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過霞飛路時,馮少爺一直在說慈善舞會的事,說要請哪個樂隊,要跳什么舞。林若涵沒心思聽,只是望著窗外掠過的梧桐樹發(fā)呆。
忽然,她看見路邊有個修鞋攤,攤主正在給顧客修鞋,手法熟練得很。她想起阿元以前也在類似的攤子上打過雜,那時候他總說,等攢夠了錢,就開一家自己的修車行,讓她以后坐車再也不用擔心拋錨。
“若涵,你在看什么?”馮少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嗤笑一聲,“這種下等人的攤子有什么好看的?等我們結婚了,我給你買輛最新款的福特,讓陳阿元專門給你開車?!?/p>
林若涵猛地回頭,眼神冷得像冰:“馮少爺,請你說話放尊重些?!?/p>
馮少爺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她會突然發(fā)火,訕訕地笑了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說……”
“阿元是我家的人,”林若涵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強硬,“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p>
車廂里的氣氛瞬間變得尷尬。馮少爺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敢說。林若涵轉過頭,繼續(xù)望著窗外,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原來在她心里,阿元從來都不是什么“下人”,而是和她一起長大的人,是那個會在雨夜等她、會把毛衣給她披、會認真聽她講課本里故事的人。
到了照相館,攝影師拿著相機,指揮著他們擺姿勢:“馮少爺,麻煩您靠近林小姐一點,對,笑一笑……林小姐,您看鏡頭,別板著臉嘛?!?/p>
林若涵看著鏡頭里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像個提線木偶。馮少爺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沉甸甸的,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她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肩膀撞到了身后的布景板,發(fā)出“咚”的一聲。
“不好意思?!彼吐暤馈?/p>
攝影師嘆了口氣,放下相機:“要不兩位先休息一下?喝點水?”
林若涵點點頭,走到休息區(qū)的沙發(fā)上坐下。馮少爺跟過來,想坐在她身邊,她卻往旁邊挪了挪,拉開了距離。他討了個沒趣,只好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拿起報紙假裝看。
林若涵端起水杯,目光落在窗外。街角的老槐樹下,停著林家的舊轎車,陳阿元正靠在車邊抽煙。他很少抽煙,只有特別心煩的時候才會抽一根。
他大概是不放心她,所以一直守在外面。
林若涵的心忽然軟了一下。她放下水杯,走到窗邊,對著他的方向輕輕敲了敲玻璃。阿元立刻掐滅煙頭,抬頭看向她,眼里帶著詢問。
她對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想告訴他,她沒事。
她想告訴他,她不想嫁給馮少爺。
她想告訴他,那些舊時光里的字和影,她都記得。
阿元看著她的動作,愣了愣,然后輕輕點了點頭,嘴角似乎還牽起了一抹極淡的笑意。那笑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若涵的心湖里漾開一圈圈漣漪。
她轉身回到攝影棚時,心里已經有了主意。不管父親怎么說,不管林家有多少難處,她都不能嫁給馮少爺。她要等,等一個能聽懂她講牛頓和莎士比亞的人,等一個會在雨夜給她送毛衣的人,等一個眼神干凈、手掌溫暖的人。
攝影師又開始指揮他們擺姿勢,馮少爺的手再次搭到她的肩膀上。這一次,林若涵沒有躲。她看著鏡頭,嘴角慢慢揚起一個笑容——那不是對著馮少爺的,而是對著窗外那個靠在車邊的身影,對著那些藏在舊時光里的字與影,對著自己心里那個悄悄發(fā)了芽的秘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云層,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那年梧桐樹下,她握著他的手,在地上劃下的那些字。慈善舞會的請柬被林若涵隨手扔在梳妝臺的角落,燙金的邊緣蹭著她的珍珠項鏈,像一抹刺眼的嘲諷。張媽進來收拾時嘆了口氣:“大小姐,馮少爺派人送了新做的洋裝來,說是巴黎最新款的香檳色禮服,配您的翡翠鐲子正好。”
林若涵正在描眉,筆尖在眉峰處頓了頓,鏡中的自己眼尾微微上挑,竟帶了點平日沒有的鋒芒?!爸懒耍瑨炱饋戆?。”她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心里卻像揣了顆發(fā)燙的石子——她在等,等那個藍色工裝的身影從窗下經過,等他像往常一樣,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一眼她的窗臺。
果然,沒過多久,院子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陳阿元推著除草機從樓下經過,軍綠色的機器發(fā)出突突的聲響,卻蓋不住他腳步的滯澀。林若涵故意把窗扇推得更開些,讓那股新拆封的香水味飄出去——那是馮少爺昨天送來的,前調是甜膩的玫瑰,后調卻帶著點嗆人的酒精味,她一點也不喜歡。
阿元的脊背明顯僵了一下,除草機的轟鳴聲亂了半拍。他低著頭,草帽的陰影遮住了眼睛,只有握著機器扶手的手,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林若涵看著他匆匆推完草坪,幾乎是逃也似的往車庫走,心里忽然泛起一陣尖銳的疼,像小時候被石榴籽硌到牙——她如愿了,卻沒嘗到半分甜。
傍晚馮少爺來接她去試禮服,林若涵特意選了件藕荷色的旗袍,領口繡著細碎的銀線,走起來時裙擺掃過腳踝,像只輕盈的蝶。她下樓時,阿元正在擦樓梯扶手,看見她,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陳管事,”馮少爺伸手攬住林若涵的腰,動作親昵得過分,“麻煩把若涵的披肩拿來,晚上風大?!?/p>
那只手落在腰間時,林若涵渾身都繃緊了,卻強忍著沒躲開。她看見阿元彎腰撿抹布,草帽的邊緣蹭到耳朵,露出的耳尖紅得像要滴血。他轉身去衣帽間拿披肩,腳步快得幾乎要絆倒自己,遞過來時,指尖故意避開了她的手,只把披肩搭在馮少爺臂彎里。
“多謝?!绷秩艉穆曇艉茌p,目光卻牢牢鎖在他臉上。他的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像是在吞咽什么滾燙的東西。
坐進馮少爺的轎車時,林若涵掀起窗簾往后看。阿元還站在玄關的臺階上,除草機孤零零地放在草坪中央,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根被人遺棄的木樁。她忽然有點后悔,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旗袍的盤扣——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他會不會真的以為,她要心甘情愿嫁給馮文軒?
禮服店的鏡子寬得能照見三個人的影子。馮少爺從身后環(huán)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窩,呼吸帶著酒氣噴在頸側:“若涵,你看,我們站在一起多般配。下個月訂婚宴,我請百樂門的樂隊來伴奏,第一支舞一定要跳《玫瑰玫瑰我愛你》?!?/p>
林若涵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鏡子里自己的眼睛上——那雙眼睛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蕪。她抬手推開馮少爺,語氣淡得像水:“我去趟洗手間。”
走廊盡頭的窗戶正對著后街,林若涵推開窗,晚風吹散了鬢角的熱氣,卻吹不散心里的悶。忽然,她看見巷口停著輛熟悉的舊自行車,車后座上捆著個工具箱——是阿元。
他就那樣靠在墻上,嘴里叼著根沒點燃的煙,目光死死盯著禮服店的大門,像頭被囚禁的獸。月光落在他臉上,能看見他緊繃的下頜線,和眼底翻涌的暗潮。林若涵的心猛地一跳,原來他一直跟在后面。
她轉身往回走,路過試衣鏡時,故意對著鏡子理了理鬢發(fā),讓馮少爺的身影恰好映在她身后。透過鏡子的反光,她看見巷口的阿元猛地直起身,手里的煙卷被捏得變了形。
回去的路上,馮少爺一直在說訂婚宴的細節(jié),林若涵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思卻全在車窗外??斓焦^時,她忽然說:“停車,我想下去買串糖葫蘆?!?/p>
馮少爺皺眉:“那種街邊小吃不衛(wèi)生,想吃我讓管家去買?!?/p>
“我就要現(xiàn)在吃?!绷秩艉恼Z氣帶著點任性,像小時候纏著阿元買糖人時那樣。
車停在巷口,賣糖葫蘆的老漢推著車經過,林若涵剛要下車,就看見阿元從樹后走了出來。他脫下了工裝外套,里面是件洗得發(fā)白的白襯衫,領口的扣子扣得緊緊的,像是在極力掩飾什么。
“大小姐,”他走到車邊,聲音啞得厲害,“老爺讓您早點回去,說有要事商量?!?/p>
馮少爺不耐煩地按了按喇叭:“你這傭人怎么回事?沒看見我們正說話嗎?”
阿元沒理他,只是看著林若涵,眼里的情緒像積了雨的云,沉甸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林若涵忽然覺得喉嚨發(fā)緊,那些醞釀了許久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最終,她只是搖了搖頭:“我不回去。”
阿元的拳頭猛地攥緊了,指關節(jié)泛白。他看著馮少爺親昵地替林若涵攏了攏披肩,看著她手里被塞了串糖葫蘆,看著轎車重新啟動,絕塵而去。車后座的窗簾沒拉嚴,他看見林若涵回頭望了一眼,眼神里的東西,像根針,狠狠扎進他心里。
他沿著馬路慢慢往回走,白襯衫被夜風吹得貼在身上,能清晰地感覺到肌肉的緊繃??诖锏臒熀锌樟?,他才想起自己早就戒了煙,是今天下午特意去買的,想借著尼古丁壓下心里的翻江倒海。
他知道自己不該有不該有的心思。
他是管家的兒子,小時候穿她剩下的衣服,吃她剩下的點心,拿著她教他寫的字去讀夜校,才有了今天能在公館里當管事的體面。他應該感恩,應該守著本分,看著她風風光光嫁給馮少爺,看著她成為人人羨慕的馮太太,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心里像被酸水浸泡著,又疼又澀。
可他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想起中西女校的梧桐樹下,她握著他的手教他寫“涵”字,指尖的溫度燙得他心慌;控制不住想起她第一次來例假,紅著臉讓他去買衛(wèi)生帶,他揣著那包東西,在巷口站了半個鐘頭才敢進去;控制不住想起她十八歲生日那天,喝醉了酒,抱著他的胳膊說“阿元,我不想長大”,溫熱的呼吸灑在他手腕上,像羽毛輕輕搔過。
這些畫面像刻在骨頭上的花紋,早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以為只要藏得夠深,就能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可當馮少爺的手搭在她腰上時,當她對著鏡子和別的男人依偎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層偽裝的殼,早就被嫉妒啃得千瘡百孔。
回到公館時,客廳的燈還亮著。林若涵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擺著那串沒動過的糖葫蘆,看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身,眼里的慌亂藏都藏不住。
“你回來了?!彼穆曇艉茌p。
阿元低著頭,不敢看她:“大小姐早點休息。”
他轉身想走,手腕卻被猛地攥住。她的指尖很涼,帶著糖葫蘆的甜味,輕輕顫抖著。“阿元,”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阿元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猛地甩開她的手,力道大得讓她踉蹌了一下?!安桓摇!彼穆曇衾涞孟癖按笮〗闶且鲴T太太的人,以后請自重?!?/p>
說完,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往樓梯口跑,不敢回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忍不住把她抱進懷里,就會忘了自己是誰,忘了他們之間隔著的那道鴻溝。
林若涵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在樓梯拐角,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糖葫蘆的竹簽硌在手心,又尖又疼——她終究還是逼急了他,可那又能怎樣呢?他心里有她,這就夠了。
樓上的房間里,阿元靠在門板上,胸口劇烈起伏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像條看不見的界線。他知道自己不該有任何奢望,可林若涵哭紅的眼睛,像烙印一樣刻在他腦海里,讓他連呼吸都覺得疼。
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心里忽然冒出個瘋狂的念頭——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試試。試試沖破這道無形的墻,試試抓住那雙顫抖的手,試試告訴她,這些年藏在心底的話。
月光落在他緊握的拳頭上,指縫間漏出的,是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的,洶涌的愛意。
夜深得像化不開的墨,公館里的燈一盞盞熄滅,只剩下阿元房間窗臺上那盞孤燈,亮到后半夜。他坐在床沿,借著微弱的光線,從床板下拖出個上了鎖的木箱。黃銅鎖扣被摩挲得發(fā)亮,那是他用第一個月工錢買的,藏著他不敢示人的秘密。
鑰匙插進鎖孔,“咔噠”一聲輕響,像撬開了潘多拉的魔盒。箱子里鋪著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上面整齊地碼著一堆東西:她中學時用過的鋼筆,筆帽上刻著的“涵”字已經磨淡;她掉在花園里的珍珠耳墜,只剩一只,他找了三年都沒找到另一只;還有她去年冬天圍過的羊絨圍巾,邊角沾著點不易察覺的雪漬,被他用溫水一點點洗干凈,熨得平平整整。
最底下壓著本牛皮筆記本,翻開第一頁,是歪歪扭扭的“陳阿元”三個字,后面跟著一行娟秀的小字——“涵贈”。那是她教他寫名字時,親手替他寫上的。往后翻,每頁都記著零碎的事:“今日大小姐說想吃杏花樓的綠豆糕”“她的自行車鏈條掉了,我?guī)退藓昧恕薄拔钑貋恚棺由险戳司茲n,用胰子洗了三遍才干凈”……字跡從青澀到工整,像他藏在心底的感情,一點點沉淀,愈發(fā)厚重。
阿元的指尖拂過“舞會”那兩個字,喉結滾動著。那天他在車庫擦車,聽見她和張媽說項鏈差點被馮少爺扯斷,夜里就揣著工具,借著月光把花園里的玫瑰叢翻了個遍——他總覺得,她掉的東西,說不定會落在那里。雖然最終什么都沒找到,可指尖被玫瑰刺扎出的血珠,混著泥土蹭在筆記本上,倒成了個隱秘的印記。
他忽然抓起桌上的煤油燈,走到書桌前。桌上攤著張泛黃的報紙,上面是關于閘北新開工廠的報道,邊角被他用紅筆圈出“招代理商”幾個字。這是他攢了半年的心思,從前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守著公館的差事就夠了,可現(xiàn)在,馮少爺的手、林老爺的話、還有若涵哭紅的眼睛,像鞭子一樣抽著他——不拼一把,永遠只能站在陰影里,看著她被別人搶走。
他從抽屜里拿出個布包,里面是這些年攢下的工錢,還有陳叔留給他的一點積蓄,零零總總,夠租個小鋪面,也夠進第一批貨。他把錢倒在桌上,銀元滾落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替他叩問前路。
“爸,”他對著空蕩的房間低聲說,“兒子不孝,想試試?!?/p>
陳叔生前總說,人要認命,可他偏不認。他要掙得一份體面,要站到能配得上她的地方,要讓林鴻生知道,陳阿元不是只能修水管擦車的下人,他能給若涵的,比馮文軒多得多。
天快亮時,阿元把木箱鎖好,重新塞回床板下。他找出件干凈的長衫,是去年林鴻生賞的,一直沒舍得穿。對著鏡子系扣子時,他看見自己眼底的紅血絲,卻也看見里面燃著的火——那是被壓抑了太久的渴望,是破釜沉舟的決心。
清晨的公館還浸在霧氣里,阿元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到玄關。張媽正在擦桌子,看見他嚇了一跳:“阿元?你這是……”
“張媽,”他鞠了一躬,聲音比平時沉了些,“我向老爺辭工了,今天就走?!?/p>
張媽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好好的怎么要走?是不是……”
“不是,”他打斷她,目光往二樓瞥了一眼,那扇窗還關著,“我想出去做點生意,在閘北開個鋪子。”
張媽嘆了口氣,眼圈紅了:“你這孩子,早說啊……我給你拿幾個饅頭路上吃。”
阿元沒拒絕,看著張媽往布包里塞饅頭,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總把若涵吃剩的糕點偷偷塞給他。那些帶著甜味的記憶,是他在這深宅里為數不多的暖意。
他走到院子里時,香樟樹下的秋千輕輕晃著,上面的棉布墊還是他去年換的,怕她蕩的時候硌著。他走過去,手指在墊子上按了按,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
剛走出鐵門,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帶著點急促的喘息:“阿元!”
阿元的身體猛地僵住,不敢回頭。他聽見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那熟悉的梔子花香漫過來,纏上他的衣角。
“你要走?”林若涵的聲音帶著哭腔,“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緩緩轉過身,看見她穿著睡衣站在晨光里,頭發(fā)有些亂,眼睛紅得像兔子。他的喉結滾了滾,把到了嘴邊的“大小姐保重”咽了回去,換成句笨拙的話:“我去做生意,在閘北,不遠?!?/p>
“我不管你去做什么,”她往前走了一步,仰頭看著他,眼里的倔強像雨后的春筍,“我等你?!?/p>
阿元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脹。他想伸手抱她,想告訴她箱子里的秘密,想把這些年的隱忍全說出來,可最終只是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肉里:“別等?!?/p>
“我偏要等。”她的眼淚掉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陳阿元,你聽著,我林若涵這輩子,就等你一個人。”
他猛地別過頭,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再看下去,他怕自己會瘋掉,會不管不顧地帶她走。
“走了?!彼麕缀跏且е勒f出這兩個字,轉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脊背挺得筆直,像株迎著風的白楊樹。
他沒回頭,卻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像根細細的線,一頭系在他心上,一頭攥在她手里。
閘北的工廠區(qū)比他想的更嘈雜,機器聲、吆喝聲混在一起,空氣里飄著煤煙和機油的味道。阿元租的鋪子在兩條街的拐角,不大,只有一間門面,墻皮都剝落了。他挽起袖子,自己刷墻、釘貨架,手掌被釘子扎破了,就往傷口上撒點煙灰,繼續(xù)干活。
白天跑工廠談生意,晚上就在鋪子里打地鋪。有時累得沾床就睡,夢里卻總出現(xiàn)若涵的臉,她站在公館的香樟樹下,問他為什么不說話。醒來時,枕頭常常是濕的。
他開始留意和她有關的一切。路過霞飛路的“鴻翔”,會盯著櫥窗里的旗袍看半天,猜哪件合她的身;聽見百樂門的唱片聲,會想起她跳舞時的樣子,裙擺像白鳥的翅膀;甚至看見街邊賣糖葫蘆的,都會停下腳步,想起她攥著竹簽時發(fā)紅的指尖。
有次去法租界送貨,路過林家公館,他特意繞到后巷。墻頭上的石榴樹結了果,紅得像小燈籠。他站在樹下,想起小時候替她摘石榴,果汁濺在她白裙子上,像開了朵小紅花。忽然聽見二樓傳來她的聲音,在跟張媽說想吃酸梅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往街角的鋪子跑,跑了兩步才想起,自己早已不是這里的管事了。
他靠在墻上,看著那扇緊閉的窗,心里像被酸梅湯泡過,又澀又軟。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根長發(fā),黑亮順滑,是上次在她梳妝臺縫里撿到的。他用紅繩纏了,貼身藏著,連睡覺都沒摘過。
“等著我?!彼麑χ皯舻吐曊f,指尖摩挲著那根發(fā)繩,眼里的偏執(zhí)像藤蔓一樣瘋長,“等我回來,把所有的都給你看。”
那天晚上,阿元在賬本上寫下第一筆盈利,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石榴。他知道這條路難走,工廠的賬期、幫派的刁難、同行的擠兌,像一座座山壓過來,可只要想起香樟樹下那個紅著眼圈說“我等你”的姑娘,他就覺得渾身是勁。
他要快點,再快點。
快點掙夠能挺直腰桿站在林鴻生面前的資本,快點回到她身邊,快點把那個藏著秘密的木箱打開,告訴她,這些年他有多瘋,有多愛。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賬本上那個小小的石榴上,像抹未說出口的承諾。閘北的夜風吹過,帶著塵土和希望的味道,吹動著一個男人用偏執(zhí)和愛意鋪就的,通往她身邊的路。閘北的晨霧還沒散盡,陳阿元已經踩著露水出門了。他租的那間小鋪子掛起了新招牌——“元記商行”,三個字是他熬夜練了半個月寫的,筆鋒算不上好,卻透著股執(zhí)拗的勁。
最初的日子難捱得像鈍刀子割肉。他跑遍了閘北的大小工廠,磨破了三雙布鞋,才勉強接下幾個小訂單。有次送一批零件去碼頭,遇上青幫的人收“保護費”,對方看他面生,不僅搶了貨款,還把他揍得鼻青臉腫。他躺在鋪子里的地鋪上,疼得睡不著,就從懷里摸出那根纏了紅繩的長發(fā),指尖一遍遍撫過,直到天亮。
第二天,他揣著僅剩的錢,去舊貨市場淘了輛二手自行車,后座焊了塊鐵板,能多裝些貨。他開始學著算成本、看行情,工廠里的老師傅說他“不要命”——別人一天跑三個地方,他能跑五個;別人嫌利潤薄的小單子,他接過來做得一絲不茍;有批零件出了點瑕疵,他連夜拆了重裝,天亮時眼睛里全是血絲,卻硬是趕在交貨期前送到了。
漸漸地,“元記商行”有了點名氣。有人說陳阿元傻,利潤壓得太低;有人說他精,賬算得比誰都細。只有他自己知道,支撐他熬下去的,是每次路過林家公館后巷時,那扇窗里透出的燈光。
那年冬天來得早,第一場雪落時,阿元接了筆大生意——給英商的紡織廠供一批銅制零件。對方要求苛刻,不僅要貨快,還得保證精度。他把鋪子里的伙計全派出去盯工廠,自己則守在車間,盯著老師傅們熔銅、鍛打、拋光,三天三夜沒合眼。
有天深夜,伙計小王凍得直跺腳:“元哥,要不歇歇吧?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卑⒃每ǔ吡恐慵某叽?,呵出的白氣落在冰冷的金屬上,瞬間凝成霜:“這批貨交了,咱們就能在租界邊上租個倉庫。”他的聲音帶著疲憊,眼里卻亮得很——租界離霞飛路近,離她近。
交貨那天,紡織廠的洋經理驗完貨,豎起大拇指:“陳,你是個可靠的商人。”阿元接過支票時,指尖微微發(fā)顫。他沒回鋪子,直接去了“鴻翔”綢緞莊,指著櫥窗里一件月白色的旗袍說:“就要這件,包起來?!钡陠T看他穿著沾了油污的棉袍,眼神里帶著打量,他卻沒在意——等他把生意做穩(wěn)了,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陳阿元配得上她。
旗袍被他藏在倉庫的木箱里,和那些從公館帶出來的舊物放在一起。他偶爾會打開看看,想象著若涵穿上它的樣子,像當年那個在石榴樹下,白裙沾了果汁也笑得燦爛的姑娘。
開春后,“元記商行”的生意像雨后的春筍,噌噌地往上冒。他盤下了隔壁的鋪子,雇了十幾個伙計,還買了輛二手的福特轎車——不是為了排場,是想著以后能開著車去接她,不用再讓她擠黃包車。
有次去法租界談生意,他特意繞到中西女校門口。梧桐樹葉剛抽出新芽,像極了當年她教他寫字時的樣子。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姑娘從他身邊跑過,手里攥著本課本,笑聲清脆。阿元忽然想起,若涵當年也是這樣,蹦蹦跳跳地跑向他,喊他“阿元哥哥”。
他的喉結滾了滾,從西裝內袋里掏出個小本子,上面記著密密麻麻的賬,頁邊空白處,畫著小小的梔子花——那是她喜歡的香水味。這兩年他沒回過公館,卻托張媽打聽了她的消息:馮少爺的婚事黃了,林鴻生罵了她好幾次,她卻像塊捂不熱的石頭,油鹽不進。
“再等等,若涵?!彼麑χ帐幍男iT低聲說,指尖劃過本子上的梔子花,“就快了?!?/p>
這年秋天,“元記商行”成了閘北數一數二的商行,不僅做零件生意,還兼營了布匹和洋貨。阿元搬進了租界的洋房,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初見時,連林鴻生身邊的老管家都沒認出他來。
他站在洋房的露臺上,看著遠處霞飛路上的燈火,手里捏著個小小的銅制石榴——那是他找人照著公館院子里的石榴樹做的,上面刻著個“涵”字。月光落在他臉上,褪去了當年的青澀,卻沒磨掉眼底那點偏執(zhí)的光。
他知道,是時候回去了。
回去告訴林鴻生,他陳阿元有能力給若涵幸福;回去告訴若涵,這兩年他攢下的不止是財富,還有把所有秘密攤開在她面前的勇氣;回去把那個藏了多年的木箱打開,讓她看看,他的愛有多瘋,有多沉。
夜風拂過露臺,帶著桂花的甜香。阿元把銅石榴揣進懷里,像揣著顆滾燙的心。他的車就停在樓下,擦得锃亮,等著明天一早就駛向那個他魂牽夢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