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女入紫城,寒宮識稚主景泰元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更烈。鉛灰色的天空下,
十七歲的萬貞兒裹緊身上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夾襖,跟著內(nèi)務府的老太監(jiān)穿過層層宮墻。
磚縫里積著殘雪,踩上去咯吱作響,像極了她此刻的心跳——三天前,
父親萬貴因“坐累謫戍”病逝于邊地,京營副千戶的家徹底散了,留她孤女一人,
被官府按“罪臣之女”的規(guī)矩送入宮中為奴?!翱禳c走!磨蹭什么?
”老太監(jiān)的鞭子抽在雪地上,濺起的雪沫子打在萬貞兒手背上,冰涼刺骨。她攥緊拳頭,
指甲掐進掌心——父親教過她,武將之女,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可如今寄人籬下,
縱有一身自幼習得的弓馬武藝,也只能斂去鋒芒,低頭前行。她被分到浣衣局,
每日的活計是搓洗堆積如山的宮衣。臘月的河水凍得像冰,
雙手泡在里面不消片刻就紅腫開裂,夜里疼得睡不著,
只能偷偷用雪搓手——這是父親教她的止痛法子。同屋的宮女們多是貧苦出身,
見她沉默寡言卻從不叫苦,倒也少有人為難她,只是偶爾會念叨:“咱們這樣的,
在宮里就是熬日子,能活一天是一天?!比f貞兒從不接話。她夜里??恐鴫?,
摸出藏在衣襟里的半塊虎符——那是父親的遺物,一半隨父親下葬,另一半留給她,
說是將來若遇京營舊部,或能派上用場。她不想一輩子困在浣衣局,可這深宮如牢籠,
她不知道出路在哪。轉機出在景泰二年春。孫太后身邊的掌事宮女突然來浣衣局選人,
說是太后宮里缺個“手腳麻利、性子沉穩(wěn)”的灑掃宮女。管事嬤嬤見萬貞兒模樣周正,
做事又利落,便把她推了出去。進了仁壽宮,萬貞兒才知道,太后選人的真正原因,
是要給被廢的太子朱見深找個伴。這位年僅七歲的皇侄,自叔叔朱祁鈺登基后就被遷出東宮,
安置在仁壽宮偏殿,身邊雖有幾個太監(jiān)宮女伺候,卻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沒人真心待他。
第一次見到朱見深時,他正蹲在廊下,用樹枝在雪化后的泥地里畫畫。
瘦小的身子裹著不合身的舊棉袍,頭發(fā)枯黃,臉上還有未褪盡的凍瘡。聽到腳步聲,
他猛地抬頭,一雙大眼睛里滿是警惕,像受驚的小獸?!暗钕拢@是新來的萬貞兒,
以后讓她伺候您讀書寫字?!闭剖聦m女說完,便轉身離去。萬貞兒站在原地,
看著眼前的孩子——他是先帝的長孫,本該金尊玉貴,如今卻落得這般境地。
她想起父親常說的“忠義”二字,彎腰行了個禮:“奴婢萬貞兒,參見殿下。
”朱見深沒說話,只是低下頭,繼續(xù)用樹枝畫畫。萬貞兒也不催促,就站在一旁靜靜等著。
直到日頭偏西,他才小聲問:“你……會不會像其他人一樣,也覺得我是廢太子,不愿理我?
”萬貞兒蹲下身,與他平視:“奴婢只知道,您是先帝的長孫,是太后的親侄孫。
奴婢奉命伺候您,就會盡心盡責?!彼穆曇艉芊€(wěn),沒有絲毫敷衍。朱見深抬起頭,
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露出一絲笑容——那是萬貞兒第一次見他笑,
像雪后初晴的陽光,微弱卻溫暖。從那天起,萬貞兒成了朱見深身邊最親近的人。
她不僅伺候他的飲食起居,還教他讀書寫字——父親曾教她識文斷字,雖不算飽讀詩書,
卻足夠教一個稚童。朱見深很聰明,教過的字過目不忘,只是性子敏感,
常因旁人的閑言碎語暗自垂淚。有一次,一個小太監(jiān)故意在他面前說:“廢太子還讀什么書?
將來還不是要去封地受苦?”朱見深當場就哭了,跑回房間不肯出來。
萬貞兒找到那個小太監(jiān),沒吵沒鬧,只是攥著他的手腕,
稍一用力就讓他疼得直求饒:“以后再敢胡言亂語,我打斷你的腿。”她的眼神冷得像冰,
小太監(jiān)嚇得再也不敢靠近朱見深。夜里,朱見深躺在被窩里,小聲問:“貞兒姐姐,
你是不是會武功?”萬貞兒摸著他的頭,如實說:“奴婢父親是武將,教過奴婢一些防身術。
”“那你能保護我嗎?”朱見深緊緊抓住她的手,“我怕叔叔會殺了我,怕他們都欺負我。
”萬貞兒握緊他的手,鄭重地說:“殿下放心,有奴婢在,沒人能傷害您?!睆哪翘炱?,
萬貞兒把父親留下的短刀藏在袖中,日夜守在朱見深身邊。她還教他扎馬步、練拳腳,
說:“殿下是男子漢,要學會保護自己?!敝煲娚顚W得很認真,哪怕累得滿頭大汗,
也從不喊苦——他知道,貞兒姐姐是真心對他好。孫太后看在眼里,對萬貞兒愈發(fā)滿意。
有一次,她私下問:“貞兒,你對見深這般用心,是真心還是假意?”萬貞兒跪在地上,
從容回答:“太后娘娘,奴婢雖是罪臣之女,卻也知曉‘忠義’二字。殿下身世可憐,
奴婢既伺候他,便不會負他?!睂O太后點點頭,扶起她:“你是個好孩子。見深身邊有你,
哀家也能放心些?!彼S即下旨,免去萬貞兒的奴籍,封她為“侍讀宮女”,
留在朱見深身邊專司照料。萬貞兒知道,這是她的機會。她更加用心地輔佐朱見深,
不僅教他功課武藝,
還給他講民間疾苦、朝堂典故——這些都是她從浣衣局宮女和仁壽宮太監(jiān)口中聽來的。
朱見深聽得入迷,常說:“貞兒姐姐懂的真多,比那些老夫子還厲害?!比兆右惶焯爝^去,
朱見深漸漸長大,性子也沉穩(wěn)了許多。而萬貞兒,也從一個青澀的孤女,
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眉眼清秀,氣質沉靜,雖不施粉黛,卻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英氣。
宮里的人都知道,廢太子身邊的萬宮女不好惹,不僅有太后撐腰,還會武功,更重要的是,
她深得朱見深的信任。沒人知道,
萬貞兒心里藏著一個秘密——她一直在暗中留意京營的動靜,尋找父親的舊部。她知道,
朱見深的處境并不安穩(wěn),只有掌握足夠的力量,才能真正護他周全。
而那個藏在衣襟里的半塊虎符,是她唯一的希望。第二章 南宮憶舊歲,
奪門識君心景泰八年正月,北京的雪還未化盡,
宮里就傳出了驚天消息——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貞等人發(fā)動政變,
從南宮迎回太上皇朱祁鎮(zhèn),復位登基,史稱“奪門之變”。消息傳到仁壽宮時,
萬貞兒正在給十四歲的朱見深整理書案。朱見深手里的筆猛地掉在紙上,
洇出一大團墨漬:“貞兒姐姐,父親……父親回來了?”他的聲音發(fā)顫,
眼里滿是難以置信的激動。萬貞兒也愣住了,隨即反應過來,抓住他的手:“殿下,
這是好事!太上皇復位,您就能重回東宮了!”話音剛落,孫太后就派人來傳旨,
讓朱見深即刻前往文華殿見駕。萬貞兒趕緊幫他換上嶄新的蟒袍,仔細梳理好頭發(fā):“殿下,
見到太上皇,莫要失了禮數(shù),也莫要太過激動。”朱見深點點頭,
卻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貞兒姐姐,若不是你,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萬貞兒笑了笑:“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奴婢陪您一起去?!蔽娜A殿內(nèi),朱祁鎮(zhèn)坐在龍椅上,
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兒子,眼淚瞬間掉了下來:“見深,我的兒,這些年苦了你了!
”朱見深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父皇,兒臣好想您!”父子相認的場面感人至深,
殿內(nèi)的大臣們也紛紛落淚。萬貞兒站在殿外,看著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她知道,
朱見深的苦日子終于熬出頭了。不久后,朱祁鎮(zhèn)下旨,復立朱見深為太子,居東宮。
萬貞兒作為太子的貼身侍從,也隨之遷居東宮。臨走前,孫太后召見她,
遞給他一枚令牌:“這是京營的調(diào)兵令牌,哀家?guī)湍阏一貋砹四愀赣H的舊部,
以后他們聽你調(diào)遣。見深在東宮,仍有風險,你要好好保護他?!比f貞兒接過令牌,
眼眶一熱,跪地謝恩:“太后娘娘大恩,奴婢沒齒難忘!”東宮的日子比仁壽宮安穩(wěn)許多,
卻也暗藏危機。朱祁鎮(zhèn)復位后,對景泰舊臣大肆清算,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有些大臣見朱見深年幼,便想暗中拉攏,還有些人則擔心他將來報復景泰舊部,
對他處處提防。萬貞兒深知其中利害,便提醒朱見深:“殿下,如今朝堂動蕩,
您需謹言慎行,莫要卷入黨爭。多讀書,少說話,做好太子該做的事。
”朱見深一一記在心里。他聽從萬貞兒的建議,每日除了讀書習武,便是陪伴父皇,
從不參與朝堂議論。有一次,錦衣衛(wèi)指揮使門達想拉攏他,送了他一柄名貴的寶劍,
朱見深婉言拒絕:“孤身為太子,當以學業(yè)為重,不敢收受如此貴重的禮物。
”門達碰了個軟釘子,卻也對這個年輕的太子多了幾分敬畏。萬貞兒還利用京營舊部的關系,
暗中收集朝堂情報,及時提醒朱見深避開危險。有一次,
她得知有人想誣陷朱見深與景泰舊臣私通,便提前告知朱祁鎮(zhèn),讓他做好準備,
最終化解了一場危機。朱祁鎮(zhèn)看在眼里,對萬貞兒愈發(fā)信任。他常說:“見深能有今日,
多虧了貞兒。她不僅是見深的侍從,更是他的良師益友?!睎|宮的日子平靜而充實,
朱見深對萬貞兒的依賴也越來越深。他習慣了她陪在身邊,習慣了聽她的建議,
甚至在生病時,只有她喂藥才肯吃。而萬貞兒,
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產(chǎn)生了超越主仆的感情——那是一種摻雜著守護、牽掛與信任的情愫。
天順三年,萬貞兒在宮外偶遇一個流浪的少年。那少年約莫七八歲,衣衫襤褸,卻眼神倔強,
不肯接受旁人的施舍。萬貞兒見他可憐,又想起自己孤苦的童年,便把他帶回了東宮。
朱見深見了少年,很是歡喜:“貞兒姐姐,他叫什么名字?我們留下他吧。
”萬貞兒問了少年,才知道他叫汪直,家鄉(xiāng)遭了災,父母雙亡,一路乞討到了北京。
她摸了摸汪直的頭:“以后你就跟著我,我叫你阿直。我教你讀書寫字,教你武功,好不好?
”汪直從未受過如此善待,當即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姐姐救命之恩,汪直永世不忘!
”從此,汪直成了萬貞兒的義弟,留在東宮。萬貞兒對他視如己出,不僅教他功課武藝,
還教他為人處世的道理。汪直很聰明,學得又快又好,
很快就成了萬貞兒和朱見深的得力助手。朱見深也很喜歡這個弟弟,
常和他一起練拳腳、論詩書。天順八年正月,朱祁鎮(zhèn)病重。他躺在病榻上,拉著朱見深的手,
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萬貞兒:“見深,父皇要走了。你登基后,要做個好皇帝,善待百姓。
貞兒是個可靠的人,你要信她、用她?!敝煲娚钇怀陕暎骸案富剩瑑撼加涀×?!
”萬貞兒跪在地上,哽咽道:“太上皇放心,奴婢定當輔佐陛下,護他周全,
助他治理好天下?!闭率撸炱铈?zhèn)駕崩,十八歲的朱見深登基,改元成化,是為明憲宗。
登基大典那天,朱見深穿著沉重的龍袍,一步步走上金鑾殿。站在丹陛之上,
看著下面文武百官朝拜的身影,他心里有些慌亂——這江山千斤重,
他不知自己能否扛得起來。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站在殿角的萬貞兒。她穿著一身得體的宮裝,
眼神平靜而堅定,像當年在仁壽宮時一樣,給了他無窮的力量。朱見深深吸一口氣,
穩(wěn)住聲音,頒布了第一道圣旨:尊孫太后為太皇太后,封萬貞兒為才人,汪直為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
這道圣旨雖不算出格,卻也讓一些大臣頗有微詞——萬貞兒出身低微,又是罪臣之女,
直接封才人,未免太過倉促。但朱見深心意已決,誰也不敢多言。萬貞兒知道,新帝登基,
根基未穩(wěn),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意顯露鋒芒。她主動提出:“陛下,奴婢資歷尚淺,
不敢居才人之位。請陛下收回成命,讓奴婢繼續(xù)留在您身邊,做個普通侍從就好。
”朱見深握住她的手:“貞兒,你護朕多年,功不可沒。這個封號,你受之無愧。
別再推辭了?!比f貞兒看著他真誠的眼神,不再堅持。她知道,從今往后,
她不僅要護他的安危,還要助他坐穩(wěn)這龍椅。而朝堂之上的風風雨雨,才剛剛開始。
金階共履:萬貞兒與朱見深傳第三章 新帝臨危局,貴妃定風波成化元年的朝堂,
堪稱“千瘡百孔”。朱祁鎮(zhèn)復位后留下的黨爭隱患尚未消除,
地方上又接連爆發(fā)災荒——江南水災、西北旱災,數(shù)十萬百姓流離失所,國庫空虛,
糧草短缺。朱見深登基不久,就被這些難題攪得焦頭爛額?!氨菹?,
江南水災已致三州五縣被淹,地方官請求緊急撥款賑災!”戶部尚書捧著奏折,
急得滿頭大汗?!皣鴰爝€有多少銀子?”朱見深揉著眉心,聲音疲憊?!安蛔阄迨f兩。
若撥給江南賑災,西北的軍餉就沒著落了!”戶部尚書的話,讓殿內(nèi)一片沉默。
大臣們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先賑災,認為“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另一派則堅持先發(fā)軍餉,
擔心“西北邊軍嘩變,后果不堪設想”。雙方爭論不休,誰也不肯讓步。
朱見深看著吵成一團的大臣,心里愈發(fā)煩躁。他看向殿角的萬貞兒——自從封了才人,
她便常以“侍駕”之名留在殿內(nèi),雖不說話,卻總能在他困惑時給出建議。
萬貞兒察覺到他的目光,微微頷首,示意他稍安勿躁。待大臣們爭論稍歇,她才上前一步,
跪在地上:“陛下,奴婢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薄柏憙海阏f?!敝煲娚盍⒖痰?。
“奴婢以為,賑災與軍餉,并非非此即彼?!比f貞兒從容說道,“江南水災緊急,
若不及時賑災,恐生民變;西北軍餉拖欠日久,也確實隱患重重。
不如這樣:先從內(nèi)庫撥出二十萬兩銀子,緊急送往江南,
緩解災情;再下旨令江南富戶捐糧捐銀,承諾災后官府加倍償還。同時,
命西北將領暫緩軍餉發(fā)放,許以‘半年內(nèi)必全額補發(fā)’的承諾,
并派京營舊部前往西北安撫軍心。如此,兩方面的危機或可暫緩?!彼脑挆l理清晰,
既考慮了民生,又兼顧了軍事,殿內(nèi)的大臣們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
一個深宮才人竟有如此見識。戶部尚書率先反應過來,拱手道:“萬才人的建議甚妙!
臣以為可行!”其他大臣也紛紛附和。朱見深心中大喜,當即采納了萬貞兒的建議。果然,
江南災情很快得到控制,西北邊軍也沒有發(fā)生嘩變。經(jīng)此一事,朱見深更加信任萬貞兒,
而大臣們對她的態(tài)度也從最初的輕視,變成了敬畏??珊髮m的風波,卻接踵而至。
吳皇后是朱祁鎮(zhèn)為朱見深選定的皇后,出身名門,性子驕傲,見萬貞兒深得圣寵,
還常干預朝政,心里早已不滿。成化元年冬,吳皇后借口萬貞兒“對皇后不敬”,
下令將她杖責二十。當太監(jiān)來傳旨時,朱見深正在御書房和萬貞兒討論西北軍情。
朱見深一聽就急了:“皇后怎敢如此放肆!”說著就要去后宮理論。萬貞兒拉住他,
搖搖頭:“陛下,不可?;屎笫橇鶎m之主,以‘不敬’為由責罰奴婢,名正言順。
陛下若此時去鬧,只會落下‘寵妾滅妻’的罵名,讓大臣們抓住把柄?!薄翱赡闶芰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