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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九,是個妖女。

至少山下村子里的人是這么說的。

他們說我住在桃花谷,整日與精怪為伍,釀的酒能勾人魂魄,唱的歌能亂人心智。誰家丟了雞,誰家男人晚上做了春夢,都算我頭上。

我其實挺冤的。

我不過是活得比他們自由了點,笑得比他們大聲了點,酒喝得比他們多了點。

這天,我正躺在谷里最大那棵千年桃樹的枝椏上,學著新譜的艷曲兒,順便用腳丫子勾著一壺桃花釀,時不時抿上一口。

日子愜意得像泡在溫水里的貓。

突然,一陣清越的佛號聲,穿透了谷口的瘴氣,像一根冰凌子,硬生生地扎進了這團暖融融的春光里。

“阿彌陀佛?!?/p>

我瞇著眼望過去,只見一個穿著月白僧袍的小和尚,正站在谷口。

他可真好看。

眉目如畫,鼻梁高挺,嘴唇是很淡的顏色。皮膚是常年不見日光的冷白,干凈得像一塊上好的玉。尤其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看人的時候,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他手里捏著一串佛珠,另一只手豎在胸前,整個人像一尊從雪山頂上鑿下來的神像,圣潔,清冷,不染凡塵。

我晃了晃酒壺,沖他打了個唿哨:“小和尚,迷路了?”

他微微頷首,聲音也如玉石相擊,清冷好聽:“貧僧玄塵,自金山寺而來,奉我佛之命,特來渡施主?!?/p>

“渡我?”我樂了,一個翻身從樹上躍下,赤著腳,踩在柔軟的草地上,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我比他矮一個頭,得仰著臉看他。

“小和尚,你知道‘渡’是什么意思嗎?”我湊近了些,聞到他身上一股好聞的、淡淡的檀香味,“渡我,是想讓我跟你一樣,剃了頭,不吃肉,不喝酒,天天對著個泥菩薩念經(jīng)?”

玄塵的睫毛很長,垂眸時像兩把小扇子。他平靜地回答:“是為施主洗去心中魔障,脫離苦海,得見清凈?!?/p>

“魔障?苦海?”我笑得花枝亂顫,指了指這滿谷的桃花,潺潺的溪流,還有我手里醇香的酒,“小和尚你看,我這里鳥語花香,吃喝不愁,哪里苦了?”

我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他那身干凈得一塵不染的僧袍:“倒是你,年紀輕輕,不識人間情愛,不嘗五谷葷腥,日日伴著青燈古佛,你那才叫苦海無涯吧?”

我的指尖隔著布料,碰到了他緊實的胸膛。

玄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終于有了一絲波瀾。他后退了半步,避開了我的手,雙手合十,垂眸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施主執(zhí)迷于表象之歡,不過是鏡花水月。”

“行行行,你說得都對?!蔽覒械酶q經(jīng),直接晃了晃手里的酒壺,沖他眨了眨眼,“道理我聽不懂,但我這新釀的‘醉春風’,你要不要嘗一口?保證你喝了,連西天在哪都忘了。”

玄塵眉頭微蹙,顯然對我這種“妖女”行徑十分不解。

他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一本泛黃的經(jīng)書。

“施主若不愿聽貧僧講法,貧僧便為施主誦一段《金剛經(jīng)》,愿佛法能凈化施主心靈?!?/p>

說完,他竟真的就地盤腿坐下,合上雙眼,開始念經(jīng)。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

他的聲音很好聽,誦經(jīng)時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讓人心神安寧。

可惜,對我沒用。

我聽了兩句就犯困,索性也在他對面坐下,托著腮幫子看他。

他念經(jīng)的樣子很專注,陽光透過桃花的縫隙灑在他臉上,長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那張淡色的薄唇一張一合,吐出我聽不懂的經(jīng)文。

我突然覺得,這小和尚,比經(jīng)文有意思多了。

我眼珠子一轉(zhuǎn),計上心來。

等他一段經(jīng)文念完,睜開眼,便看到我正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玄塵大師?!蔽覍W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

他以為我被感化了,眼中露出一絲欣慰:“施主有何感悟?”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悟了。我悟到,光念經(jīng)是沒用的,得互動?!?/p>

玄塵一愣:“如何互動?”

我湊過去,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我故意頓了頓,看著他那雙充滿求知欲的清澈眼眸,壞笑著把后半句說了出來: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座山……’”

玄塵:“……”

他那張萬年冰山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種名為“茫然”的表情。

我看著他呆住的樣子,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佛子下山要渡我。

我看,這分明是老天爺看我日子太無聊,給我送了個新樂子。

玄塵顯然沒聽懂我那個冷到北極圈的笑話。

他只是很認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我,問道:“這個故事,有何深意?”

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深意就是……”我憋著笑,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它揭示了宇宙的終極奧秘——循環(huán)。你看,故事循環(huán)往復,正如生死輪回,無窮無盡?!?/p>

玄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竟然還煞有介事地捏著佛珠,低聲念了句:“原來如此,受教了?!?/p>

我:“……”

得,這孩子實心眼,不開竅。

接下來的日子,玄塵就在我這桃花谷住下了。

美其名曰:“施主魔根深種,非一日之功能渡化,貧僧愿長伴左右,日日以佛法浸潤?!?/p>

說白了,就是賴上我了。

他每天的日常,就是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去溪里摸魚,他就站在岸邊,雙手合十,痛心疾首:“施主,殺生乃大戒?!?/p>

我抓起一條肥美的鯉魚,沖他晃了晃:“晚上吃烤魚,給你留條尾巴?!?/p>

他閉上眼,開始念《往生咒》。

我哼著小曲兒,把魚開膛破肚,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氣飄出二里地。

等我吃得滿嘴流油,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他正喉結(jié)滾動,悄悄地咽了口口水。

我撕下一大塊最嫩的魚肚子肉,遞到他嘴邊:“張嘴,啊——”

他猛地別過頭,耳根都紅了,嘴里念經(jīng)的速度快了三倍。

我去桃林里釀酒,他就跟過來,看著我把桃花和糧食踩進大缸里,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施主,酒是穿腸毒藥,亂人心性?!?/p>

我舀起一勺新釀的原漿,咂了咂嘴,一臉陶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小和尚,你的人生一點樂趣都沒有?!?/p>

他從懷里掏出木魚,“梆梆梆”地敲起來,試圖用物理手段壓制我的“魔音”。

我嫌他吵,直接搶了他的木魚,往里面倒?jié)M了酒,遞給他:“來,你的齋飯?!?/p>

他看著被美酒“玷污”的法器,那張清冷的俊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一種近似“氣急敗壞”的情緒一閃而過。

他拂袖而去,那天一整天沒理我。

到了晚上,我閑著無聊,坐在桃樹下看月亮。

他大概是覺得自己身為“渡化者”,不該跟我置氣,又默默地坐到了我對面,拿出了他的《金剛經(jīng)》。

“施主,夜深露重,不若聽貧僧誦經(jīng),靜心安神?!?/p>

“別介啊?!蔽覕[擺手,“天天聽你念經(jīng),我耳朵都起繭子了。不如我給你講點別的?”

玄塵放下經(jīng)書,看著我:“施主想講什么?”

“講點……佛經(jīng)里沒有的?!蔽覜_他擠了擠眼睛,壓低了聲音,“給你講個葷段子,聽不聽?”

玄塵顯然不知道什么是“葷段子”,但他是個很好學的寶寶,虛心地問道:“何為……葷段-子?”

“就是……咳咳,能讓你增長見聞,了解人間真實的故事?!蔽仪辶饲迳ぷ?,開始了我醞釀已久的“文化輸出”。

“話說,一書生進京趕考,天色已晚,投宿一農(nóng)家。家里只有一婦人,丈夫外出未歸。婦人說,家里只有一張床。書生說,男女授受不親。婦人說,無妨,我們中間隔一床被子,誰也不許越界。書生想了想,同意了?!?/p>

我講到這里,故意停了下來,看著玄塵。

他聽得一臉認真,還點了點頭:“君子慎獨,這位書生做得對?!?/p>

我差點笑出聲。

“你別急啊,故事還沒完?!蔽依^續(xù)說道,“到了半夜,婦人翻了個身,對書生說:‘官人,我冷?!?/p>

玄塵立刻接話:“書生應將自己的被子贈予婦人,此乃君子之風?!?/p>

“不?!蔽覔u了搖手指,“書生把自己的被子給了她。然后婦人又說:‘官人,我還冷?!阏f,書生該怎么辦?”

玄-塵陷入了沉思。

他那顆裝滿了佛法哲理的腦袋,顯然無法處理這種超綱的“人間難題”。

過了半晌,他才試探著問道:“書生……應起身為婦人添些柴火?”

“哈哈哈哈哈!”我終于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出來了,“小和尚,你太可愛了!你怎么這么可愛!”

玄塵被我笑得一臉茫然,耳根又開始泛紅:“貧僧……說錯了嗎?”

“沒錯沒錯,你說得太對了!”我抹了抹眼角的淚花,湊到他面前,幾乎貼著他的耳朵,用氣聲把那個經(jīng)典的答案告訴了他。

“書生也鉆進了被窩,抱著婦人說:‘這樣總該暖和了吧?’,然后對婦人說,‘真巧,我的也冷’?!?/p>

溫熱的氣息,吹拂在玄塵敏感的耳廓上。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點了穴。

一股奇異的酥麻感,從耳朵尖,瞬間傳遍了四肢百骸。

他那張白玉般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騰”地一下,紅了個通透。從臉頰,到脖子,再到耳根,無一幸免,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

他猛地站起身,因為起得太急,差點被自己的腿絆倒。

“不知廉恥!荒唐!荒唐至極!”

他語無倫次地丟下這么一句話,像是身后有鬼在追,落荒而逃,連掉在地上的經(jīng)書都忘了撿。

我看著他倉皇的背影,笑得在草地上直打滾。

月光下,那本被遺落的《金剛經(jīng)》旁邊,還放著一只被酒水浸泡過的木魚。

佛法和美酒,看起來倒也相映成趣。

我突然覺得,渡化這種事,其實挺有意思的。

就是不知道,最后到底是誰渡誰。


更新時間:2025-08-31 02:0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