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輩人常說：“紅繩系三物，井欄、門閂、棺木足。”意思是紅繩能鎮(zhèn)邪，
可要是系錯了地方，反會把臟東西纏上身。我第一次聽見這話，是在奶奶的壽宴上。
那天她攥著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捏得我生疼，腕間那根磨得發(fā)白的紅繩，
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光?！班镟?，記住，”奶奶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咱家的紅繩，
不到死那天不能解。”那時我才八歲，只當(dāng)是老人的糊涂話。直到三年后奶奶走了，
我在她的棺木底發(fā)現(xiàn)了半塊桃木梳，梳齒縫里卡著幾根紅繩，
繩頭拴著個銹跡斑斑的銅鈴——那是我出生時，奶奶親手系在我搖籃上的物件。
后來我才知道，這根紅繩，拴著我們家五代人的命。一、孝婦祠的井1978年的夏天，
大旱。田地里的玉米棵子都蔫了，葉子卷成筒，一捏就碎。村西頭的孝婦祠前，
天天有人跪著求雨，香爐里的香灰堆得像小山，卻連一滴雨星子都沒盼來。
奶奶那時還是個四十出頭的婦人，梳著齊耳短發(fā)，額前留著厚厚的劉海。
她是孝婦祠的守祠人，住在祠堂西側(cè)的小耳房里。每天天不亮，
她就提著水桶去后院的老井打水，供桌上的觀音像前，總得擺著一碗清冽的井水。那天清晨，
奶奶照常去井邊。剛走到井欄前，就聽見井里傳來“嘩啦”一聲，像是有人在水里撲騰。
她心里一緊，海州人都知道，這口老井是漢東海孝婦周青的殉難處，幾百年來，除了守祠人，
沒人敢靠近?！罢l在里面？”奶奶握著井繩的手沁出了汗。井里沒應(yīng)聲，
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像個小娃娃在哭。奶奶探頭往井里看，井壁上長滿了青苔，
濕漉漉的，井底的水面泛著綠光，什么都看不清。就在這時，一只小手突然從水里伸了出來，
抓住了井繩。那手又白又小，指甲縫里嵌著泥，手腕上纏著一根紅繩，紅繩上拴著個銅鈴。
奶奶嚇得往后一退，水桶“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等她定了定神再看，
那只手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井繩上沾著幾縷濕漉漉的紅繩纖維。那天上午，
村里的王支書來孝婦祠上香。奶奶把早上的事跟他說了，王支書撇了撇嘴：“什么小手，
肯定是你看花眼了。這大旱天，井里的水都快干了，哪來的人？”奶奶還想爭辯，
王支書卻擺了擺手：“別瞎嚷嚷，現(xiàn)在講究破四舊，你要是敢說孝婦祠鬧鬼，
我就把你這守祠人的差事給撤了。”奶奶只好閉了嘴。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沒看花眼。
那只小手的觸感，還有紅繩上的銅鈴，都真實得可怕。從那天起，井里的哭聲就沒斷過。
每天凌晨，奶奶都能聽見井里傳來“嗚嗚”的哭聲，有時還夾雜著“姐姐”“姐姐”的呼喚。
她不敢再靠近那口井，打水只能去村東頭的機(jī)井?？晒┳郎系挠^音像不能沒有井水，沒辦法，
她只好讓十歲的女兒——也就是我媽，去后院打水。我媽那時候膽子大，
聽奶奶說井里有小手，不僅不怕，還挺好奇。第一天去打水，她就蹲在井欄邊往下看，
看了半天，什么都沒看見，只覺得井水比平時涼了不少?！拔梗阍谀哪?？
”我媽對著井底喊。井底靜悄悄的，沒有回音。我媽撇了撇嘴，正要放下水桶，
突然覺得腳踝一涼，像是有什么東西纏了上來。她低頭一看，是一根紅繩，
紅繩的另一端順著井壁滑了下去，消失在水里?！罢l啊？別鬧！”我媽伸手去扯紅繩，
可那紅繩像是長在了她的腳踝上，怎么扯都扯不下來。就在這時，井底傳來“嘩啦”一聲，
那只白生生的小手又伸了出來，抓住了紅繩的另一端。我媽嚇得尖叫起來，轉(zhuǎn)身就跑，
水桶掉在井欄上，撞出“當(dāng)”的一聲響。奶奶聽見叫聲，趕緊從耳房里跑出來，
看見我媽癱在地上，腳踝上纏著一根紅繩，臉色慘白。她趕緊蹲下身，
掏出隨身攜帶的桃木梳，在紅繩上梳了三下，紅繩“啪”的一聲斷了。“你這孩子，
跟你說了別靠近那口井！”奶奶的聲音都在發(fā)抖。我媽指著井欄，
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手……井里有手……”奶奶抬頭看向井里，井水泛著綠光，
那只小手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一根紅繩漂在水面上，像一條血紅色的蛇。
這事很快就傳遍了村子。村里的老人都說，是孝婦周青的冤魂出來了，這大旱天，
是她在向村里人要祭品。王支書本來不信這些，可架不住村民們天天來鬧，
只好召集村干部開會，商量要不要給孝婦祠擺個祭。會上，
村東頭的老秀才說：“孝婦祠的井，連通著東海。當(dāng)年周青蒙冤而死，怨氣不散，如今大旱，
怕是她要借童子的血來祭井，才能降下甘霖。”這話一出，村里頓時炸開了鍋。
誰家都有孩子，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祭井。就在這時，
奶奶站了出來：“我有個法子。”所有人都看向她。奶奶深吸一口氣，
說：“我家有根祖?zhèn)鞯募t繩，是用朱砂泡過的，能鎮(zhèn)住冤魂。我把紅繩系在井欄上，
再擺上三牲祭品，說不定能讓孝婦息怒?！蓖踔胄虐胍?，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只好讓奶奶試試。當(dāng)天下午，奶奶就把家里的紅繩拿了出來。那根紅繩有拇指粗，顏色暗紅，
摸上去硬邦邦的，像是浸過血。她把紅繩一圈圈地纏在井欄上，
又在井邊擺上了豬、牛、羊的頭，還有一壇白酒。擺好祭品后，奶奶跪在井邊，磕了三個頭，
嘴里念念有詞：“孝婦娘娘，弟子知道您受了冤屈，可這大旱天，苦的是老百姓。
您要是能降下甘霖，弟子愿為您守祠一輩子?！闭f完，她拿起白酒，倒在井里。
白酒灑在水面上，泛起一層白沫，很快就消失了。就在這時，天空突然暗了下來，
刮起了大風(fēng)，烏云像墨汁一樣涌了上來。村民們都?xì)g呼起來，說孝婦顯靈了。
可奶奶卻覺得不對勁，她看見井里的水面開始旋轉(zhuǎn)，形成一個漩渦，漩渦中間，
那只白生生的小手又伸了出來，手里還攥著半塊桃木梳?！安缓茫 蹦棠檀蠼幸宦?，
想要去扯井欄上的紅繩，可已經(jīng)晚了。那只小手猛地一拉，紅繩“嘣”的一聲斷了，
井里傳來一陣凄厲的哭聲，像是有無數(shù)個孩子在哭。緊接著，天空中響起一聲炸雷，
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村民們都在歡呼，只有奶奶站在井邊，臉色慘白。她知道，
這雨不是孝婦顯靈，而是那東西被放出來了。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旱情緩解了，
可村里卻開始怪事不斷。先是村西頭的李家小子，早上起來去放牛，再也沒回來。
家人找了一天，最后在孝婦祠的井邊找到了他的放牛鞭，鞭梢上纏著一根紅繩。接著，
村東頭的張家姑娘，晚上去河邊洗衣服，也失蹤了。她的洗衣盆漂在河面上，
盆沿上拴著一根紅繩。村里人心惶惶，都說是井里的東西在抓人。王支書沒辦法，
只好請了個道士來驅(qū)邪。那道士看起來五十多歲，穿著道袍，手里拿著一把桃木劍。
他圍著孝婦祠轉(zhuǎn)了一圈，又看了看那口老井，眉頭皺得緊緊的?！斑@井里的不是孝婦冤魂，
”道士說，“是個水祟，借孝婦的名頭作惡。它靠吸食童子的陽氣為生，那根紅繩，
就是它的索命繩。”奶奶趕緊問：“那怎么才能除掉它？
”道士嘆了口氣：“這水祟已經(jīng)成了氣候，除非用血親的血來祭井，否則根本鎮(zhèn)不住它。
”“血親的血？”奶奶愣住了。道士點了點頭：“沒錯。這水祟是被你們家的紅繩引出來的，
只有你們家的人，才能鎮(zhèn)住它?！蹦棠痰男睦锟┼庖幌?。她知道，道士說的是實話。
那根紅繩，是她婆婆傳下來的，傳了三代，每一代都要有人守著孝婦祠，
就是為了鎮(zhèn)住井里的東西?？伤龥]想到，這次竟然把它放了出來。“我來?！蹦棠桃Я艘а?。
道士搖了搖頭：“你不行。你是守祠人，陽氣太盛，它不怕你。得用孩子的血，
最好是剛出生的嬰兒?！蹦棠痰哪樕查g變得慘白。她想到了自己剛滿一歲的小兒子，
也就是我舅舅?！安恍校 蹦棠檀蠼幸宦?，“我不能用我兒子的血！
”道士嘆了口氣：“那我也沒辦法了。這水祟要是不除掉，村里還會有人失蹤。”說完，
道士收拾東西就走了。王支書看著奶奶，臉色陰沉：“你自己看著辦吧，要是再有人失蹤，
我就把孝婦祠拆了?！蹦棠套诰叄粗锏乃?，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知道，
她沒有選擇。那天晚上，奶奶抱著舅舅，來到了孝婦祠的井邊。舅舅睡得很熟，
小臉蛋紅撲撲的。奶奶把他放在井邊的草席上，然后拿起一把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鮮血滴在井里，水面泛起一層紅光。奶奶嘴里念念有詞：“水祟，我用我的血給你祭井，
你別再害人了?！本驮谶@時，井里的水面突然炸開，那只白生生的小手伸了出來，
抓住了奶奶的手腕。奶奶覺得一股寒氣順著手臂蔓延開來，凍得她骨頭都疼?！安粔?，
”井里傳來一個陰冷的聲音，“你的血不夠，我要那個孩子的血。
”奶奶掙扎著想要甩開那只手，可那只手像鐵鉗一樣，死死地抓住她。她看著草席上的舅舅，
眼淚掉得更兇了。就在這時，草席上的舅舅突然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很大，
震得井欄都在發(fā)抖。那只抓住奶奶手腕的手突然松開了，井里傳來一陣尖叫，
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了。奶奶趕緊抱起舅舅，往后退了幾步。她看見井里的水面開始冒泡，
然后冒出一股黑煙，黑煙散盡后，井里恢復(fù)了平靜，只有一根紅繩漂在水面上。第二天早上，
村民們發(fā)現(xiàn)井邊的祭品不見了，井里的水變得清澈見底。從那以后，
村里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失蹤案，那場大旱也徹底結(jié)束了。奶奶再也沒提過那天晚上的事，
只是把那根從井里撈出來的紅繩系在了舅舅的手腕上。直到舅舅十歲那年，紅繩突然斷了，
奶奶才告訴他：“那根紅繩，是用我的血泡過的，能護(hù)你一輩子?！焙芏嗄旰螅覇柲棠?，
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奶奶只是摸了摸我的頭，說：“是孝婦顯靈了，
她不忍心看我傷害自己的孩子。”可我知道，奶奶在撒謊。因為我在她的舊箱子里，
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日記里寫著：“1978年8月15日，井里的東西怕嬰兒的哭聲，
尤其是剛滿一歲的男嬰。我用自己的血引它出來，再讓小兒子哭，終于把它嚇跑了。
可我知道，它沒有走，它只是在等下一個機(jī)會?！比沼浀淖詈笠豁?，夾著一根紅繩，
紅繩上拴著個銅鈴，和我出生時奶奶系在我搖籃上的那個一模一樣。
老宅的紅肚兜1995年，我媽帶著我和弟弟，回到了海州老家。那時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
舅舅在城里工作，老宅空了好幾年，院子里的雜草長得比人還高。老宅是青磚灰瓦的四合院，
正房的門楣上掛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耕讀傳家”，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我媽說，
這老宅是爺爺?shù)臓敔斀ǖ?，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她小時候就在這里長大，后來嫁給我爸，
才搬到了城里。這次回來，是因為舅舅要把老宅賣掉，讓我們回來收拾一下東西。
收拾正房的時候，我在一個舊木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件紅肚兜。那肚兜是綢緞做的，
上面繡著一朵蓮花，邊緣已經(jīng)磨損了，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媽，這是什么？
”我拿著紅肚兜問。我媽回頭看了一眼，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別碰它！”我嚇了一跳，
趕緊把紅肚兜扔回了木箱。我媽走過來，把木箱蓋好，鎖上了鎖，
說：“這是你太奶奶的東西，晦氣得很，別亂碰?！蔽液芎闷妫穯査降自趺椿厥?。
我媽猶豫了半天，才跟我說起了太奶奶的故事。太奶奶是1920年嫁到老張家的，
那時候爺爺才三歲。太奶奶長得很漂亮，可身子骨弱，一直沒能再給老張家生個一兒半女。
婆婆對她很不滿意，經(jīng)常罵她是“不下蛋的雞”。1925年，海州流行瘟疫，
爺爺?shù)昧酥夭。邿煌?，眼看就要不行了。婆婆找來一個神婆，神婆說，
爺爺是被冤魂纏上了，要找個“替身”才能救他?！疤嫔恚渴裁刺嫔?？”太奶奶問。
神婆說：“就是找個剛出生的女嬰，給她穿上紅肚兜，讓她替你兒子去死。
這樣冤魂就會附在女嬰身上，你兒子就能活過來了?！碧棠滩煌猓骸澳且彩且粭l人命啊，
我不能這么做?！逼牌艆s罵她：“你要是不這么做，我兒子就死定了！
到時候我看你怎么向老張家交代！”太奶奶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了。
婆婆托人找了個剛出生的女嬰，那女嬰是個棄嬰，被扔在村口的大槐樹下。
太奶奶給女嬰穿上了一件紅肚兜，那是她親手繡的，上面繡著一朵蓮花。
神婆在院子里擺了個祭壇，把女嬰放在祭壇上，嘴里念念有詞。太奶奶站在一旁，
眼淚不停地掉。她看見女嬰的小臉越來越白，呼吸越來越弱，心里像刀割一樣疼。就在這時，
爺爺突然咳嗽了一聲，燒退了。婆婆高興得跳了起來，說神婆顯靈了?？商棠虆s知道，
是那個女嬰替爺爺死了。從那以后，太奶奶就像變了一個人，整天悶悶不樂，
經(jīng)常對著那件紅肚兜發(fā)呆。有時候，她還會聽見院子里有嬰兒的哭聲，可出去一看，
什么都沒有。1930年，太奶奶生了個女兒，也就是我姨奶奶。可奇怪的是，
姨奶奶生下來就不會哭，醫(yī)生說她是個死胎。太奶奶抱著姨奶奶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
她突然想起了那個穿紅肚兜的女嬰，覺得是自己造了孽，報應(yīng)在了女兒身上。那天晚上，
太奶奶穿著那件紅肚兜，在正房的梁上上吊自殺了。她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
手里還攥著那件紅肚兜，紅肚兜上的蓮花被血染紅了，看起來像一朵血蓮。我媽說完，
眼圈都紅了。我看著那個鎖著的木箱，心里有些發(fā)毛：“那這件紅肚兜，怎么還在這兒？
”“是你奶奶留下來的，”我媽說，“她說太奶奶死得冤，這件紅肚兜是她的念想，不能扔。
可她也說，這件紅肚兜晦氣，誰碰誰倒霉。”我點了點頭，沒再追問。
可我心里卻對那件紅肚兜充滿了好奇，總想去看看。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
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聽見院子里有嬰兒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從正房傳來的。
我想起了太奶奶的故事，心里有些害怕，但還是忍不住下了床，悄悄地走到了正房門口。
正房的門虛掩著，里面黑漆漆的。我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木箱就放在墻角，鎖還好好的。
可嬰兒的哭聲卻越來越近，像是就在我耳邊。我突然覺得脖子后面一涼，像是有人在吹冷氣。
我回頭一看，看見一個穿著紅肚兜的小女孩站在我身后，她的臉白白的，眼睛大大的，
手里拿著一件紅肚兜，正是我白天看到的那件?！敖憬悖隳軒臀野讯嵌荡┥蠁?？
”小女孩的聲音細(xì)細(xì)的，像是蚊子叫。我嚇得大叫一聲，轉(zhuǎn)身就跑。跑到院子里，
我看見我媽和弟弟站在那里，一臉驚恐地看著我。“你怎么了？”我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