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石嶺的六月，雨水像老天爺沒關(guān)嚴(yán)的龍頭，一夜能積半尺深。半夜，
一道閃電劈在樟樹上，火星子濺進井里，井水“滋啦”一聲冒出白汽。
蘇青艾趴在油燈下抄《批林孔簡報》，燈火被窗縫灌進來的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忽然，“啪”，
燈花爆了個大星子，正好落在她手背上——灼痛。她抬頭，
看見玻璃窗外貼著一張被雨水泡皺的臉，鼻子壓成扁平一團，像面團按在窗欞上。 “誰！
”蘇青艾嚇了一跳，驚叫道。 那張臉?biāo)查g縮回去，只剩一串逃跑的水腳印。
蘇青艾透過雨幕，盯著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心里又驚又懼，不由皺起眉頭。
后院“匚”形麻袋棚是她的“浴室”。今晚，她故意多提了兩桶水，水聲嘩啦啦，
像給偷窺者吹的口哨。她脫衣到一半，故意停頓——“沙——”麻袋外果然有布料摩擦聲。
蘇青艾抄起早已備好的葫蘆瓢，“嗖”地砸出去。瓢砸在木樁上，“咔”裂成兩半，
裂口處閃著鋒利的白茬。一聲慘叫！黑影跌進水洼，拔腿就跑，
卻留下一只解放鞋——鞋面沾著牛糞，鞋底釘著新鮮斷掉的枯枝。鞋的主人，
呼之欲出：放牛倌趙癩子。第二天，全村高音喇叭突然啞了，換成一群長舌婦的嘴。
“聽說城里來的狐貍精，一天洗三回，還抹上海雪花膏，香得蚊子都暈。
”“怪不得馬主任夜夜熬燈抄材料，敢情不是抄字，是抄人！”謠言像雨后毒蘑菇，
一夜之間長滿墻角。蘇青艾端著茶缸去打飯，背后被人戳脊梁骨；她彎腰舀湯，
湯面浮起一層唾沫星子；她抬頭，看見杜清被幾個婦女圍住，杜清漲紅臉爭辯，
卻換來更大聲的哄笑：“喲，小騷蹄子還帶保鏢！”夜里，她學(xué)乖了——提著頂門杠洗澡。
水聲剛響，柴垛后面果然傳來“呼嚕?！钡拇?，像一頭偷食的野豬。蘇青艾猛地掀開麻袋，
月光下一道黑影正撅著屁股往縫里湊。她掄杠就砸！“嗷——”黑影連滾帶爬，
卻撞翻石灰堆，撲通摔進井里。井水濺起一人高，月光下，趙癩子滿頭白灰，
像剛從面缸爬出的鬼。他撲騰兩下抓住井繩，哭嚎：“救命！殺人啦！”鑼聲一響，
全村像看社戲。趙癩子反咬一口：“狐貍精勾引我，還把我推井里！
”王嬸第一個沖上來薅住蘇青艾的辮子；杜清想護，被婦女們擠到外圍；男人們舉火把，
火光把一張張臉照得通紅，眼里閃著貪婪的光。馬主任背著手踱出來，咳一聲：“影響春耕，
寫一千字檢討，明早貼在祠堂門口?！碧K青艾被按跪在泥水里，
膝蓋下是趙癩子那只遺落的解放鞋。她猛地抬頭，雨水順著發(fā)梢滴進領(lǐng)口，像冰。“我沒錯！
”聲音被雨幕吞沒，卻震得井口嗡嗡響。一旁的女知青王靜竹看著倔強又狼狽的蘇青艾，
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她輕輕撫了撫微微隆起的肚子，彎下腰身，
輕聲對蘇青艾勸道：“青艾，聽姐一句勸，若是咱真的錯了，就該好好反思，認(rèn)真檢討，
別再讓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碧K青艾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她。
她當(dāng)然明白王靜竹的意思，無非是想讓她像自己一樣，委身于人，忍受被玩弄的命運，
換取茍且的生存。沒錯，王靜竹比蘇青艾早來一年，原本是個陽光明媚的姑娘。
可自從被下放到這兒，她就被馬主任盯上了。馬主任利用手中的回城指標(biāo)和改造工作，
對她進行威脅和強迫。在長達半年的玩弄后，馬主任厭倦了她，
隨意地將她指給了村里的一個老光棍。起初，王靜竹堅決不同意，但被老光棍打怕了，
漸漸失去了反抗的勇氣。王靜竹被蘇青艾的目光看得有些發(fā)毛，她努力穩(wěn)住心神，
語氣變得兇惡起來：“別裝清純了，你以為你能逃得掉？早晚都是被人玩弄的命?！闭f完，
沒等蘇青艾回應(yīng)，她便匆匆忙忙地走開了。02在雨幕的沖刷下，蘇青艾恍恍惚惚，
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那時，在城里，她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心愛的人，
以及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生活充滿了溫暖與希望。然而，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是了，一切的變化都源自那個通告……………1975年4月12日清晨，上海北站。
站臺上擠滿送別人群，母親抱著孩子哭，父親踮腳張望，紅袖箍的工宣隊員維持秩序，
高音喇叭滾動播放口號。蘇青艾把藍布帽檐壓得很低，仿佛這樣就能擋住所有目光。
她右手攥著李延的衣角，左手拎著母親連夜縫好的帆布包，
里頭裝著兩斤白糖、一本《詩選》和一條繡了并蒂蓮的手絹?！皠e怕。”李延低聲說。
他的聲音像被汽笛撕碎，只剩一點氣流噴在她耳廓，“我打聽過了，
我們?nèi)サ氖峭钅匣罩莸貐^(qū)，叫石嶺公社。那兒產(chǎn)茶，也產(chǎn)竹子，不會太苦。
”蘇青艾抬頭看他。李延比她高半個頭，
眉骨有一道淺淺疤——那是去年在復(fù)旦附中批斗會上，為保護一位老教師被銅頭皮帶抽的。
此刻那道疤在晨光里發(fā)紅，像一條不肯結(jié)痂的傷口。列車長吹哨，車門“咣當(dāng)”一聲合攏。
蘇青艾被后面的人潮推得踉蹌，李延一把攬住她的肩。那一刻，她聞到他衣領(lǐng)上的肥皂味，
也聞到自己眼淚的咸澀。車廂里，座位早已被先來者占滿。他們擠在過道，坐在行李上。
對面是一個戴圓眼鏡的男生，自稱姓唐，復(fù)旦哲學(xué)系，要去同一個公社。
唐同學(xué)從書包掏出《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xué)的終結(jié)》，在嘈雜里大聲朗讀，
像要證明學(xué)問在任何地方都能發(fā)芽。車過嘉興，雨來了。雨點砸在車窗，像無數(shù)小石子。
蘇青艾把額頭抵在玻璃，看水鄉(xiāng)后退，烏篷船、油菜花、白墻黛瓦，一幀幀褪色。
李延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像握著一塊炭?！暗搅四莾?，我打算寫信給家里，
把關(guān)系轉(zhuǎn)過去?！崩钛诱f，“我們可以申請結(jié)婚，公社蓋章就行?！碧K青艾沒回答。
她想起母親昨晚的哭求——“青艾，你爸還在干校，你要是再出事，我怎么辦？
”她也想起工宣隊長的訓(xùn)話——“下去是為了改造，不是去談情說愛！
”列車在徽州站停下時，天已擦黑。月臺上，公社派來的拖拉機“突突”冒煙，
車燈照出兩排高低不平的知青。一個黑瘦的中年男人舉著鐵皮喇叭喊：“石嶺的，這邊！
”那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姓馬，臉像風(fēng)干的柿子。馬主任目光滑過女知青，
在蘇青艾身上停了一秒，露出牙黃黃的笑：“歡迎知識青年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拖拉機在盤山路上顛簸。蘇青艾暈車，臉色煞白，李延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
車廂里混著柴油、汗和尿騷味，有人小聲哭，有人唱《知青之歌》，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
半夜到石嶺。村口的老樟樹下，站著幾個舉火把的社員。火光里，蘇青艾看見連綿的梯田，
像巨人用指甲掐出的痕。她忽然想起課本里說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卻只想嘔吐。
他們被分到不同生產(chǎn)隊。李延去一隊，離村三里；蘇青艾去三隊，靠近后山。
馬主任說：“男女分開，便于管理?！闭f這話時，他的眼睛又盯在蘇青艾臉上，
像一條濕冷的蛇。那晚，蘇青艾住在隊里的倉房。稻草鋪地，窗紙漏風(fēng)。
03石嶺的夏天來得猛。6月“雙搶”，割早稻、插晚秧，天不亮就出工，
月亮掛山頭才收工。蘇青艾的肩膀被扁擔(dān)磨出紫泡，挑的秧苗滴著泥水，像挑著自己的命。
一天夜里，暴雨沖垮田埂。隊長喊“搶險”，蘇青艾跳進齊腰的水，腿被螞蟥叮出血。
她咬牙把最后一筐土壘上缺口，眼前一黑，栽進泥里。醒來時，躺在隊里的土炕上，
赤腳醫(yī)生正給她灌姜湯。窗外雨停了，蛙聲如潮。蘇青艾睜眼，看見李延蹲在炕邊，
胡子拉碴，眼里全是血絲。他趁搶險混亂，從一隊跑來，走了兩小時山路?！澳惘偭耍?/p>
”蘇青艾嗓子啞得像砂紙，“被巡夜的抓到怎么辦？”李延沒說話，從懷里掏出兩個煮雞蛋，
還溫著。他剝了殼，把蛋黃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她嘴里，一半自己吞下。油燈下，
他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一座山。第二天，馬主任來三隊檢查。他背著手，在田埂上踱步，
忽然指著蘇青艾：“這個小蘇，表現(xiàn)不錯，調(diào)到大隊部當(dāng)文書，明天來報到。”眾人嘩然。
誰都知道大隊部清閑，還能吃飽。蘇青艾低頭，看見馬主任的膠鞋沾著泥，
鞋尖卻故意往她腳背上蹭。夜里，李延在老樟樹下等她。月亮像一柄彎刀，懸在頭頂。
“別去?！崩钛诱f，“馬三眼（社員給馬主任起的外號）打什么主意，瞎子都看得出。
”蘇青艾苦笑：“我能不去嗎？我爸的檔案還扣在工宣隊。
”她從兜里掏出那張關(guān)系轉(zhuǎn)移申請表，紙角已被汗水浸軟。
李延把表撕成兩半：“我明天去找公社書記，寧可去更遠的林場，也要把你帶走。
”蘇青艾搖頭，眼淚砸在泥土里：“沒用的，李延，我們斗不過?！钡诙?，
蘇青艾去了大隊部。辦公室在祠堂后的小院，窗欞雕著“忠”字。馬主任給她一摞表格，
讓她抄語錄。抄到中午，他端來一碗紅燒肉，油光發(fā)亮。“小蘇啊，
你對象在一隊表現(xiàn)可不好?！瘪R主任夾起一塊肉，懸在她碗上方，“年輕人要劃清界限，
才能進步?！碧K青艾的筷子抖了一下，肉掉回碗里，濺起醬汁。一周后，公社召開批斗會。
被斗的是一隊的老地主，罪名是“破壞春耕”。李延作為“知情不舉”被點名，站在臺側(cè)，
脖子上掛塊“右傾”的牌子。馬主任在臺上喊：“有些人，城市資產(chǎn)階級習(xí)氣不改，
還和地主崽子勾勾搭搭！”臺下，蘇青艾被安排帶頭發(fā)言。她捏著稿紙，嘴唇發(fā)白。
稿子是馬主任口述的，最后一句是“與李延劃清界限”。她念到這句時，李延抬頭看她。
四目相對，像兩把刀。蘇青艾忽然把稿紙一扔，聲音顫抖卻清晰：“李延沒有錯！
我們只是在談戀愛！”會場死寂。馬主任的臉由紅轉(zhuǎn)青，拍桌大吼：“反動！把她押下去！
”當(dāng)天夜里，蘇青艾被關(guān)進祠堂后的黑屋。門反鎖，窗釘死。她縮在稻草上，聽見老鼠窸窣，
聽見自己心跳。后半夜，門“吱呀”開了。馬主任提著馬燈站在門口，
燈影把他的臉拉長成鬼?！靶√K，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他蹲下身，酒氣噴在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