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冉逃離敞軒后,那死寂的空間里,只剩下晏衡粗重而緩慢的呼吸聲,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盡的、淡淡的消毒皂氣味。那是王姨清理過后留下的,像一塊無形的橡皮,試圖擦去剛才那場風暴和隨之而來的、更深的屈辱。
他依舊閉著眼,靠在輪椅里,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身體的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神經。溫熱濕膩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皮膚的記憶里,混合著藥味和排泄物的刺鼻氣息,如同最惡毒的烙印,燙在他搖搖欲墜的尊嚴上。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方才的狼狽——失控的憤怒,徒勞的嘶吼,然后是更不堪的失禁。一個連自己身體都無法掌控、需要別人清理穢物的廢人!
“廢人……”這個詞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麻木的意識深處?!耙粋€只會發(fā)瘋、只會制造麻煩、只會拖累她的……廢物!”自厭的淤泥再次翻涌,幾乎要將他溺斃。他甚至希望剛才撞扶手時力氣再大些,直接撞斷了才好,至少能換來片刻徹底的解脫。
王姨進來時,他羞憤欲死,只想徹底消失。他死死閉著眼,咬緊牙關,任由那熟悉的、代表著徹底無能的污穢感將自己吞噬。他等待著,等待著那無法避免的、哪怕是最輕微的憐憫或嫌惡的目光,那將是他壓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沒有。
只有平靜。只有專業(yè)而利落的動作,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尋常感。溫熱的毛巾擦拭過皮膚,干凈柔軟的布料取代了濕黏,動作輕柔卻不容置疑。王姨的話語簡潔而必要,沒有多余的安慰,沒有刻意的回避,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這種絕對的、不帶任何情緒色彩的“平?!?,像一道冰冷卻堅實的堤壩,意外地攔住了他自厭情緒洶涌泛濫的洪流。
“呵……原來,在別人眼里,這也不過是‘工作’的一部分么?”一種冰冷的、近乎荒誕的清醒感,伴隨著極致的疲憊,席卷了他。當身體被清理干凈,換上干爽的衣物,輪椅也被擦拭一新,窗戶打開,清冽的空氣涌入時,那股令人窒息的污穢感終于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脫的空茫。
王姨收拾妥當,準備離開。就在她轉身的瞬間,晏衡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地面。那個小小的油紙包旁邊,兩條深藍墨綠交織、綴著白色貝殼的手鏈,靜靜地躺在光線下。貝殼溫潤的光澤,像暗夜里微弱的星火。
剎那間,林清冉帶著哭腔、卻又如同宣誓般兇狠的話語,穿透了層層自厭的迷霧,無比清晰地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炸響:
“你就是你!是我的阿衡!”
“你廢了也好,啞了也好,永遠坐在這輪椅上也好,你都是晏衡!是我林清冉認定了的人!”
“你休想把我推開!”
“那手鏈,你不喜歡,我就自己戴!戴一輩子!”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冰封的心上。他仿佛又看見她撲過來死死抱住他時,那不顧一切的兇狠眼神,感覺到她滾燙的淚水濡濕他衣領的溫度,還有她單薄身體里爆發(fā)出的、要將他揉碎融化的力量。
“她……沒有走。”這個認知,帶著一種鈍痛,狠狠撞進他混沌的意識。
“她看到了我最不堪的樣子……砸東西的瘋子,失控的廢物,連排泄都無法自理的殘軀……”自厭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
“可她……抱住了我。用那么大的力氣……好像……怕我真的碎掉。”那擁抱的觸感和溫度,異常清晰地浮現。
“她說……我是她的阿衡。是她心里……最堅強的阿衡?”這個稱呼,這個評價,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刺破了厚重的陰霾。
他想起她第一次在休息室扶住他時的驚慌,想起她每次沒收他香煙時皺眉的堅持,想起她笨拙地學著做飯、織圍巾的樣子,想起她推著他看河水時那安靜的側臉……一幕幕畫面,如同被風吹散的拼圖碎片,此刻在絕望的深淵里,被那道名為“林清冉”的光,強行聚攏、拼湊。
“是啊……”一個極其微弱、卻帶著某種塵埃落定般清晰的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響起,如同冰層下悄然流動的暗河。
“我是晏衡。是那個在談判桌上讓對手膽寒的晏衡,是那個忍著劇痛也要維持體面的晏衡,是那個……被小冉認定了的晏衡?!?/p>
“她都沒有放棄我……沒有因為我的暴怒、我的不堪、我的廢……而轉身離開。”想到她剛才沖出門時那踉蹌的背影和壓抑的嗚咽(他聽到了,雖然很輕),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她那么難過,那么心疼……卻還在用盡全力拉住我?!?/p>
“我……憑什么自己放棄自己?”
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渴望,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經歷了毀滅性的風暴和污穢的沖刷后,頑強地、悄然地,頂開了厚重的凍土。他想要抓住點什么。抓住那束光,抓住那個“阿衡”的身份。
他那只還能活動的右手,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從蓋在腿上的浴巾下抬起。手指因為虛弱和殘留的情緒而劇烈顫抖著,腕骨的紅腫刺痛著神經。
他費力地移動著手臂,指尖帶著不容置疑的指向性,落在地面上——落在那兩條靜靜躺著的手鏈上。
王姨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停下腳步,順著他的指向看去。“晏先生?您是要這個?”她有些不確定地問。
晏衡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依舊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但他那雙沉寂了太久的眼睛,此刻卻異常清晰地、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微弱卻異常堅定的光芒,緊緊地鎖住地上的手鏈。然后,他的視線艱難地移向王姨,又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抬了抬自己的右手腕。眼神里的命令和請求交織,無比明確:撿起來,給我,戴在這只手上。
王姨愣了一下,隨即眼中掠過一絲了然和動容。她快步走過去,小心地撿起那對沾了些許灰塵卻依舊精致的手鏈,用干凈的紙巾輕輕擦拭了一下。
她走到晏衡身邊,動作輕柔地托起他那只傷痕累累、猶帶紅腫的右手腕。晏衡沒有抗拒,只是微微偏著頭,視線落在窗外流淌的河水上,下頜線依舊繃緊,耳根卻泛起了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紅暈,那是他為自己此刻的“索取”感到的難堪,卻又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然。
王姨小心地將其中一條深藍墨綠相間的手鏈,輕輕地套在他瘦削的腕骨上,調整好松緊。貝殼微涼的觸感貼上他溫涼的皮膚,那一點微小的、帶著水鄉(xiāng)煙火氣的重量,卻像一枚印章,重重地烙在了他的手腕上,也烙在了他死寂的心上。
“戴上了……”晏衡心底那片荒蕪的廢墟上,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八难酃狻€是那么……傻氣?!彼桓业皖^去看,只是依舊望著窗外。但那冰冷的、代表著“廢人”恥辱的右手腕上,此刻卻多了一點溫潤的、屬于“林清冉的阿衡”的印記。
王姨將另一條手鏈小心地放在旁邊干凈的小幾上,輕聲說:“這條等林小姐回來戴?!比缓?,她默默收拾好東西,悄然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