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門上的風鈴還在輕微晃蕩，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是我此刻理不清的心緒。
窗外，顧戰(zhàn)城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軍用吉普車旁，大概是去緊急處理改簽和餐廳事宜。他離開時的腳步倉促又帶著一種近乎慌亂的急切，完全不見平日里的沉穩(wěn)威嚴。
我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咖啡杯沿。杯里的咖啡已經(jīng)涼透了，深褐色的液面映出頭頂燈光的模糊倒影，和我自己有些茫然的臉。
三年。
一千多個日夜的冰封，真的能因為他今天這番撕心裂肺的表演和一把生銹的舊鑰匙，就輕易消融嗎？
心口堵著的那團東西，沉甸甸的，是積壓太久的委屈和不敢輕易松動的警惕。他說他不是真心的，他說他混賬……可傷害已經(jīng)造成，那些冰冷的記憶并非虛假。掌心似乎又泛起洗軍裝時被勛章棱角硌出的細微痛感。
咖啡廳的門再次被推開。
我抬眼看過去。
不是顧戰(zhàn)城。是他的警衛(wèi)員小劉。
小劉小跑過來，在我桌前站定，敬了個禮，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但眼神里多了些不易察覺的局促和小心：“嫂子，首長讓我過來先陪您去貴賓休息室稍坐，他處理完手頭一點急事就過來。車已經(jīng)在外面等了?！?/p>
我點了點頭，沒說什么，拿起隨身的包。
小劉立刻搶先一步幫我拉過了那個小小的行李箱。
貴賓休息室里很安靜，暖氣更足。小劉給我倒了杯熱水，然后就筆挺地站在不遠處，眼觀鼻鼻觀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沒等太久。
大概十幾分鐘后，休息室的門被推開。顧戰(zhàn)城走了進來。
他已經(jīng)稍稍整理過自己。凌亂的頭發(fā)捋順了，常服的風紀扣重新扣得一絲不茍，只是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疲憊和緊繃，以及眼底未散的紅血絲，泄露了方才那場驚濤駭浪并非幻覺。
他揮手讓小劉先出去。
門輕輕合上。
休息室里只剩下我們兩人?？諝馑查g變得有些凝滯。
他走到我對面的沙發(fā)坐下，身體挺直，是常年軍旅生涯刻進骨子里的坐姿，但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無意識地蜷縮又松開，暴露了內(nèi)心的不平靜。
“改簽好了，”他先開口，聲音比在咖啡廳時平穩(wěn)了些，但依舊帶著沙啞，“明天上午十點的航班?！?/p>
“嗯?！蔽覒?yīng)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又是一陣沉默。
他似乎在斟酌詞句，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餐廳也訂好了，就在市區(qū)，過去大概半小時車程?！彼D了頓，補充道，“是家做本地私房菜的，味道……應(yīng)該還算地道?！?/p>
“你看著安排就行?！蔽业恼Z氣依舊沒什么起伏。
我的冷淡似乎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了幾秒，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探詢：“林溪，我……”
“顧戰(zhàn)城?！蔽掖驍嗨?，抬起眼，直視著他，“有些話，我覺得還是說在前面比較好?！?/p>
他身體微微一僵，正色道：“你說?！?/p>
“我今天沒走，不代表我就原諒你了，更不代表我們之間就沒事了?！蔽艺Z氣平靜，卻字字清晰，“三年的事，不是你今天摔了勛章、說了幾句后悔的話就能一筆勾銷的。我心里這坎，沒那么容易過去。”
他眼神一黯，重重地點了下頭：“我知道。我沒奢求……”
“我只是，”我吸了口氣，繼續(xù)道，“暫時不想用離開這種方式來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那樣……太便宜你了，也太對不起我這三年?！?/p>
他看著我，眼底情緒翻涌，有痛色，有愧疚，但也有一絲如釋重負——“暫時不想離開”，這對他來說，似乎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
“我明白。”他聲音低沉，“謝謝你……還愿意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p>
“是不是機會，看你以后怎么做?！蔽乙崎_視線，看向窗外機場的跑道，“走吧，不是說餓了？”
“……好。”
車子平穩(wěn)地駛向市區(qū)。車內(nèi)氣氛依舊沉默，但那種令人窒息的緊繃感，似乎緩解了微不足道的一絲。
他訂的餐廳果然很僻靜，是個獨立的小院，仿古建筑，環(huán)境清幽，私密性極好。經(jīng)理顯然認識他，恭敬地將我們引到一個臨水的包間。
菜很快上齊，都是些本地精致的菜式，擺盤講究，香氣撲鼻。
他顯得有些緊張，不停地給我夾菜：“你嘗嘗這個，他們家的招牌……這個筍很嫩……你以前好像喜歡吃魚？”
我看著碗里很快堆起的小山，終于忍不住開口：“夠了，我自己來?！?/p>
他夾菜的動作頓住，有些訕訕地收回筷子。
吃飯的過程依舊沉默居多。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我，或者看著桌上的菜發(fā)呆，眉宇間鎖著沉沉的思緒。
我其實也沒什么胃口，但還是強迫自己吃了一些。味道確實不錯，只是心情使然，再好的美味也嘗不出太多滋味。
放下筷子，我擦了擦嘴角。
他也立刻放下筷子，看向我，像是在等待下一步指令。
“我累了，”我說，“想去休息。”
“好，房間已經(jīng)開好了，就在附近?！彼⒖陶酒鹕恚拔宜湍氵^去?！?/p>
酒店離餐廳不遠，也是那種低調(diào)但顯然規(guī)格不低的地方。他幫我辦的入住，一路沉默地送我到了房間門口。
“你好好休息，”他把房卡遞給我，站在門口，沒有要進去的意思，“我就在隔壁，有任何事，隨時叫我?！?/p>
我接過房卡，看了他一眼。他站在走廊燈光下，身影挺拔卻透著一股濃重的倦意，眼下有著明顯的青黑。
這三天，他大概也沒怎么合眼。
“嗯?！蔽覒?yīng)了一聲，刷開房門。
“林溪。”在我準備關(guān)上門的時候，他忽然又叫住我。
我停住動作，看向他。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匯成一句干澀的話：“……晚安。”
“……晚安?！?/p>
門輕輕合上，將他和走廊的光線一起關(guān)在外面。
我背靠著門板，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了一口氣。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jīng)，終于在這一刻松懈下來，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
房間很大，很豪華，但也空蕩得讓人心慌。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城市的璀璨燈火。這個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此刻看起來依舊陌生。
今晚發(fā)生的一切，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那個永遠冷硬、永遠掌控一切的顧戰(zhàn)城，竟然會有那樣失控崩潰的一面。
他說他看到了我刻在窗臺上的字。
“以后，要嫁給穿軍裝的英雄?！?/p>
少女時期幼稚的憧憬，如今聽起來像個巨大的諷刺。
英雄？
他或許在戰(zhàn)場上是個英雄，但在我們的婚姻里，他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而我呢？我這三年，又算什么？一個守著可笑執(zhí)念的傻瓜？
眼眶又開始發(fā)澀。
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意逼了回去。
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
洗了個熱水澡，躺在那張柔軟得過分的巨大床上，卻毫無睡意。眼睛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腦子里紛紛雜雜，過去的，現(xiàn)在的，混亂地交織在一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似乎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我的門口。
很輕，但我聽到了。
我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那腳步聲在門口停留了片刻，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遠去了，消失在隔壁房門開關(guān)的輕微響動中。
夜，重歸寂靜。
我閉上眼。
明天。
明天又會怎樣呢？
這一夜，注定無眠。不止是我，想必隔壁那人，亦然。
天快亮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沒睡多久，就被手機設(shè)定的鬧鐘吵醒。
起床，洗漱?？粗R子里眼下淡淡的青黑，我用冷水拍了好幾次臉。
收拾好行李，打開房門。
他幾乎同時從隔壁房間出來。顯然也一夜沒睡好，臉色有些蒼白，但軍裝依舊筆挺，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只是眼底的紅血絲更重了些。
“早?！彼曇粲行└蓾?。
“早?！?/p>
一起去酒店餐廳吃了簡單的早餐。依舊沒什么話。
然后出發(fā)去機場。
車上，他終于再次開口，語氣謹慎：“回去后……你有什么打算？”
“還沒想好?！蔽铱粗巴怙w速倒退的街景，“先回家看看爸媽。”
“……好?！彼D了頓，“我這邊……等表彰會的后續(xù)事宜處理完，我會盡快申請休假?！?/p>
我沒接話。
到了機場，換登機牌，過安檢。
他一路沉默地陪著，直到送到安檢口，再也進不去。
他停住腳步，看著我，目光深沉復雜：“一路平安?！?/p>
“嗯?！?/p>
我拉著行李箱，轉(zhuǎn)身走向安檢通道。
沒有回頭。
我知道他一定還在原地站著，就像昨天那樣。
但這一次，我沒有停下。
通過安檢，找到登機口，在候機椅上坐下。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
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但我知道是他。
【林溪，對不起。還有，謝謝?！?/p>
我看著那短短的一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按熄了屏幕。
飛機沖上云霄，北城在舷窗外逐漸縮小，變成模糊的輪廓。
我的心，也像這高空的氣流一樣，起伏不定。
我知道，回去之后，還有很長很難的路要走。信任的重建，比摧毀要難上千百倍。
給他機會？
也許吧。
但更多的，我是想給我自己一個答案，給這三年一個真正的了結(jié)。
而不是像鴕鳥一樣，狼狽地逃離。
飛機穿透云層，陽光瞬間灑滿機艙。
有些刺眼。
我微微瞇起了眼。
指尖無意識地蜷起，仿佛還能感受到昨天那枚功勛章的冰冷和堅硬。
以及，他塞過來時，那不顧一切的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