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破廟書聲
時值大唐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暮春時節(jié)，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纏綿了數(shù)日，終于在天光放晴時嘎然而止。然而，雨后的長安城并未立刻顯露出慣有的繁華喧囂，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濕漉漉的泥土和青草氣息，夾雜著幾分料峭春寒。
沈硯之背著一個半舊的青布行囊，站在長安城南門外，抬頭望著那巍峨高聳的明德門城樓，心中百感交集。這是他第二次踏上前往帝都的路途。去年秋闈，他名落孫山，無顏歸鄉(xiāng)，便在江南故里苦讀一年，如今再次奔赴這決定命運的考場。只是，家境貧寒，盤纏有限，抵達(dá)長安后，尋個落腳之處亦是艱難。
他在西市附近找了個簡陋的客棧安頓下行李，略作休整，便聽聞城郊有一座破敗的古剎，名曰“忘塵寺”，常有書生借住其中溫習(xí)功課，雖條件艱苦，卻勝在清凈無人打擾，租金也極為低廉。沈硯之盤算一番，便決定前往一試。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沈硯之便已出發(fā)。出了城門，沿著官道向東而行，約莫半個時辰，便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孤零零的寺廟，掩映在稀疏的樹木之間。寺門早已坍塌，只剩下一截歪斜的石階，兩扇沉重的木門也只剩下一半掛在門框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寺名“忘塵”，早已模糊不清，被風(fēng)雨侵蝕得只剩下幾個殘破的字跡。
沈硯之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推開那半扇尚能活動的門，走了進(jìn)去。
院子里雜草叢生，幾棵老槐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地上鋪滿了厚厚的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正殿的屋頂也破了幾個大洞，可以看到灰色的天空。幾尊佛像倒在塵埃里，臉上布滿污穢和苔蘚，神情模糊，早已不復(fù)莊嚴(yán)。
沈硯之心頭微沉，此處比他想象的還要荒涼。他正躊躇間，忽然聽到西廂房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他循聲走去，只見西廂房的門窗還算完整，門虛掩著，里面透出一點微弱的燭光。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叩了叩門。
“篤篤篤。”
咳嗽聲停了。片刻，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誰啊？”
“在下沈硯之，是個赴京趕考的書生，途經(jīng)此地，見寶剎雖殘破，卻也是個清凈之地溫書。不知這里可否借宿幾日？”沈硯之朗聲答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有禮。
屋內(nèi)沉默了片刻，接著那聲音再次響起：“唉，這破廟本是無主之物，施主若是不嫌棄，便請進(jìn)吧?！?/p>
沈硯之推門而入。房間不大，陳設(shè)極其簡陋。一張破舊的木桌，一把缺了腿用石頭墊著的椅子，靠墻放著一張硬板床，床上鋪著一床打了好幾個補(bǔ)丁的薄被。除此之外，便是墻角堆放著的一些枯枝和散亂的書籍。
一個身影正背對著門口，坐在桌前，借著昏暗的燭光看書。聽到開門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那是一個約莫二十七八歲的男子，面容清瘦，眉宇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郁色。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布袍，頭發(fā)簡單束起，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他手中捧著一卷書，目光落在書頁上，并未立刻看向沈硯之。
“兄臺便是沈先生吧？請坐?！蹦侨朔畔聲?，站起身，指了指那把缺腿的椅子，語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多謝兄臺?！鄙虺幹懒酥x，在椅子上坐下，將行囊放在腳邊?！斑€未請教兄臺高姓大名？”
“在下姓白，單名一個字‘璃’?！蹦侨艘沧讼聛?，目光落在沈硯之的行囊上，淡淡道，“沈兄看來也是為科舉而來？”
“正是。”沈硯之點頭，隨即苦笑了一下，“只是，功名二字，如鏡花水月，不知此番能否得償所愿?！?/p>
白璃似乎并不在意這些，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自嘲地笑了笑：“這忘塵寺，確實不是讀書的好地方。不過，清凈倒是真的。白天我大多在外尋些零活糊口，夜里回來，倒也不妨礙。施主若是不介意這破敗景象，便安心住下吧。”
“如此，便叨擾了。”沈硯之真心實意地道謝。能找到一個遮風(fēng)避雨、可以安心讀書的地方，已是萬幸。
白璃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油燈，將燈芯挑了挑，讓燭光更亮一些：“沈兄若餓了，我這還有些早上剩下的餅子，雖不美味，聊可果腹?！?/p>
“多謝白兄美意，不必麻煩了?！鄙虺幹B忙擺手。
白璃也不堅持，自顧自地拿起一本書，就著燈光看了起來。
夜?jié)u漸深了。窗外，月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灑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硯之坐在桌前，攤開書本，卻有些難以集中精神。他能感覺到，身旁的白璃雖然安靜地看書，但身上似乎散發(fā)著一種與這破敗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清冷氣息，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他偷偷瞥了一眼白璃。燭光下，白璃的側(cè)臉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線條優(yōu)美。他看書的樣子很專注，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身上那件青色的布袍雖然陳舊，卻漿洗得很干凈，熨帖地穿在身上，透著一種干凈利落的氣質(zhì)。
這個人……似乎與傳聞中那些落魄書生不太一樣。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感，讓人看不真切。
沈硯之甩了甩頭，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書本上。無論如何，能有個安身之所，已是上天眷顧。
這一夜，沈硯之睡得并不安穩(wěn)。西廂房的窗戶有些破洞，夜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得燭火搖曳不定。他能聽到隔壁偶爾傳來的細(xì)微聲響，像是風(fēng)吹過破舊佛塔檐角的銅鈴，又像是……別的什么。他裹緊了被子，朦朧中，仿佛看到窗外的月光下，有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
他以為是夢，翻了個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