(yī)院?
我…”他的話戛然而止。就在他因為激動而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時,
蓋在身上的薄被滑落了一角。一張折疊起來的、印著醫(yī)院抬頭的紙,
從他病號服的口袋里滑了出來,掉在白色的床單上,異常刺眼。那是他出事前一周,
鬼使神差地帶著兒子小寶去做的親子鑒定報告。當時為什么去?他自己也說不清,
也許是工友酒后的一句玩笑話像根刺扎進了心里,
也許是柳春燕那段時間總說加班回來得特別晚,眼神偶爾的閃爍…總之,
他偷偷取了小寶的頭發(fā)和自己的指甲,花了他小半個月的工錢。報告出來那天,
他還沒來得及看,就出了事。這張紙,一直揣在兜里,被血和汗浸過,
又被醫(yī)院的消毒水熏過,皺巴巴的。此刻,它就靜靜地躺在那里。
陳樹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紙上。救兒子的急切,
被一股冰冷的、帶著腥氣的預感瞬間凍結。他拿著手機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皹涓??
樹根你說話?。∧阍趺戳??”電話里,柳春燕的哭聲帶著疑惑和更深的恐慌。
陳樹根像是沒聽見。他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右手,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緩慢,顫抖著,一點一點地,展開了那張皺巴巴的紙。
醫(yī)院的白色燈光冰冷地打在紙面上。他的視線跳過前面那些看不懂的醫(yī)學術語和數(shù)據(jù),
像被磁石吸引一樣,死死地釘在最后一行加粗的黑色結論上:【依據(jù)DNA分析結果,
排除陳樹根為陳小寶的生物學父親?!俊芭懦飳W父親…”這幾個字,
每一個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燙進他的腦子里,燙穿了他的心臟。
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燕在電話里焦急的哭喊、隔壁床的咳嗽、走廊里護士推車的轱轆聲…全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
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還有左腿傷口處傳來的、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撕裂的劇痛。
不是他的。他陳樹根拼死拼活、當牛做馬養(yǎng)了七年的兒子,不是他的種!那二十萬,
他拿命換來的二十萬,是為了救誰的兒子?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
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噴出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握著手機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皹涓?!
樹根你到底怎么了?你說話??!你別嚇我!”柳春燕的聲音帶著哭腔,
穿透了那層隔絕聲音的膜,尖銳地刺進他的耳朵。陳樹根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又冷又硬,
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氣管。他閉上眼,再睜開時,
眼底那片翻江倒海的赤紅風暴被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平靜強行壓了下去。
他甚至還扯動了一下嘴角,對著手機話筒,發(fā)出一個極其怪異、像是砂紙摩擦的聲音,
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溫和:“春燕…”電話那頭的哭聲頓了一下?!皠e急,
”陳樹根的聲音異常地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安撫的意味,只是那平穩(wěn)底下,
是凍徹骨髓的寒冰,“錢,我有的是?!彼D了頓,目光掃過床單上那張刺眼的報告,
又落在右手緊攥著的、裝著二十萬現(xiàn)金的信封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小寶的病,
要緊。我這就給你轉錢。告訴我,在哪家醫(yī)院?”第二章市兒童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
比陳樹根住的那家綜合醫(yī)院還要濃烈?guī)追?,混雜著小孩子的哭鬧和家長的焦躁低語,
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陳樹根是坐著工友老馬不知道從哪借來的一輛破舊電動三輪車來的。他左腿打著厚厚的石膏,
僵硬地伸在狹窄的車斗里,每一次顛簸都帶來一陣鉆心的抽痛。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是額角滲出的冷汗暴露了他在忍受著什么。老馬把他推到住院部三樓呼吸科的病房門口,
就借口抽煙溜了。陳樹根知道,老馬是怕沾上麻煩,也怕看見他這副慘樣心里難受。
病房是六人間,擁擠嘈雜。陳樹根一眼就看到了靠窗那張病床。兒子小寶——不,
現(xiàn)在應該叫那個孩子——正蔫蔫地靠在床頭,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鼻子上插著氧氣管,
手上打著點滴。才幾天不見,孩子就瘦了一圈,看著讓人揪心。柳春燕背對著門口,
坐在床邊的塑料凳上,正用小勺子一點點給孩子喂水。她穿著一件半舊的米色針織開衫,
頭發(fā)有些凌亂地挽在腦后,露出的一小截脖頸顯得格外纖細脆弱。她的肩膀微微聳動著,
像是在無聲地啜泣。這幅畫面,在過去七年里,曾是陳樹根疲憊生活中最溫暖的慰藉,
是他拼盡全力的全部意義。此刻,卻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口,
再用力攪動。他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幾個深紫色的月牙印。
劇痛讓他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似乎是感應到了背后的目光,柳春燕猛地回過頭。
看到陳樹根,她紅腫的眼睛里瞬間又涌上淚水,慌忙站起身,幾步就沖了過來?!皹涓?!
你…你怎么來了?你的腿…”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充滿了真實的擔憂和心疼。
她蹲下身,想碰碰他打著石膏的腿,又不敢,手懸在半空,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醫(yī)生不是讓你好好躺著嗎?你怎么…”陳樹根看著她梨花帶雨的臉,
看著她眼中那份毫不作偽的關切,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這個女人,怎么能演得這么真?
她看著自己這條斷腿的時候,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是愧疚,還是…得意?
他強壓下喉嚨口翻涌的腥氣,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寬慰的、甚至帶著點憨厚的笑容,
伸手輕輕拍了拍柳春燕顫抖的肩膀,動作甚至稱得上溫柔?!皼]事,我這條腿廢不了,
養(yǎng)養(yǎng)就好。”他的聲音刻意放得很輕緩,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感,“兒子病了,
我躺不住。錢…我剛給你轉過去了,收到了吧?”“收到了收到了!”柳春燕連連點頭,
眼淚流得更兇,是如釋重負的哭,“五千塊,剛交上押金。
樹根…謝謝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說著,又要去握陳樹根的手。
陳樹根不動聲色地把手縮了回來,搭在輪椅扶手上,避開了她的觸碰?!罢f什么傻話,
小寶是我兒子,救他不是天經地義?”他刻意加重了“我兒子”三個字,
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病床上的孩子,心臟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柳春燕似乎沒聽出任何異樣,
只是感激涕零地看著他,用袖子胡亂擦著眼淚:“你…你吃飯了嗎?我去給你買點?
”“不用,老馬給我?guī)Я税??!标悩涓鶕u搖頭,目光轉向病床,“小寶怎么樣了?
醫(yī)生怎么說?”“燒退了一點,但還是咳得厲害,醫(yī)生說肺部感染有點重,
得用幾天好藥…”柳春燕絮絮叨叨地說著病情,語氣里滿是焦慮。陳樹根安靜地聽著,
時不時“嗯”一聲,目光卻像冰冷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柳春燕。她憔悴的臉色是真的,
眼下的烏青是真的,那份為兒子揪心的焦慮也是真的??删褪沁@份“真”,
讓陳樹根心底的寒意越來越重。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能在背叛和謊言中,
把“賢妻良母”的角色演得如此滴水不漏?他需要證據(jù)。光憑一張親子鑒定報告,不夠。
他要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要親眼看見!他要讓他們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一個念頭,
在極致的痛苦和冰冷的憤怒中,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春燕,
”陳樹根打斷了柳春燕的絮叨,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虛弱和依賴,
“我這腿…醫(yī)生說恢復期很長,身邊離不了人。工地的活兒…肯定是干不了了。
家里…以后就難了?!绷貉嗄樕系慕箲]瞬間被更深的愁苦取代,她低下頭,
絞著手指:“我知道…我知道…樹根,你別擔心,等我…等我這邊小寶穩(wěn)定點,
我就多打一份工!超市那邊我跟領班說說,看能不能多排點班…”“光靠你一個人,太累了。
”陳樹根嘆了口氣,語氣充滿了無奈和心疼,“而且小寶這次病得不輕,
以后身體底子怕是要弱,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彼D了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
才艱難地開口,“我…我琢磨著,等小寶出院了,我腿也好點,
咱們…咱們回我老家縣城去吧?那邊生活開銷小,
我…我看看能不能托人找個看大門或者倉庫保管的輕省活兒,多少也能補貼點。
你…你覺得呢?”柳春燕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雖然只是一閃而逝,
但陳樹根捕捉到了。她下意識地避開了陳樹根的目光,聲音有些發(fā)緊:“回…回老家?
這…這城里的醫(yī)院好,小寶的病…”“小寶的病穩(wěn)定了,回縣城醫(yī)院復查一樣的。
”陳樹根的語氣很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主要是為了以后。在城里,我這腿廢了,
找不到活兒,坐吃山空,那二十萬撐不了多久。回老家,好歹有間老房子,省下房租,
壓力小很多。你說是不是?”柳春燕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反駁,
但看著陳樹根打著石膏的腿,看著他臉上那份“為全家考慮”的沉重和懇切,
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她眼神閃爍,最終低下頭,聲音細若蚊吶:“…嗯,
你…你說得對。是…是該為以后想想。等小寶好了…我們再商量?!薄昂?。
”陳樹根臉上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支持,“那就這么定了。
你安心照顧小寶,錢的事別操心,有我呢?!彼倏刂喴?,靠近病床,
看著那個昏睡的孩子。孩子的小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是皺著的,呼吸有些急促。
陳樹根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地,輕輕摸了摸孩子滾燙的額頭。指尖傳來的溫度,
灼燒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那顆早已冰冷的心。不是他的骨血。
卻流著他七年傾注的心血和金錢。這筆債,他記下了。接下來的幾天,
陳樹根像個最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他忍著腿痛,
每天讓老馬用三輪車馱著他往返于兩家醫(yī)院之間。他給柳春燕送飯,
笨拙地學著給孩子擦汗、喂水,雖然動作生疏,
但那份“努力”和“關切”任誰看了都會動容。
柳春燕似乎被他的“犧牲”和“體貼”徹底感動了,臉上的愁容淡了些,
對他照顧得也更加細致,只是偶爾在陳樹根提到“回老家”的具體安排時,
她的眼神會不自覺地飄忽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陳樹根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記在心里。他臉上的笑容越發(fā)溫和憨厚,眼底的冰層卻越結越厚。這天下午,
小寶的燒終于退到了低熱,精神也好了些,能靠著枕頭坐一會兒,小口小口地喝粥了。
柳春燕臉上露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樹根,你看,小寶好多了!
”她欣喜地對坐在輪椅上的陳樹根說。“嗯,是好多了?!标悩涓残χc頭,
目光慈愛地看著孩子。他狀似隨意地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后對柳春燕說:“春燕,
我手機快沒電了,充電器忘在那邊病房了。你手機借我用一下,我給老馬打個電話,
讓他晚點來接我?!薄芭叮??!绷貉嗖灰捎兴?,
從旁邊床頭柜上的小挎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機,解鎖,遞給了陳樹根。
陳樹根接過那部屏幕保護膜都翹了邊的舊手機,指尖冰涼。他強壓著狂跳的心臟,
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點開了通訊錄。他的動作看起來很自然,像是在翻找老馬的號碼。
他的目光卻像鷹隼一樣,快速地在最近通話記錄和通訊錄里掃視。柳春燕的社交圈子很簡單,
通話記錄里除了他陳樹根、醫(yī)院、超市領班,
就是幾個標注著“張姨”、“李嬸”的鄰居電話。沒有異常。陳樹根的心往下沉了沉。
難道猜錯了?他手指繼續(xù)滑動,點開了短信收件箱。大部分是話費通知、超市促銷廣告。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一條沒有保存名字、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夾在一堆廣告里,
跳進了他的視線。短信是昨天下午發(fā)的,內容很短,只有一行字:【燕,小寶好些了嗎?
我很擔心。方便時回個電話?!堪l(fā)送時間,
正是昨天下午柳春燕說要去樓下超市給小寶買點水果的時候!她出去了將近一個小時!
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間竄遍陳樹根全身。他握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
幾乎要將那廉價的塑料外殼捏碎。擔心?他媽的誰在擔心?那個野男人!
他死死盯著那串陌生的手機號碼,像用刀子一樣,把那十一個數(shù)字狠狠地刻進了腦子里。
每一個數(shù)字,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鐵釘,釘在他的心上。“樹根?找到老馬號碼了嗎?
”柳春燕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一絲疑惑。陳樹根猛地回過神,
臉上的肌肉因為強行控制而微微抽搐。他迅速退出短信界面,手指在通訊錄里胡亂劃了幾下,
然后抬起頭,臉上已經恢復了那種帶著點歉意的憨笑:“瞧我這記性,老馬的號我背得出,
不用翻了。我這就出去給他打?!彼咽謾C遞還給柳春燕,動作平穩(wěn),沒有一絲顫抖?!芭?,
好。”柳春燕接過手機,隨手放回包里,并沒有察覺任何異樣。陳樹根操控著輪椅,
緩緩地滑出病房。走廊里人來人往,嘈雜的聲音涌入耳中。他找到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
背對著病房的方向。他拿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機,手指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發(fā)抖。
他一個字一個字,無比精準地輸入了剛才刻在腦子里的那串號碼。
屏幕上跳出一個空白的撥號界面。陳樹根盯著那串數(shù)字,
眼神陰鷙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深海。他沒有按下?lián)芴栨I,而是退了出來,
新建了一個聯(lián)系人。在姓名欄里,他緩慢地、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
輸入了兩個字:【雜種】。保存。做完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輪椅靠背上,閉上眼,
深深地吸了一口醫(yī)院里渾濁的空氣。胸腔里那顆被毒液浸泡的心臟,在劇烈的恨意中,
反而詭異地跳動得更加有力。找到了。游戲,才剛剛開始。第三章小寶出院那天,
是個陰沉的下午。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空氣悶得讓人透不過氣。
陳樹根的腿恢復得比預想的慢,石膏還沒拆,但已經能撐著雙拐,勉強挪動幾步了。
他堅持要一起去接孩子。柳春燕拗不過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
另一只手緊緊牽著小寶。孩子大病初愈,小臉還有些蒼白,怯生生地靠在柳春燕身邊,
看著陳樹根笨拙地拄著拐,小聲叫了句:“爸爸。”這一聲“爸爸”,像根燒紅的針,
狠狠扎在陳樹根的耳膜上。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隨即擠出一個極其溫和的笑容,
甚至帶著點刻意討好的味道,伸出手想去摸孩子的頭:“哎,小寶乖,咱們回家了。
”孩子卻下意識地往柳春燕身后縮了縮,避開了他的手。陳樹根的手僵在半空,
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柳春燕連忙打圓場,把孩子往前輕輕推了推:“小寶,爸爸腿疼,
走路不方便,你要懂事,別讓爸爸擔心。”孩子這才怯怯地看了陳樹根一眼,
小聲說:“爸爸…疼嗎?”“不疼,爸爸是大人,不怕疼?!标悩涓畔率?,
笑容重新堆在臉上,只是眼底深處一片荒蕪的冰冷。他拄著拐,一瘸一拐地跟在母子倆身后,
看著柳春燕溫柔地牽著那個孩子,看著那孩子依賴地貼著柳春燕,這幅“母慈子孝”的畫面,
此刻在他眼中,每一幀都淬著劇毒。回到他們租住的、位于城郊結合部那棟老舊筒子樓的家,
一股熟悉的、混雜著油煙和潮濕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小小的兩居室,家具簡陋,墻壁泛黃,
卻曾經是陳樹根心中最溫暖的港灣。如今,這里每一寸空氣都讓他窒息。
柳春燕忙著安頓孩子,又張羅著做飯。陳樹根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沙發(fā)上,
目光沉沉地掃過這個他辛苦支撐了七年的家。茶幾上還放著半罐小寶愛吃的兒童鈣片,
墻上貼著幾張孩子歪歪扭扭的蠟筆畫。他拿出手機,
屏幕的裂紋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他點開那個被他命名為“雜種”的聯(lián)系人,
盯著那串號碼,眼神陰鷙。這幾天,他忍著蝕骨的恨意,沒有去打草驚蛇。他在等,
等一個機會,等一個能把這兩人一起拖入地獄的契機。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小寶沒什么胃口,小口扒拉著米飯。柳春燕不停地給陳樹根夾菜,
眼神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皹涓?,多吃點,傷筋動骨一百天呢。
”她把一塊燉得軟爛的排骨夾到陳樹根碗里。陳樹根看著碗里的排骨,沒動筷子。
他沉默了幾秒,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經過深思熟慮的表情,
緩緩開口:“春燕,我這兩天…想了很多?!绷貉鄪A菜的手頓住了,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我這腿…你也看到了,”陳樹根指了指自己還打著石膏的左腿,苦笑了一下,
“醫(yī)生說就算好了,也干不了重活,陰天下雨肯定疼。在城里…我算是廢了。
”他的語氣充滿了自嘲和無奈。“別這么說…”柳春燕想安慰。陳樹根擺擺手,打斷她,
語氣變得異常認真:“回老家的事,我想好了。不能再拖了。那邊開銷小,我托我二叔問了,
他認識鎮(zhèn)上一個廠子的老板,看倉庫的活兒,一個月兩千多,清閑,我這腿也能應付。
雖然錢少,但省著點,加上我那點賠償金…總能熬過去?!彼D了頓,目光直視著柳春燕,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等過幾天,我拆了石膏,能自己走了,咱們就收拾東西,回去。
小寶也剛好放暑假,不耽誤下學期轉學?!薄斑^幾天?”柳春燕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明顯的驚慌,“這…這也太急了!樹根,你的腿還沒好利索,路上顛簸怎么行?
而且…而且小寶剛出院,身體還虛著呢!再說…再說這房子租期還沒到,
押金…”“押金不要了!”陳樹根斬釘截鐵地說,語氣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
“那點押金,還不夠在城里多耗一個月的房租水電!我的腿沒事,坐長途大巴,我忍著!
小寶…回老家空氣好,養(yǎng)人!這事就這么定了!”他的態(tài)度異常強硬,
甚至帶著點不容反駁的暴躁,和他之前“溫和丈夫”的形象判若兩人。
柳春燕被他突如其來的強硬震住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
卻在對上陳樹根那雙深不見底、隱隱透著寒光的眼睛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慌亂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陳樹根把她所有的慌亂、無措、焦慮都看在眼里。很好,他就是要逼她!
逼她去找那個野男人!逼她自亂陣腳!“我…我去看看湯…”柳春燕猛地站起身,
幾乎是逃也似的沖進了狹小的廚房。陳樹根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口,
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他拿起筷子,夾起碗里那塊已經涼了的排骨,
慢慢地、用力地咀嚼著,仿佛在撕咬著仇人的血肉。深夜。陳樹根躺在主臥的床上,
腿上的石膏在黑暗中像一塊冰冷的巨石。他閉著眼,呼吸均勻,仿佛已經熟睡。
客廳里傳來極其輕微的、壓抑的腳步聲。是柳春燕。她像做賊一樣,腳步放得極輕,
走到了陽臺的方向。陳樹根的心跳在黑暗中驟然加速。他屏住呼吸,
全身的感官都調動到了極致。陽臺的門被小心翼翼地拉開一條縫,又輕輕關上。
隔著一道薄薄的門簾和玻璃門,柳春燕刻意壓低的、帶著哭腔和焦慮的聲音,
斷斷續(xù)續(xù)地飄了進來,
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他鐵了心了…說過幾天就要走…回他老家…我怎么辦?
…小寶怎么辦?
…我拖不住了…他好像…好像有點不對勁…我害怕…”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在說著什么,
柳春燕的聲音更急了,
可是…求你了…再幫我想想辦法…拖住他…或者…或者…我真的沒辦法了…我不能跟他走?。?/p>
…小寶…小寶也不能去那種地方…”陳樹根躺在黑暗中,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
那笑容在陰影里扭曲著,充滿了殘忍的快意。他無聲地聽著,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
終于等到了獵物踏入陷阱邊緣的聲響。餌,已經撒下。魚,開始咬鉤了。第二天上午,
陳樹根拄著拐,在柳春燕擔憂的目光中,說要去附近的小診所換藥。柳春燕本想陪他去,
被他以“診所就在樓下,幾步路”為由拒絕了。他沒有去診所,
而是拐進了筒子樓后面一條堆滿雜物的僻靜小巷。巷子盡頭,
有個半地下的、門臉破舊的小網(wǎng)吧。他推開門,
一股濃烈的煙味和汗臭味混合著泡面味撲面而來。
他找了個最角落、屏幕被煙頭燙了好幾個疤的機子坐下。開機,打開瀏覽器。他記得很清楚,
以前在工地聽工友吹牛,說有個叫“王胖子”的放貸的,就在這一片活動,心黑手狠,
但放錢快,只要抵押。他在本地一個混亂的論壇角落,
翻到了一個沒留名字、只留了個手機號的帖子,語氣囂張:“急用錢?找我!當天放款!
抵押優(yōu)先!”陳樹根拿出自己那部破手機,對照著帖子上的號碼,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
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
一個粗嘎的、帶著濃重本地口音和不耐煩的男聲響起:“喂?誰???”“王哥?
”陳樹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底層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討好,“是…是王哥嗎?
我…我是老趙工地上的,以前聽趙哥提起過您…我…我姓陳,陳樹根?!薄袄馅w?哪個老趙?
”對方語氣依舊不耐煩?!熬褪恰褪浅悄仙w樓那個工頭,趙大富?!标悩涓B忙說。
“哦…趙大腦袋??!有點印象?!睂Ψ秸Z氣緩和了一點點,“啥事?快說,忙著呢!
”“王哥,我…我遇到難處了?!标悩涓穆曇魩狭艘唤z恰到好處的哽咽和窘迫,
“我…我前陣子在工地摔斷了腿…老板賠了點錢,可…可孩子又得了肺炎,
錢都花醫(yī)院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家里揭不開鍋了,
老婆鬧著要回老家…可我…我這腿回老家就真廢了…想在城里再治治…王哥,
求您…求您幫幫忙,周轉點錢…我…我有抵押!”“抵押?啥抵押?
”王胖子的聲音明顯來了點興趣?!拔摇以诶霞铱h城…有套老房子!是我爹媽留下的!
雖然舊,但地段還行!”陳樹根急切地說,語氣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絕望,
“房本…房本就在我手里!王哥,您看…能抵多少?我…我急用!利息…利息您說了算!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掂量。過了一會兒,王胖子粗嘎的聲音再次響起:“老房子?
縣城的?行吧,看你是趙大腦袋介紹過來的,給你個面子。房本帶了嗎?帶了過來看看,
估個價。利息…三分,利滾利,先扣三個月。能接受就過來,地址發(fā)你短信??禳c啊,
過時不候!”“能接受!能接受!謝謝王哥!謝謝王哥!我…我這就過去!
”陳樹根的聲音充滿了感激涕零的卑微。掛了電話,他靠在油膩的網(wǎng)吧椅背上,
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半明半暗,那雙眼睛里,
翻涌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和冰冷的算計。老家的房子?那破房子早就塌了一半,根本不值錢,
房本也是他爹的名字,早不知道丟哪個犄角旮旯了。他壓根沒打算還這筆錢。他要的,
就是這筆注定還不上、能壓死人的高利貸!這筆債,他得讓該背的人,背得刻骨銘心!
第四章王胖子給的地址在城北一片待拆遷的破敗平房區(qū),七拐八繞,
空氣里彌漫著垃圾腐爛和劣質煤煙的味道。陳樹根拄著拐,忍著腿痛和胃里的翻騰,
終于在一扇銹跡斑斑、貼著褪色財神像的鐵皮門前停下。他敲了敲門。
里面?zhèn)鱽硪魂嚬贩秃鸵粋€男人粗聲粗氣的呵斥聲。門開了條縫,
露出一張油膩肥胖、堆滿橫肉的臉,一雙小眼睛上下打量著陳樹根,尤其是他打著石膏的腿,
眼神像在掂量一塊砧板上的肉?!瓣悩涓俊蓖跖肿拥鹬鵁?,含糊地問?!笆鞘鞘?,王哥,
是我?!标悩涓B忙點頭哈腰,臉上堆滿討好的笑,把底層小人物的卑微演得淋漓盡致。
王胖子側身讓他進去。屋里光線昏暗,煙霧繚繞,一張油膩的麻將桌占了大半地方,
幾個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男人正叼著煙搓麻將,斜眼瞟著陳樹根,眼神不善。
角落里拴著一條齜牙咧嘴的大狼狗?!胺勘灸??”王胖子大剌剌地坐到一張破沙發(fā)上,
開門見山。陳樹根從懷里掏出一個用塑料袋仔細包了好幾層的舊信封,小心翼翼地打開,
取出一本顏色發(fā)黃、邊角磨損嚴重的房產證,雙手遞了過去,臉上帶著局促和緊張:“王哥,
您…您看看?!蓖跖肿勇唤浶牡亟舆^來,翻開掃了幾眼,又隨手扔在油膩的茶幾上,
嗤笑一聲:“就這?破縣城的老破小?還是你爹的名字?兄弟,你這抵押…有點虛啊!
”陳樹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上卻更顯焦急和哀求:“王哥!王哥您行行好!
這房子雖然舊,但面積不小,地段真還行!我…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我老婆…我老婆她…”他適時地哽咽了一下,眼圈發(fā)紅,“她嫌我廢了,
要帶孩子走…我不能讓她走??!我得治腿,我得在城里找活路!王哥,求您了!
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利息…利息您再高點也行!我…我砸鍋賣鐵也一定還!
”他這番聲淚俱下、走投無路的表演,加上那條刺眼的石膏腿,似乎讓王胖子有了一絲松動。
他瞇著小眼睛,又打量了陳樹根幾眼,像是在評估他的“還款潛力”——或者說,
評估他能榨出多少油水。“行吧,”王胖子彈了彈煙灰,一副大發(fā)慈悲的樣子,
“看你小子也怪可憐的。房子嘛…算你五萬塊頂天了。按規(guī)矩,三分利,先扣三個月利息,
就是四千五。到手四萬五千五。借條寫清楚,三個月后連本帶利還六萬三。到期還不上,
房子歸我,你還得補差價!聽明白了?”五萬?扣掉四千五,到手四萬五?
三個月后還六萬三?這簡直是明搶!陳樹根心里冷笑,臉上卻露出狂喜和感激:“明白!
明白!謝謝王哥!謝謝王哥救命之恩!我…我一定還!”“簽字,按手印。
”王胖子從麻將桌抽屜里扯出兩張早就打印好的、格式粗糙的借款合同和抵押協(xié)議,
又扔過來一盒劣質的紅色印泥。陳樹根看都沒仔細看那密密麻麻的霸王條款,拿起筆,
在借款人處,無比鄭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三個字:陳樹根。然后,他伸出右手大拇指,
在印泥盒里重重一按,再用力地摁在了自己的名字上。鮮紅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血。
王胖子滿意地收起合同,從沙發(fā)底下拖出一個臟兮兮的黑色旅行包,拉開拉鏈,
里面是幾捆用橡皮筋扎著的、新舊不一的百元鈔票。他數(shù)出四捆半,隨手扔在茶幾上:“喏,
四萬五。點清楚。”陳樹根看著那堆錢,眼神復雜。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拿起錢,
笨拙地數(shù)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裝進自己帶來的一個舊布袋里,緊緊抱在懷里,
對著王胖子又是千恩萬謝,才拄著拐,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魔窟。
走出那片破敗的區(qū)域,陳樹根才感覺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服。
他抱著那袋沉甸甸的、散發(fā)著霉味的鈔票,站在一條相對干凈的巷子口,大口喘著氣。
陽光有些刺眼,他瞇起眼,看著懷里這袋用自己名字簽下的、足以壓垮一個家庭的閻王債,
臉上沒有任何得到錢的喜悅,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這錢,是毒藥。
是給那對狗男女準備的斷頭飯。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城西一個混亂的電子市場。
市場里人聲鼎沸,充斥著各種劣質電子產品的叫賣聲。
他拐進一個賣二手手機和監(jiān)控器材的狹窄攤位。攤主是個精瘦的、眼神閃爍的年輕人,
正低頭玩著手機游戲。“老板,”陳樹根壓低聲音,“有…有那種…能錄音的,
很小的…東西嗎?”年輕人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懷里的舊布袋和打著石膏的腿,
心領神會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有啊。要好的還是一般的?”“一般的就行,
便宜點的?!标悩涓f。年輕人彎腰在柜臺底下摸索了一陣,
拿出一個比U盤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塑料小方塊,上面有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孔?!斑@個,
錄音筆。充一次電能用十幾個小時。按一下這里開始錄,再按一下停。簡單得很。一百五。
”陳樹根沒還價,付了錢,把那個小小的錄音筆緊緊攥在手心,
冰冷的塑料外殼硌著他的皮膚。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柳春燕正在廚房炒菜,
油煙機嗡嗡作響。小寶坐在小桌子前畫畫?!盎貋砹??換藥還順利嗎?
”柳春燕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著一絲強裝的平靜,但眼神里的焦慮和心不在焉根本藏不住。
“嗯,還行?!标悩涓蜒b著錢的舊布袋隨手放在鞋柜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拄著拐走到小桌旁,看著小寶畫的畫——一個歪歪扭扭的房子,房子前面站著三個火柴人。
“畫什么呢?”陳樹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爱嫛嬑覀兗摇!毙毺痤^,
小聲說,指了指畫上三個小人,“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我。
”陳樹根看著那三個手拉手的火柴人,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他猛地移開視線,喉嚨發(fā)緊,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話:“…畫得挺好?!彼糁眨?/p>
慢慢挪到客廳那張舊沙發(fā)坐下,把拐杖靠在一邊。他看似疲憊地閉上眼休息,
右手卻悄無聲息地伸進了褲兜里,摸到了那個小小的錄音筆。憑著感覺,
他的拇指摸索到那個微凸的按鈕,輕輕按了下去。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聲,
淹沒在廚房的炒菜聲里。錄音筆側面的一個針尖大小的紅色指示燈,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隨即熄滅。網(wǎng),已經悄然張開。冰冷的電子之眼,無聲地注視著這個即將分崩離析的家。
晚飯后,柳春燕心神不寧地收拾著碗筷,幾次欲言又止。陳樹根靠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
仿佛毫無察覺。終于,柳春燕像是下定了決心,擦干手,走到沙發(fā)邊,
聲音帶著刻意的輕松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樹根…跟你商量個事?!标悩涓従彵犻_眼,
眼神平靜無波:“嗯?你說。”“就是…回老家的事,”柳春燕搓著手,眼神躲閃,
“你看…小寶這剛好,身體還虛,你腿也沒好利索…這么急著走,
路上萬一再出點岔子…我…我實在不放心?!彼D了頓,觀察著陳樹根的臉色,
見他沒什么反應,才鼓起勇氣繼續(xù)說:“我…我今天下午,托以前超市的一個姐妹問了問,
她認識個老中醫(yī),專治骨傷的,聽說特別靈!就在城東…要不…要不咱們再留一陣子?
等你腿好得差不多了,再去看看那老中醫(yī),說不定…說不定能好得更利索點?
到時候再回老家,也…也踏實不是?”陳樹根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心里卻在冷笑:老中醫(yī)?拖時間的借口罷了!是那個野男人給她出的主意?
還是她終于忍不住要去搬救兵了?他沉默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柳春燕緊張地看著他,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衣角。過了足足有一分鐘,
陳樹根才長長地、緩緩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充滿了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妥協(xié)。
“唉…”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聲音低沉,“你說的…也有道理。是我太心急了。
我這腿…確實是個麻煩。”他抬起頭,看向柳春燕,
眼神里帶著一種復雜的、像是無奈又像是依賴的情緒,“春燕,還是你想得周到。
那就…再留一陣吧。等我腿好點,去看看那老中醫(yī)。錢…你別擔心,
我…我找以前的工友借了點,夠用?!绷貉嗑o繃的身體瞬間松弛下來,
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甚至帶著點感激的笑容,連忙點頭:“哎!好!好!
錢…錢我會想辦法還的!你安心養(yǎng)傷就行!”她臉上的笑容那么真切,
仿佛真的是在為丈夫的腿傷考慮。陳樹根看著她,也扯動嘴角,
回了一個極其淺淡、甚至帶著點溫和的笑容?!班?,辛苦你了。”褲兜里,
那個小小的錄音筆,正無聲地、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切。記錄著妻子的謊言,
記錄著丈夫的“妥協(xié)”,記錄著這個家庭最后一絲虛偽的溫情。
第五章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滑過。陳樹根的腿傷恢復得依舊緩慢,石膏拆掉了,
換上了笨重的護具,走路依然離不開雙拐,每一步都伴隨著鉆心的刺痛。
他大部分時間沉默地待在家里,要么靠在舊沙發(fā)上看那臺畫面閃爍的老舊電視,
要么就坐在窗邊,望著樓下那條污水橫流的小巷,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春燕則顯得忙碌了許多。她重新回到了超市收銀的崗位,排班似乎比以前更密了,
經常很晚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她對陳樹根和小寶的照顧依舊細致,
但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焦慮和心不在焉,像一層越來越厚的陰霾籠罩著她。
她打電話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而且總是避開陳樹根,要么躲到陽臺,要么鉆進廁所,
聲音壓得極低。陳樹根對此視若無睹。他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安靜地蟄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