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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寄舊年 偶上面有人 17655 字 2025-09-01 08: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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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四年,上海的梅雨季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黏膩。鉛灰色的云壓在法租界的梧桐樹梢上,雨絲斜斜地織著,把霞飛路上的洋房都籠在一片朦朧的水汽里。林家公館的雕花鐵門外,黃包車碾過濕漉漉的柏油路,濺起的水花打在青灰色的墻根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客廳里的座鐘剛敲過三點(diǎn),林若涵把手里的《良友》畫報往紫檀木茶幾上一放,百無聊賴地用銀叉撥弄著玻璃罩里的冰鎮(zhèn)楊梅。冰屑在燈光下泛著細(xì)碎的光,映得她腕上的翡翠鐲子愈發(fā)透亮——那是她十八歲生辰時,父親林鴻生從北平拍賣行拍來的,據(jù)說是前清格格的舊物。

“阿元呢?”她頭也沒抬,聲音透過客廳里盤旋的冷氣傳出去,帶著點(diǎn)大小姐特有的漫不經(jīng)心。

女傭張媽正在擦古董架上的青瓷瓶,聞言連忙應(yīng)道:“在院子里修水管呢,早上廚房的水龍頭又漏水了?!?/p>

林若涵“哦”了一聲,視線落在畫報封面上穿西裝的男明星身上,忽然覺得那眉眼竟有幾分像阿元。她甩了甩頭,把這荒唐的念頭趕走——陳阿元是管家陳叔的兒子,打小在公館里長大,說到底不過是家里的傭人,怎么能和畫報上的人相提并論。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敲在彩繪玻璃上噼啪作響。林若涵起身走到窗邊,撩開厚重的絲絨窗簾一角往外看。院子里的香樟樹被雨水洗得發(fā)亮,樹下站著個穿藍(lán)色工裝的年輕男人,正彎腰用扳手?jǐn)Q著水管接口。雨水順著他的額發(fā)往下淌,在鼻梁處匯成細(xì)流,滴落在深藍(lán)色的工裝上,暈開一片更深的顏色。

那就是陳阿元。

他比她大兩歲,今年二十整。小時候總跟在她身后,替她背書包,幫她摘院子里的石榴,在她被隔壁公館的少爺欺負(fù)時,會攥著拳頭擋在她面前,哪怕被打得鼻青臉腫也不肯讓開。那時候他還叫她“小姐”,聲音怯生生的,像只受驚的小獸。

后來她上了中西女中,他則跟著陳叔學(xué)做活,修電器、通水管、打理花園,公館里里外外的雜活幾乎樣樣拿手。兩人見面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偶爾在走廊里碰到,他會低著頭喊一聲“大小姐”,然后快步走開,留給她一個挺直的背影。

林若涵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看著阿元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雨水。他比去年又高了些,肩膀?qū)捔瞬簧伲ぱb外套被雨水浸得貼在身上,隱約能看出后背緊實(shí)的線條。她忽然想起上個月的舞會,表哥摟著她跳舞時,手也是這樣搭在她的腰上,只是表哥的手心總是汗津津的,不如阿元……她猛地停住思緒,臉頰竟有些發(fā)燙。

“大小姐,馮少爺?shù)能嚨搅?。”張媽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怔忡?/p>

林若涵回過神,理了理月白色的旗袍裙擺,那旗袍是上個月在霞飛路的“鴻翔”定制的,領(lǐng)口繡著細(xì)碎的珍珠,走起來時裙擺會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像只展翅的白鳥。她對著穿衣鏡轉(zhuǎn)了圈,確認(rèn)珍珠沒有松動,才提起手袋往外走。

剛走到玄關(guān),就撞見陳阿元從外面進(jìn)來。他大概是剛修完水管,手里還拿著扳手,藍(lán)色工裝上沾了不少泥點(diǎn),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匆娏秩艉?,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低著頭道:“大小姐。”

“嗯。”林若涵的目光在他濕透的肩膀上頓了頓,想說句“去換件衣服”,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把地上的水拖干凈,別讓人滑倒”。

阿元的頭垂得更低了些:“是?!?/p>

擦肩而過時,林若涵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混合著雨水的清冽、泥土的腥氣,還有淡淡的肥皂味,那是公館里統(tǒng)一用的固本肥皂,廉價卻干凈。和表哥身上的古龍水味不同,這味道讓她莫名覺得安心。

馮少爺?shù)能嚲屯T阼F門外,黑色的福特轎車擦得锃亮,司機(jī)正撐著傘在車旁等候。馮少爺是財政部次長的兒子,留過洋,說話時總帶著點(diǎn)英文單詞,林鴻生很喜歡他,說兩家若是結(jié)親,對林家的生意大有裨益。

“若涵,你今天真美?!瘪T少爺替她拉開車門,目光落在她的旗袍上,“這料子是巴黎最新款吧?”

林若涵笑了笑,沒接話。她對這些并不感興趣,比起巴黎的料子,她更在意院子里那棵石榴樹今年會不會結(jié)果——小時候阿元總爬上去幫她摘最大最紅的,然后在樹下分著吃,石榴汁濺在兩人的衣服上,像開出一朵朵小紅花。

車子駛過霞飛路時,林若涵掀起窗簾一角往后看。林家公館的鐵門越來越遠(yuǎn),她隱約看見陳阿元正蹲在玄關(guān)門口拖地,藍(lán)色的工裝在一片深宅大院的灰墻里,像個不起眼的墨點(diǎn)。

馮少爺帶她去了靜安寺路的“老大昌”,點(diǎn)了咖啡和奶油蛋糕。落地窗外的雨還在下,馬路上的黃包車濺起的水花偶爾會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水痕。

“下月初有場慈善舞會,”馮少爺用銀叉叉起塊蛋糕,“到時候我請你跳第一支舞?”

林若涵攪動著咖啡杯里的方糖,輕聲道:“再說吧,我爹說不定會安排我去北平看外婆?!?/p>

她其實(shí)是不想去。去年的舞會上,馮少爺踩了她三次腳,還差點(diǎn)把她的珍珠項鏈扯斷。倒是后來陳阿元來接她時,見她裙子上沾了酒漬,默默從口袋里掏出塊干凈的手帕遞給她——那手帕是用公館里的舊布料做的,邊角都磨得起毛了,卻洗得干干凈凈。

從“老大昌”出來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夕陽透過云層,給濕漉漉的街道鍍上了一層金紅色。馮少爺想送她回家,被她婉拒了:“我想自己走走。”

沿著霞飛路慢慢往回走,路邊的梧桐樹滴著水,偶爾有汽車駛過,會帶起一陣潮濕的風(fēng)。林若涵走到一家玩具店門口,看見櫥窗里擺著只鐵皮青蛙,上了發(fā)條就能蹦跳著前進(jìn)。她忽然想起小時候,陳阿元用撿來的鐵皮給她做過一只,雖然丑得很,卻陪她玩了整整一個夏天。

正看得出神,身后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她回頭,看見陳阿元騎著公館里的那輛舊自行車過來,車后座上捆著個工具箱??匆娝?,他連忙剎住車,從車上下來:“大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林若涵往后退了半步,“我自己能走?!?/p>

阿元沒再堅持,只是推著自行車跟在她身邊。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誰都沒說話。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會在濕漉漉的地面上交疊在一起,又很快分開。

走到公館附近的弄堂口時,林若涵忽然停住腳步:“早上……謝謝你修水管?!?/p>

阿元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個,連忙道:“應(yīng)該的?!?/p>

“你的衣服濕了,”林若涵的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上,“去賬房領(lǐng)塊大洋,買件新的吧。”

“不用,”阿元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孕熊嚨能嚢眩拔矣幸路??!?/p>

林若涵“哦”了一聲,沒再堅持。她轉(zhuǎn)身往公館走,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弄堂里回蕩著,像極了小時候他跟在她身后時,手里那只廉價的鐵皮青蛙發(fā)出的聲音。

回到公館時,張媽正在擺晚飯。紅木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擺著銀質(zhì)的刀叉和水晶杯,墻角的留聲機(jī)里放著周旋的《天涯歌女》,咿咿呀呀的歌聲和窗外的蟬鳴混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林鴻生已經(jīng)坐在主位上了,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錯,看見林若涵進(jìn)來,笑著道:“回來啦?馮少爺送你回來的?”

“我自己走回來的。”林若涵坐下,拿起湯匙喝了口湯。

“下個月的慈善舞會,”林鴻生放下筷子,“你跟馮少爺一起去。我已經(jīng)跟他父親說好了,到時候正式把你們介紹給大家?!?/p>

林若涵握著湯匙的手頓了頓:“爸,我不想去?!?/p>

“胡鬧,”林鴻生的臉色沉了沉,“林家現(xiàn)在正是用人的時候,馮家能幫我們不少忙。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

林若涵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吃飯。留聲機(jī)里的歌聲還在繼續(xù),“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唱得人心里酸酸的。她忽然想起剛才在弄堂口,陳阿元推著自行車站在夕陽里的樣子,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個沉默的驚嘆號。

晚飯過后,林若涵回到自己的房間。推開窗戶,能看見院子里的香樟樹,還有樹下那盞昏黃的路燈。她看見陳阿元正在路燈下擦自行車,動作很慢,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若涵忽然覺得,這偌大的公館里,或許只有那個在路燈下擦自行車的身影,才是最真實(shí)的。

她關(guān)上窗戶,轉(zhuǎn)身走到梳妝臺前,打開首飾盒。里面擺滿了金的、銀的、寶石的首飾,琳瑯滿目,卻沒有一樣能讓她想起那個用舊鐵皮做青蛙的少年。

窗外的蟬鳴漸漸歇了,留聲機(jī)里的歌聲也停了。林若涵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忽然想起陳阿元遞給他的那塊手帕,邊角磨得起毛了,卻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里。枕頭套是用真絲做的,滑溜溜的,卻不如那塊粗布手帕讓人安心。

民國十四年的這個夏夜,上海的梅雨季還沒過去,林若涵在柔軟的絲綢床單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而公館的院子里,陳阿元剛擦完自行車,正站在香樟樹下,望著二樓那扇亮著燈的窗戶,手里緊緊攥著塊洗得發(fā)白的手帕——那是今天早上,他在玄關(guān)拖地時,撿到的林若涵掉落的那塊,上面還沾著淡淡的梔子花香水味。

夜風(fēng)吹過,香樟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訴說著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梅雨季的雨總來得沒頭沒腦。清晨剛放亮的天,轉(zhuǎn)眼間又被鉛灰色的云壓得低低的,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林家公館的玻璃窗上,噼啪作響,像誰在窗外撒了把碎珠子。


更新時間:2025-09-01 08:1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