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通知如同一道冰冷的判決,懸掛在李家老宅的屋檐下,投下無形的陰影。李德勝并未放棄,他開始徹夜查閱地方性法規(guī)、歷史文化遺產(chǎn)保護條例,電話聯(lián)系舊日同窗,試圖從法律和行政層面尋找一絲延緩甚至阻止的可能。但每一個電話的回復都含糊其辭,暗示著項目背后推動力的強硬。常小芳請了年假留下來,默默將老宅里所有物品登記造冊,她的務(wù)實像一種無聲的錨,穩(wěn)定著家中近乎凝固的空氣。
李念變得異常安靜。他不再去后院與光苔“對話”,而是常常坐在門檻上,小手輕輕撫摸著喪彪粗糙的皮毛,目光卻越過院落,投向那株沉默的鎮(zhèn)地桃。他不僅能感到桃樹深沉的悲慟,更能隱約捕捉到地底之下,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尖銳而焦躁的靈韻波動,像緊繃的弓弦,充滿了排斥與敵意。
“下面……在吵架?!彼程彀砗鋈粚Ω赣H說,小臉布滿憂慮,“很兇。黃色的光很生氣,綠色的光很傷心?!?/p>
李德勝立刻明白了。隰民內(nèi)部并非鐵板一塊。危機面前,生存哲學的分歧已然爆發(fā)。
與此同時,地下,桃根脈絡(luò)巢穴深處。
靈核空腔的光輝比以往更加黯淡,裂紋逸散出的灰敗光屑似乎也頻繁了幾分。所有成年隰民都聚集于此,環(huán)繞著受損的靈核。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靜默,只有靈苔持續(xù)發(fā)出的低頻嗡鳴,仿佛文明自身不安的心跳。
木老站在靈核之前,他的苔蘚皮膚似乎失去了幾分光澤,顯得更加蒼老。他足底的根須深深扎入靈苔覆蓋的地面,試圖從地脈中汲取更多的智慧與安撫,但傳來的只有地面之上持續(xù)不斷的、充滿威脅的震動感——那是人類勘測活動的余波。
“不能再沉默了!”一個尖銳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開口的是藤衛(wèi)的首領(lǐng),棘刺。他的形態(tài)比普通隰民更高大,覆蓋身體的并非柔軟苔蘚,而是深褐色、帶有尖銳突起的堅硬韌皮,手中的笆籬蔓矛散發(fā)著灼熱的、戒備的金黃色光暈。“人類的惡念已如毒汁滲透大地!他們的鐵器即將碾碎我們的穹頂!等待即是滅亡!”
他的靈韻波動激烈而灼人,充滿了三百次落葉紀年以來與人類負面接觸積累下的所有創(chuàng)傷記憶:被砍伐的森林、被毒殺的河流、被遺忘的誓言。他的憤怒是根須觸碰到了灼燙鐵器時的本能收縮。
“棘刺,”木老的聲音緩慢而沉厚,如同地底深處擠壓巖層的回聲,“憤怒的藤蔓只會纏繞自身。你感知到的,是部分人類的‘遺忘’,而非全體。地表之上,亦有守契之血在跳動。”他腦海中浮現(xiàn)雨夜中那不顧一切跪地急救的人類女性,以及那枚重新煥發(fā)溫光的靈契符。
“守契?”棘刺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嗤笑,蔓矛的光暈猛地暴漲,“木老!您足尖的絨毛難道未曾感知到那份文件的冰冷?那并非遺忘,那是宣戰(zhàn)!您依賴的‘守契之血’,他們的科學和律法,在那種冰冷面前,不堪一擊!”
他向前一步,金黃色的光芒幾乎要刺痛周圍的隰民:“我們的根性哲學第一要義乃是生存!與人類接觸,尤其是與那些被‘濁氣’籠罩的人類接觸,每一次都是冒險,每一次都可能加速我們的透明化!最安全的做法,是收縮!是深藏!是激活所有防護靈紋,哪怕耗盡靈核最后的儲備,也要抵擋最初的沖擊!或許……或許在震動與毀滅之后,仍有根須能于廢墟中殘存,等待下一個千年的萌發(fā)!”
這是極端的保守主義,是為了族群的存續(xù),寧可割舍與地表的一切聯(lián)系,甚至付出巨大代價進行龜縮防御。
“那芽童呢?”另一個聲音響起,是一位負責照料芽童的年長隰民,她的光暈柔和卻堅定,“深藏地底,靈韻日漸衰敗,這些未來的延根者,還能等到下一個千年嗎?棘刺,你的生存,是活著,還是真正地‘存在’?”
根性哲學的另一面被提起——記憶與責任。生存并非僅僅是肉體的存續(xù),更是文明的延續(xù),是與土地共生的責任的履行。
“存在?”棘刺的光芒因激動而劇烈閃爍,“若根須俱斷,何談存在?!與那些不可信的人類合作,更是引火燒身!你們忘了‘黑水之年’的教訓了嗎?”他提及了一段古老的、因人類工業(yè)污染導致河流毒化、數(shù)位隰民透明化死去的慘痛歷史。
巢穴內(nèi)陷入激烈的爭論。藤衛(wèi)們大多支持棘刺,他們的靈韻共鳴著強烈的保護欲與對外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而更多的普通隰民則陷入迷茫與恐懼,在兩種截然不同的道路間無所適從。
木老沉默地傾聽著所有的聲音,他足底的根須感知著地脈中傳來的、來自李德勝方向的微弱卻持續(xù)不斷的努力波動——那是一種試圖理解、試圖守護的意志。他也感知著靈核內(nèi)部因人類集體遺忘而不斷擴大的虛無之傷。
良久,他緩緩抬起手,所有的爭論漸漸平息下去。
“根性,”木老的聲音回蕩在空腔中,疲憊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非獨善其身之根,亦是連接萬物之性。斷絕連接,即是自斷根須,與死亡何異?”
他指向頭頂,仿佛能穿透土層,看到那棵桃樹和李家老宅?!翱謶种敢覀兏綦x,但智慧呼喚我們辨別。確有濁氣彌漫者,亦有心存靈韻之人。他們的律法或許無力,他們的科學或許盲目,但那份試圖守護的‘意念’本身,即是地脈可接收到的、最珍貴的靈韻反饋。”
“一味防御,耗盡靈核,我等終將如無源之水,枯竭于黑暗之中?!彼哪抗鈷哌^棘刺及其追隨者,“而選擇信任,或許是冒險,卻也是唯一能引來源頭活水,修復靈核,真正延續(xù)我族之路。”
他停頓了一下,巨大的悲傷籠罩著他?!斑@不僅是為了生存,更是為了不負我等身為地脈守護者之‘責任’,不負這桃樹與我族共生之‘記憶’。此三者,方為根性一體?!?/p>
木老做出了他的裁決。傾向于嘗試接觸與合作。
棘刺周身的光芒劇烈地明滅了幾下,最終凝固成一種冰冷的、近乎絕望的暗黃色。他無法反駁木老的智慧,卻也無法認同這份在他看來過于天真冒險的決定。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持著蔓矛,緩緩后退,融入了巢穴邊緣最深重的陰影里。他的沉默,比之前的怒吼更具威脅性。那是一股未被說服、隨時可能爆發(fā)的保守力量。
信任的嫩芽已然萌發(fā),但猜疑與恐懼的荊棘,也仍在黑暗中瘋狂滋長。
地上的李家,感受到了地底傳來的、那場辯論結(jié)束后更加混亂不安的靈韻波動。
“吵架……停了?!崩钅钶p聲說,抱緊了膝蓋,“但那個很兇的黃光……它沒有走遠。它很……難過,也很冷。”
地表的抗爭尚未開始,地下的聯(lián)盟卻已初現(xiàn)裂痕。
真正的考驗,才剛剛來臨。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