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魚和溫行舟的名字，是從出生那天起就被并排寫在兩家父母的笑談里的。
林家與溫家比鄰而居，林母與溫母是手帕交，懷孕的日子都湊得極近。據(jù)說生產(chǎn)那天，
溫母在產(chǎn)房里聽見隔壁產(chǎn)房傳來林母聲嘶力竭的喊聲，一著急，
溫行舟就提前兩周來到了世上?！扒魄疲@小子從小就知道著急見他的小魚妹妹。”這玩笑，
溫行舟從小聽到大。小時候他不以為意，甚至頗為得意。林小魚長得好看，
皮膚白得像剛剝殼的雞蛋，眼睛大而黑亮，明明是一張清冷的臉，
偏偏笑起來時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甜得能沁出蜜來。
幼兒園里所有小男孩都想把最甜的糖果分給她，但只有溫行舟能牽她的手，
能把她不愛吃的胡蘿卜自然然地夾到自己碗里。小學時，情竇初開的苗頭都顯得幼稚。
調(diào)皮的男生揪林小魚的辮子，溫行舟會像頭小豹子一樣沖上去跟人扭打在一起，哪怕掛了彩，
回頭看到林小魚紅著眼圈給他吹傷口，就覺得英雄得不得了?！靶兄鄹绺纾鄄惶郏?/p>
” “不疼！保護你呢！”初中，兩人依舊形影不離。他們一起上下學，
一起在兩家共用的大書房里寫作業(yè)。溫行舟籃球打得好，每場比賽，
林小魚必定抱著水和毛巾站在最前排，安安靜靜地，等他進球時，
才會露出那個小小的、只為他綻放的梨渦笑。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天生一對。
溫行舟也這么覺得，他習慣了身邊有林小魚，像習慣呼吸空氣，從未想過這會有改變的一天。
直到高一開學的那天下午。夏末的陽光依舊熾烈，透過香樟樹的枝葉縫隙，
在柏油路上灑下斑駁的光點。溫行舟單肩挎著書包，和林小魚并肩走出校門，
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著晚上吃什么。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對面教學樓里飄出一張試卷，
不偏不倚，落在溫行舟腳邊。他彎腰撿起，抬頭準備歸還失主。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長、放慢。一個穿著潔白連衣裙的女孩慌張地跑過來，
臉頰因為奔跑泛著紅暈，眼睛像受驚的小鹿，濕漉漉的，帶著純粹的歉意和感激。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試卷，謝謝你！”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點軟糯的尾音。
溫行舟怔怔地看著她，手里的試卷忘了遞出去。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
劇烈地、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陽光落在女孩柔軟的發(fā)梢，
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光暈。世界萬籟俱寂，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咚，
震耳欲聾。“同學？”女孩疑惑地歪了歪頭?！鞍 o你。”溫行舟猛地回神，耳根發(fā)燙，
手忙腳亂地把試卷遞過去，指尖無意間觸碰到對方的手指，一股微小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女孩接過試卷，再次道謝，像只輕盈的蝴蝶，轉(zhuǎn)身跑開了。溫行舟卻還站在原地，
目光追隨著那個背影，久久沒有收回。“行舟哥哥？”林小魚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
她看著他，清澈的眼眸里帶著一絲不解，“怎么了？”“沒……沒什么。
”溫行舟罕見地有些結(jié)巴，他收回目光，心跳依舊紊亂，“走吧?！蹦翘熘?，
溫行舟的世界仿佛被重新上了色，而色彩的中心，是那個叫蘇素的女孩。
他打聽到她的名字、班級、甚至喜好。他開始制造各種“偶遇”，在走廊上，在小賣部門口，
在她去圖書館的必經(jīng)之路上。他變得不像他自己，會對著手機屏幕傻笑，
會精心搭配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他很少再等林小魚一起上下學了。籃球賽時，
林小魚依舊抱著水和毛巾站在老地方，目光追隨著場上那個最耀眼的身影。但他進球后，
視線掃過觀眾席，卻不再精準地捕捉她的笑容，而是下意識地尋找另一個人的身影。
如果蘇素在場，哪怕只是和同學說笑，沒有看他一眼，他也會像打了勝仗的將軍，
更加賣力地表現(xiàn)。林小魚手中的礦泉水，常常從冰涼握到溫熱，也等不到它的主人。
中場休息，他會被一群男生簇擁著，或者，徑直走向蘇素所在的方向，故意大聲說笑，
試圖引起她的注意。林小魚就那樣安靜地站著，像一株被遺忘的水仙。“小魚，
溫行舟怎么回事？最近老是圍著那個高一（三）班的蘇素轉(zhuǎn)？”有相熟的朋友小聲問她。
林小魚垂下眼睫，看著懷里印著卡通圖案的毛巾，聲音輕輕的：“他可能……最近比較忙吧。
”她不是沒有察覺。溫行舟和她在一起時越來越心不在焉，微信回復得越來越慢，
甚至常常已讀不回。她分享的日?，嵥?，他不再仔細回應(yīng)。
她在他書包里發(fā)現(xiàn)過包裝精致的巧克力，不是她喜歡的口味。她在他手機熄屏的瞬間，
瞥見過一個陌生的聊天界面，背景是個笑顏燦爛的女孩。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卻還在為他找借口。直到那個周末。她去溫家送溫母親手做的點心，推開溫行舟房門時，
他正對著手機屏幕笑得溫柔又緊張，那種表情，林小魚從未在他臉上見過——至少，
從未在對她時出現(xiàn)過。聽到動靜，溫行舟慌忙鎖屏，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小魚？
你怎么來了？”“阿姨讓我送點心上來?！绷中◆~把點心放在桌上，
光掃過他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書桌一角那個敞開的絲絨盒子——里面是一條精致的星星項鏈。
不是給她的。她生日剛過不久，他送的是一套昂貴的習題冊，說是“對學習有幫助”。“哦，
放那兒吧。”溫行舟的注意力顯然還在手機上，手指飛快地打著字，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林小魚的心，在那瞬間像是被細密的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蔓延開來。她沒再說話，
安靜地退出了房間。真正讓她死心的，是半個月后的籃球場事件。蘇素和幾個朋友來看球，
坐在了前排。溫行舟整場比賽都極其亢奮，表現(xiàn)神勇。比賽結(jié)束的哨聲吹響，他汗流浹背，
看都沒看一直站在場邊的林小魚一眼，徑直朝著蘇素跑去。周圍起哄的聲音瞬間響起。
“哇哦！溫帥，找誰呢！” “蘇素妹妹，給我們溫帥一瓶水唄！”蘇素紅著臉，
在朋友的推搡下，把自己喝了一半的礦泉水遞了過去。溫行舟眼睛一亮，沒有絲毫猶豫，
接過水瓶，擰開，仰頭就喝。水流順著他滾動的喉結(jié)滑落，陽光下亮得刺眼。起哄聲更大了。
林小魚就站在幾步開外，懷里那瓶未開封的冰水，冷意透過瓶身，一點點滲進她的掌心，
凍僵了她的血液。她看著溫行舟笑得燦爛的側(cè)臉，看著蘇素羞澀又甜蜜的表情，
看著周圍人戲謔祝福的目光。那一刻，她清晰地聽到了某種東西在自己心里碎裂的聲音。
清脆，又徹底。原來，他不是不喜歡和別人共用一瓶水，他只是不喜歡和她共用。 原來，
他不是天生冷淡，他只是把他所有的熱情和例外，都給了另一個人。溫行舟終于注意到了她，
或者說，終于注意到了周圍人偶爾瞥向她的、帶著同情或看戲的目光。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似乎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被蘇素扯他衣角的動作吸引了過去。林小魚轉(zhuǎn)身離開了。
沒有吵鬧，沒有質(zhì)問，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她只是安靜地，一步一步，
走出了這個不再需要她的球場，走出了溫行舟光芒萬丈的世界。那天之后，林小魚變了。
她不再等溫行舟上下學，而是選擇了另一條稍遠但清靜的路。她不再去看他打籃球，
放學后要么直接回家，要么去圖書館自習。她退出了他和她共有的那個小圈子里的微信群，
雖然那個群已經(jīng)很久沒有熱鬧地討論過什么了。她開始把更多的時間花在自己身上。刷題，
看書，參加了一個以前溫行舟覺得“無聊”的文學社。她甚至開始學著打扮自己，
摘下戴了多年的黑框眼鏡，換上了隱形的，偶爾也會涂一點淡淡的唇彩。她的身邊，
漸漸出現(xiàn)了新的朋友。有文學社里志趣相投的學長，
會和她討論晦澀的詩歌；有隔壁班的學習委員，會和她一起競爭年級第一的位置。
溫行舟是第一個察覺到這種變化的人，卻又是最晚明白這意味著什么的人。起初，
他只覺得輕松。擺脫了林小魚，就像擺脫了一種無形的束縛，
他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全心全意地去追求蘇素。他成功了，在他鍥而不舍的追求下，
蘇素答應(yīng)了他。他牽著蘇素的手，從林小魚面前經(jīng)過，故意揚起下巴，像一只開屏的孔雀，
期待著能從她臉上看到一絲失落或難過。但沒有。林小魚只是淡淡地瞥了他們交握的手一眼，
目光平靜無波，然后和身邊的同學繼續(xù)討論剛才的數(shù)學題，
仿佛他們只是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溫行舟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這種空洞感，
在與日俱增的日常里，逐漸變成了一種焦躁和不舒服。他習慣性地在早上出門前看手機，
卻發(fā)現(xiàn)那個每天雷打不動問他“早上想吃什么，我給你帶”的頭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跳動了。
他打球受傷了，下意識地看向場邊，
卻再也找不到那個第一時間沖過來、皺著眉頭給他貼創(chuàng)可貼的身影。晚上回家，
書桌上的手機安安靜靜，再也沒有人絮絮叨叨地跟他分享一天的趣事，或者催他早點睡覺。
他開始頻繁地點開和林小魚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條信息，停留在一個月前，
是他敷衍的一個“嗯”字。她怎么就不發(fā)了呢？他皺著眉想。是不是生氣了？氣他忽略了她？
可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忙了。而且，她不是一直都很懂事嗎？應(yīng)該能理解他的。
真正讓他感到刺眼的，是林小魚和別的男生走在一起的樣子。那個文學社的社長，
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斯文白凈的男生，居然敢揉林小魚的頭發(fā)？
而林小魚居然沒有躲開，反而仰著頭對那個男生笑，嘴角的梨渦清晰可見！
溫行舟猛地攥緊了拳頭，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那個笑容，那種眼神，
以前明明是只屬于他的！還有那個總考年級第二的書呆子，
憑什么和林小魚并肩走在放學路上？還幫她拿書包？他們討論題目的距離是不是太近了點？
溫行舟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上課時，目光會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
尋找林小魚的身影。和蘇素約會時，也會心不在焉，
惹得蘇素好幾次不高興地嘟起嘴問他：“行舟，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他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林小魚好像真的……不理他了。不是賭氣，不是欲擒故縱，
而是一種徹底的、從他的世界里撤離的冷淡。他試圖重新引起她的注意。
在她經(jīng)過時故意提高音量說笑；在她去圖書館時，也拉著蘇素跟過去，
坐在她附近的位置；他甚至破天荒地主動給她發(fā)微信，
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家——用施舍般的、仿佛她應(yīng)該感恩戴德的語氣。
林小魚的回復客氣又疏離：「不用了，謝謝，我和同學一起?！箿匦兄鄱⒅切凶郑?/p>
胸口堵得發(fā)慌。她憑什么？她不是喜歡他嗎？不是從小到大眼里都只有他一個人嗎？
現(xiàn)在這算什么？一種強烈的、被侵犯所有物的不適感攫住了他。他可以不要，
但她怎么能先放手？怎么能對別人笑？矛盾在一個午休時間爆發(fā)。
溫行舟看到那個文學社社長又湊在林小魚桌邊，兩人頭挨著頭看一本詩集，
社長的手指還指著書頁上的某一行，幾乎要碰到林小魚的手。溫行舟腦子一熱，大步走過去，
一把抽走那本詩集，扔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討論什么呢？這么投入？
”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火藥味。林小魚抬起頭，看到他，
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沒有絲毫驚喜，只有被打擾后的不悅和疑惑。
“溫行舟？有事嗎？”她問，聲音平靜?！皼]事就不能找你？”溫行舟被她這種態(tài)度激怒了，
語氣更沖，“林小魚，你最近怎么回事？躲著我？”旁邊的社長推了推眼鏡，
想要開口：“溫同學……”“沒問你話！”溫行舟不耐煩地打斷他，
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林小魚。林小魚緩緩站起身，她身高只到溫行舟下巴，
但此刻她的氣場卻絲毫不弱。她看著溫行舟，眼神清凌凌的，像秋日結(jié)霜的湖面?！皽匦兄郏?/p>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問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在問我這句話？”溫行舟噎住了。
什么身份？青梅竹馬？鄰居哥哥？還是……那個她曾經(jīng)喜歡過的人？哪一個身份，
似乎在此刻都失去了質(zhì)問的立場?！拔摇彼麖埩藦堊?，卻發(fā)現(xiàn)所有聲音都卡在喉嚨里。
林小魚的目光掠過他，看向他身后——蘇素正站在教室門口，一臉委屈和不安地看著這邊。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溫行舟，那眼神里的冷意，讓溫行舟的心猛地一沉。
“你女朋友在等你?！彼f完，拿起桌上的詩集，對旁邊的社長輕聲道，“學長，
我們換個地方吧?！彼@過僵在原地的溫行舟，沒有再多看他一眼。溫行舟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