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路建業(yè)變了。
不是變好了。是變得更沉默,更陰鷙。像一頭受了傷、躲在陰影里舔舐傷口、隨時準備撲出來咬人的野獸。他不再摔東西,也不怎么罵我了,但那雙眼睛,看我的時候,里面的東西讓我后背發(fā)涼。那不是憤怒,是一種更深的、混雜著恐懼和某種瘋狂執(zhí)念的東西。
家里成了冰窖??諝饫镲h著無形的玻璃碴,吸一口都割嗓子。
我媽還在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急性應(yīng)激障礙”,需要靜養(yǎng)。我去看過一次,她睡著了,臉色蒼白得像窗臺上那盆被拔掉的繡球花,連呼吸都輕飄飄的。護士說,她夜里總驚醒,喊著“玻璃”、“白光”,還有…“蕓兒”。
蕓兒。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針,扎在我腦子里。是我爸恐懼的源頭?是我媽發(fā)病的誘因?是那個在幻象里被玻璃碎片削中的少女?
我必須離開。立刻,馬上。再待下去,我懷疑自己會先瘋掉。
錢。我需要錢。需要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需要物理上遠離路建業(yè)的輻射范圍。
同城招聘軟件刷到眼花。學(xué)歷?延畢的心理學(xué)研究生,狗都嫌。經(jīng)驗?除了在實驗室打雜和被導(dǎo)師放養(yǎng),一片空白。最后,一家24小時客服中心的招聘信息跳了出來——“急招!學(xué)歷不限!無經(jīng)驗可培訓(xùn)!提供住宿!”
宿舍?我眼睛亮了。點擊,投遞簡歷。不到半小時,電話響了。
“路小雨?明天能面試嗎?”一個語速快得像機關(guān)槍的女聲。
“能!”
“早上八點,帶身份證。地址發(fā)你。”
掛了電話,我看著鏡子里自己蒼白憔悴的臉,眼下兩團濃重的烏青。無所謂了,能收留我就行。
第二天,頂著路建業(yè)刀子似的目光,我逃也似地沖出了家門。
客服中心比我想象的更大,也更壓抑。巨大的辦公區(qū),幾百個格子間密密麻麻排開,像蜂巢。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廉價咖啡和絕望汗水混合的味道。每個人頭上都戴著巨大的黑色隔音耳機,對著麥克風(fēng)機械地重復(fù)著話術(shù),臉上掛著職業(yè)假笑或者麻木的空白。
面試官是個三十多歲、畫著濃妝的女人,自稱王姐。她上下打量我,像看一件待估價的商品:“能熬夜嗎?脾氣得好,挨罵不能還嘴。住宿是四人間,條件一般。干不干?”
“干?!蔽一卮鸬煤敛华q豫。
“行,身份證復(fù)印。今天培訓(xùn),明天上崗?!?/p>
宿舍果然“一般”。四個鐵架床,狹窄的過道,空氣里一股霉味和泡面混合的味道。但這里有門,能反鎖。這就夠了。
培訓(xùn)就是聽錄音,背話術(shù),學(xué)怎么挨罵時還能保持“甜美”聲線。帶我的師傅是個黑眼圈比我還重的男生,叫小舟。他一邊教我操作系統(tǒng),一邊苦中作樂地吐槽:“記住,客戶就是上帝,上帝罵你,那是考驗?zāi)愕男扌?!還有,這破耳機號稱隔音,屁!隔壁組那大哥打呼嚕跟開拖拉機似的,我聽得一清二楚!保重耳朵吧兄弟!”
第二天,我就被扔進了“戰(zhàn)場”。戴上那副沉重的黑色隔音耳機,瞬間感覺與世隔絕了一半。耳機里只有電流輕微的滋滋聲和我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
“叮鈴鈴——”
第一通電話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按師傅教的流程,按下接聽鍵,努力擠出練習(xí)了一晚上的“甜美”:“您好,這里是XX網(wǎng)絡(luò)客服中心,工號2719為您服務(wù),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耳機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一個男人暴躁的吼叫:“幫個屁!你們這什么破網(wǎng)!老子打游戲卡成PPT了!團戰(zhàn)輸了!掉段了!你們賠嗎?。俊?/p>
巨大的聲浪沖擊著耳膜,震得我腦袋嗡嗡的。我下意識地想捂住耳朵,但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不行,不能露怯。我趕緊按照話術(shù)安撫:“先生您別急,非常抱歉給您帶來不好的體驗,請您先嘗試重啟一下路由器…”
“重啟個毛!重啟八百遍了!你們就知道糊弄!垃圾公司!垃圾網(wǎng)絡(luò)!一群廢物!”男人唾沫橫飛地罵著。
小舟師傅湊過來,在便簽紙上飛快寫了個大大的“忍!”字,還畫了個哭臉。
我忍。我繼續(xù)背話術(shù):“先生您的心情我理解,請您提供一下寬帶賬號,我這邊幫您查看一下后臺數(shù)據(jù)…”
就在這時。
嗡。
一種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嗡鳴,毫無預(yù)兆地在我腦子里響起。
緊接著,男人那憤怒的、喋喋不休的罵聲還在耳機里持續(xù)著,但另一個聲音,一個完全不同、充滿了無盡悲愴和絕望的哭嚎,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意識!
“...錢...錢不夠了...化療...醫(yī)生說再不做就晚了...妞妞...我的妞妞啊...爸爸沒用...爸爸借不到錢了...三萬...就差三萬啊...”
這聲音...不是從耳機里傳來的!是直接在我腦子里炸開的!是電話那頭那個男人的...心聲?!
我渾身瞬間冰涼,手指死死摳住桌面邊緣,指甲幾乎要陷進廉價的合成木板里。男人的罵聲還在繼續(xù),但在我聽來,已經(jīng)完全變了調(diào)。他每一句憤怒的咆哮背后,都重疊著那個撕心裂肺的、關(guān)于他女兒化療費的心聲!
他表面的憤怒,不過是對深不見底絕望的無力掩飾!
“先生...先生您先別急...”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fā)抖,那些背熟的話術(shù)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腦子里兩個聲音在瘋狂撕扯——男人的怒罵和他心底的哀嚎。
怎么辦?我能怎么辦?
“不急?老子能不急嗎!你們這幫...”男人的罵聲又拔高了。
他心底的哭聲更加凄厲:“...妞妞疼得直哭...爸爸沒用...網(wǎng)上籌款鏈接被夾了...親戚都借遍了...三萬塊...三萬塊就能救我女兒啊...”
三萬塊!妞妞!化療!
這三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我的理智瞬間被一種強烈的沖動碾碎。在男人又一次怒吼的間隙,我?guī)缀跏鞘Э氐亍⒂帽M全身力氣對著麥克風(fēng)喊了出來:
“去申請兒童醫(yī)療救助基金!市慈善總會!或者紅十字會大病救助!試試!快試試!”
喊完,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耳機那頭,男人的罵聲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電流的滋滋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死寂持續(xù)了足足十幾秒。
然后,一個壓抑的、帶著濃重鼻音的、顫抖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和之前的暴怒判若兩人:“...你...你說什么?什么...基金?”
“兒童醫(yī)療救助基金!”我急促地重復(fù),聲音也在抖,“專門幫看不起病的小孩的!去申請!快去!帶上妞妞的病歷!還有...還有...”我搜腸刮肚想著師傅提過的零星信息,“社區(qū)證明!收入證明!試試!一定要試試!”
又是長長的沉默。
然后,一聲壓抑到極點、終于爆發(fā)出來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從耳機那頭排山倒海般涌來!
“嗚...嗚哇...謝謝...謝謝你...我這就去...這就去...妞妞有救了...有救了啊...”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個走丟了很久終于找到家的孩子。
電話被掛斷了。忙音嘟嘟地響著。
我僵在座位上,渾身脫力,后背全是冷汗。心臟還在狂跳。我?guī)偷剿藛??也許吧。但那種深陷他人絕望泥沼的感覺,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我的四肢百骸。
“喂,2719?發(fā)什么呆?快接下一個啊!”主管的呵斥從旁邊傳來。
我猛地回過神,手指顫抖著按下接聽鍵。
“您好,這里是XX網(wǎng)絡(luò)客服中心,工號2719為您服務(wù)...”
噩夢,才剛剛開始。
我“幫”了那個男人。但這份“善意”,像捅破了一個巨大的馬蜂窩。
耳機里的電流滋滋聲,變成了某種邪惡的引信。
下一通電話,一個中年女人抱怨話費異常。她表面還算克制,但心底的哀鳴如同刀子刮擦:“...老公跟小妖精跑了...兒子要交補課費...房貸這個月又還不上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再下一個,一個年輕人投訴游戲封號。他罵罵咧咧,心底的聲音卻空洞麻木:“...簡歷投了一百份...全石沉大海...房東在催租...快撐不下去了...”
接著,是無數(shù)個聲音,無數(shù)個絕望的漩渦。
“...老板說再遲到就滾蛋...可孩子幼兒園沒人接...”
“...ICU一天一萬...媽...兒子不孝...真借不到了...”
“...捉奸在床...十年婚姻像個笑話...”
“...股票血本無歸...跳樓的心都有了...”
這些聲音!它們不再僅僅是模糊的背景噪音!它們穿透了耳機,穿透了物理的隔音層!它們在我的腦子里具象化了!
那個被房貸壓垮的男人,他的絕望變成了冰冷沉重的水泥,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灌進我的肺葉!我瞬間窒息,張大嘴拼命喘氣,卻吸不進一絲氧氣!
那個遭遇背叛的女人,她的痛苦化作了無數(shù)把生銹的鈍刀,在我心口來回刮擦!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咯吱...咯吱...”聲!每一次刮擦都帶起一陣血肉模糊的劇痛!
還有那個守在ICU外的兒子,他無聲的祈禱變成了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滴答...滴答...滴答...”聲,像醫(yī)院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的催命符,每一下都精準地敲打在我最脆弱的神經(jīng)上!
轟——?。。?!
整個客服中心!幾百個人!幾百個耳機那頭的人!他們心底最隱秘的痛苦、焦慮、絕望、怨恨...匯聚成一股滔天的、無法形容的聲浪洪流!
不再是模糊的低語!是實質(zhì)的、毀滅性的音浪!帶著鋼筋水泥的重量!帶著利刃刮骨的尖嘯!帶著死亡的冰冷滴答!
它們擰成一股粗糲無比的繩索,帶著倒刺,帶著灼熱的巖漿!順著我的耳道!不,是直接撕裂我的顱骨!蠻橫無比地沖進我的大腦!在里面瘋狂攪動!撕扯!爆炸!
“呃啊——!”
我再也無法忍受,發(fā)出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慘叫!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起來,雙手死死抱住腦袋!隔音耳機被巨大的力量甩飛出去,砸在顯示屏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
我蜷縮在地上,身體蜷成一只煮熟的蝦米,劇烈地抽搐著。視覺消失了,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光在視網(wǎng)膜上瘋狂閃爍。聽覺被徹底摧毀,耳朵里只有那毀滅一切的、無數(shù)絕望疊加的恐怖轟鳴!
窒息!刮擦!滴答!哭嚎!咒罵!哀鳴!
水泥灌肺!鈍刀剜心!死亡倒計時!
無數(shù)種極致的痛苦感受,像無數(shù)只無形的手,將我死死按在地上,然后瘋狂地撕扯!我的骨頭在尖叫,我的血肉在融化,我的靈魂被這恐怖的集體絕望一點點碾成齏粉!
要死了...這次真的...要徹底崩潰了...
就在意識即將被徹底撕碎、墜入無邊黑暗的剎那——
嗡。
仿佛有人按下了宇宙的靜音鍵。
那毀天滅地的恐怖音浪,那無數(shù)種疊加的痛苦感受,在千分之一秒內(nèi),消失了。
絕對的,死一般的寂靜。
連我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了。
只有一片純粹的、干凈的、真空般的寧靜。
我像一條被扔上岸瀕死的魚,癱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被冷汗浸透,手指還在不受控制地痙攣。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慢慢聚焦。
頭頂慘白的日光燈管還在亮著,嗡嗡的電流聲也回來了。
周圍一片狼藉。我的椅子倒了,耳機摔在一邊,屏幕暗著。旁邊的同事們都驚愕地看了過來,主管王姐也沖了過來,臉上帶著驚疑和怒火:“2719!你怎么回事?!發(fā)什么瘋?!影響工作知不知道!”
她的嘴一張一合,但我聽不到聲音。完全聽不到。世界是無聲的默片。
我茫然地轉(zhuǎn)動著僵硬的脖子。
然后,我看到了他。
就在幾米開外,客服中心的玻璃門邊。
陳暮。
那個在醫(yī)院里,讓我感覺唯一“安靜”的醫(yī)生。
他還是穿著那身干凈得有些過分的白大褂,雙手隨意地插在口袋里,身姿挺拔得像棵冷杉。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深邃得像兩口古井。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個隔絕了所有噪音的絕緣體。
周圍的同事在騷動,主管在指手畫腳地訓(xùn)斥,其他座席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但以他為中心,仿佛存在一個無形的、半徑數(shù)米的“靜音領(lǐng)域”。一切聲音都被過濾掉了,只剩下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他身上。
然后,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插在右邊口袋里的手,不知是因為站姿還是什么原因,稍微往外露了一點。
白大褂口袋的邊緣,露出了一小截墜子。
琥珀色的。
在慘白的燈光下,閃爍著一種溫潤又詭異的暗金色光澤。
那形狀...那色澤...
和我那天在幻覺中看到的,外婆陳素心脖子上戴著的那條琥珀項鏈的墜子...
一模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