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魚尾巷。這里是京都繁華表皮下的腐肉，污水橫流，人聲鼎沸中混雜著劣質(zhì)酒氣、廉價脂粉和底層掙扎的汗臭。莫老那個不起眼的小院，就嵌在這片混亂與喧囂之中，像一顆藏在污泥里的、不起眼的暗釘。
阿鸞留了下來。沒有契約，沒有承諾，只有一種心照不宣的交換——她需要莫老提供的庇護（哪怕只是這陋室的一角破席）和生存下去的技能；而莫老，則看中了她那雙能穿透迷霧的“毒眼”和那顆被苦難磨礪得異常堅硬的心。
這里沒有溫情脈脈的師徒情誼，只有最赤裸裸的叢林法則：學(xué)不會，就挨餓；做不好，就挨罰；沒用處，就會被像垃圾一樣丟棄。
易容·油脂與灰燼的偽裝
“易容，不是讓你變成天仙！”莫老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刻薄，他粗糙的手指捏著一塊凝固發(fā)黃的劣質(zhì)豬油膏，狠狠抹在阿鸞臉上。油膩、冰冷、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臊氣瞬間糊滿了她的口鼻，讓她幾欲作嘔。“是讓你變成‘別人’！變成最不起眼的‘別人’！”
阿鸞強忍著不適，任由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她臉上粗暴地揉搓、按壓。豬油膏融化，黏膩地覆蓋住她原本的肌膚紋理。接著，是更粗糙的鍋底灰，被莫老像和泥一樣，混著一點唾沫，拍打、涂抹在油膩的底子上。皮膚被粗糲的灰燼摩擦得生疼，眼睛被刺激得淚水直流。
鏡子里（一塊模糊的銅片），映出一張蠟黃、浮腫、布滿污垢和“雀斑”的陌生面孔。屬于沈寒香的最后一點清秀痕跡，被徹底掩埋在這層骯臟的偽裝之下。
“丑！真他娘的丑！”莫老啐了一口，渾濁的眼睛里卻沒什么情緒，“但夠用了。記住這感覺！記住這氣味！以后，這就是你的臉皮之一！”
練習(xí)是枯燥而痛苦的。她需要頂著這張油膩骯臟的“面具”，在魚尾巷最混亂的時段混入人群，觀察特定的目標(biāo)（一個賭坊打手、一個暗娼館的龜公），記住他們的言行舉止，回來復(fù)述。稍有差池，或者被人識破引起騷動，等待她的就是餓肚子，或者更狠——被莫老用浸了鹽水的藤條抽打手心。
一次，她因緊張，模仿一個酒鬼走路時差點撞翻餛飩攤，被攤主揪住破口大罵，油膩的偽裝差點被扯掉?；貋頃r，迎接她的是莫老冰冷的眼神和空空的飯鍋。她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胃里火燒火燎，臉上殘留的豬油和鍋灰混合著冷汗，黏膩骯臟，屈辱感如同毒藤纏繞。她死死攥著玉佩，指甲掐進掌心，用身體的疼痛和玉佩的微溫對抗著饑餓和絕望。她咬著牙，一遍遍在腦中回放那酒鬼的醉態(tài)，直到每一個踉蹌的細節(jié)都刻入骨髓。
毒術(shù)·草木皆兵的生死課
陋室角落里，多了一排不起眼的瓶瓶罐罐，里面裝著研磨成粉或浸泡出汁液的“教材”：顏色慘白的砒霜粉末、散發(fā)著苦杏仁味的斷腸草汁、烏頭根部漆黑的塊莖……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的、令人不安的苦澀氣味。
“毒，是暗處的刀?！蹦系穆曇粼诨璋档墓饩€下顯得陰森，“認(rèn)不清它，下一個死的就是你！”他抓起一小撮砒霜粉末，放在阿鸞鼻尖下，“聞！記住這味道！它混進飯食里，無色無味，但這點量，足以讓你腸穿肚爛，疼上三天三夜才咽氣！”
阿鸞屏住呼吸，那細微的粉塵仿佛帶著死亡的冰冷氣息，讓她頭皮發(fā)麻。她強迫自己記住每一種毒物的氣味、顏色、性狀，以及它們發(fā)作時的可怕癥狀（莫老用一些抓來的老鼠做殘忍的演示）。背錯一味藥的特性，或者混淆了癥狀，懲罰就是——餓著肚子，面對那些瓶瓶罐罐，直到完全記住。
一次，她將烏頭與另一種普通草藥的藥性記混。莫老什么都沒說，只是在她當(dāng)天的糙米粥里，撒了一丁點味道極其相似的、但只是致人麻痹嘔吐的草藥粉末。阿鸞吃下不久，便腹痛如絞，冷汗涔涔，嘔吐不止，虛弱得如同死過一回。她蜷縮在地上抽搐，看著莫老冷漠地站在一旁抽煙，那一刻，她明白了：在這里，任何錯誤都可能致命。對敵人的仁慈或疏忽，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她擦掉嘴角的污物，眼神變得更加冰冷沉靜。再看向那些瓶罐時，恐懼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求知欲取代。她開始主動研究那些毒物的相生相克，甚至在莫老不注意時，偷偷嘗試用最微小的劑量在自己身上測試藥性（手臂上留下隱秘的紅腫或麻痹感）。痛苦讓她清醒，也讓她對“毒”的認(rèn)知，從單純的恐懼，變成了可以利用的、危險的武器。
機關(guān)·陷阱與血肉的教訓(xùn)
“機關(guān)，玩的是人心。”莫老在院子的泥地上，用樹枝畫著簡陋的圖樣，“最簡單的捕獸夾，改改觸發(fā)點，換個位置，就能夾斷人的腳脖子。”他演示如何用最廉價的麻繩、削尖的竹片和幾塊石頭，制作出能絆倒人、能彈射傷人、甚至能觸發(fā)小范圍塌陷的簡易陷阱。
練習(xí)場地就在小院角落那片堆滿雜物的荒地。阿鸞需要親手制作、布設(shè)，然后莫老會像個冷酷的考官，用各種方法去觸發(fā)、破壞。
“咔噠！”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阿鸞精心布置的一個改良捕獸夾被觸發(fā)，鋒利的鐵齒（莫老不知從哪弄來的舊貨）猛地合攏！但她布設(shè)的觸發(fā)線角度稍有偏差，沒能夾住莫老故意丟過去的木棍，反而在她自己蹲下檢查時，夾住了她來不及收回的左手小指！
“啊——！”鉆心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冰冷的鐵齒和泥土！阿鸞痛得眼前發(fā)黑，幾乎暈厥。
莫老只是冷冷地看著，慢悠悠地抽著煙：“疼嗎？記住這疼！下次布陷阱，想想是你的指頭先斷，還是敵人的腿！”
沒有安慰，沒有包扎的指令。阿鸞咬著滲血的嘴唇，用另一只手和牙齒，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生生掰開了那冰冷的鐵齒！小指血肉模糊，骨頭似乎都裂了。她用撕下的衣角死死纏住傷口，冷汗浸透了后背。她沒有哭，只是看向那沾著自己鮮血的捕獸夾的眼神，充滿了冰冷的恨意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
此后，她練習(xí)得更加瘋狂。手指上的傷還未痊愈，就纏著布條繼續(xù)。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受傷，膝蓋被竹簽刺破，手臂被彈射的石子打得青紫。每一次疼痛都像烙印，刻在她心里，也讓她對力道的控制、角度的計算、心理的預(yù)判越來越精準(zhǔn)。她的陷阱從笨拙變得刁鉆、陰狠，帶著一種以牙還牙的、殘酷的美感。
情報·市井流言中的刀光劍影
“真正的消息，不在官府的邸報里，在茶樓酒肆的唾沫星子里，在菜市婆娘的討價還價里，在暗娼館嫖客的醉話里！”莫老帶著阿鸞，像兩條不起眼的泥鰍，混跡在最嘈雜混亂的場所。
他教她如何偽裝成最不起眼的存在——一個懵懂的鄉(xiāng)下丫頭、一個怯懦的小伙計、一個粗鄙的洗衣婦。教她如何側(cè)耳傾聽，如何在看似無意義的家長里短、抱怨牢騷中，捕捉到關(guān)鍵的名字、地點、事件，如何從醉漢的吹噓和妓女的嗔怪中，拼湊出官員的癖好、商賈的動向、甚至是幫派間的摩擦。
“東城張屠戶抱怨官府收的‘孝敬’又漲了，說明管那片的小吏手頭緊，可能賭輸了錢……”
“綢緞莊的伙計說新到的江南貨被扣在碼頭三天了，漕幫的人臉色很臭，看來是分贓不均鬧內(nèi)訌了……”
“醉紅樓新來的姑娘抱怨王御史家的公子出手摳門還愛打人……呵，看來王家最近是真缺銀子了？”
莫老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將市井的喧囂層層剝開，露出底下暗流涌動的利益鏈條和人性丑惡。阿鸞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吸收著這些骯臟卻實用的“知識”。她的眼神在混亂的人群中快速掃視，耳朵過濾著無用的噪音，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將碎片化的信息歸類、串聯(lián)、分析。她開始能敏銳地捕捉到那些一閃而過的、帶著價值的“關(guān)鍵詞”，并快速判斷其真?zhèn)魏头至俊?/p>
試煉·賬本與偽造的利刃
幾個月地獄般的錘煉下來，阿鸞身上屬于“沈寒香”的痕跡幾乎被磨滅殆盡。她的皮膚因劣質(zhì)油脂和風(fēng)吹日曬變得粗糙暗沉，眼神沉靜得像深潭，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洞悉世事的冰冷和不易察覺的狠厲。動作變得敏捷無聲，像一只在暗影中潛行的貓。
莫老覺得，是時候了。
他將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拍在阿鸞面前，上面潦草地寫著一個名字：米商，劉富海。地址：南城柳葉胡同。
“這姓劉的，囤積居奇，勾結(jié)小吏壓價盤剝糧農(nóng)，放印子錢逼死過人命，是個滿肚子壞水的蛆?！蹦系穆曇魶]什么起伏，像是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去，把他藏在臥房暗格里的那本真賬本‘請’回來。手腳干凈點。”
這不是練習(xí)，是真刀真槍的“活計”。阿鸞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壓抑的興奮。她仔細詢問了劉宅的布局、守衛(wèi)情況、劉富海本人的作息。莫老只給了最基礎(chǔ)的信息，剩下的，靠她自己。
她用了三天時間觀察。扮作賣絨線的小丫頭在劉宅后門附近徘徊，留意仆役進出和換崗規(guī)律；假裝迷路的小乞丐，在胡同口觀察劉富海出門歸家的時間和護衛(wèi)人數(shù)。她甚至利用剛學(xué)的、還不太熟練的攀爬技巧，在深夜?jié)撊朐簤Γ阍陉幱袄锎_認(rèn)了臥房的位置和可能的暗格所在。
行動選在一個雨夜。雨水能掩蓋氣味和聲音。她穿著最不起眼的深色粗布衣，臉上涂抹著能融入夜色的灰泥。像一道無聲的影子，避開打瞌睡的門房，利用花木和雨聲的掩護，潛入內(nèi)宅。臥房的門栓在她用特制的小鉤子下，無聲地滑開。
房間里彌漫著酒氣和一種油膩的富貴氣息。阿鸞屏住呼吸，快速掃視。根據(jù)莫老提供的線索和劉富海這類人藏東西的習(xí)慣，她的目光鎖定了床榻對面一個不起眼的、鑲嵌著福祿壽三星的木雕多寶格。她小心翼翼地摸索，指尖在一處凸起的蝙蝠雕刻上輕輕一按！
“咔?！币宦曒p微的機括響動，多寶格側(cè)面彈出一個薄薄的暗格！里面赫然躺著一本厚厚的、封面沒有任何標(biāo)記的賬冊！
阿鸞迅速將賬冊揣入懷中。任務(wù)完成。但她看著那空了的暗格，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她走到劉富海那張堆滿賬本的書桌前，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快速翻閱了幾本放在最上面的、記錄著日常流水和應(yīng)付官府的假賬。她記住了其中幾筆較大數(shù)額的往來和幾個關(guān)鍵的名字、字跡特征。
然后，她抽出隨身攜帶的、莫老給她的炭筆和一小片特制的、能模仿墨跡的薄紙（這是她自己偷偷練習(xí)的成果）。憑借著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對字跡的模仿天賦（伏筆：偽造能力），她飛快地仿照假賬上的筆跡，寫下了一張措辭強硬、要求劉富海三日內(nèi)償還“欠款”白銀五百兩的“欠條”，落款是一個莫須有、但在黑道上頗有兇名的“過江龍”名號。
她將這張偽造的欠條，小心翼翼地塞回了那個空了的暗格里，然后才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雨夜中。
第二天，南城便傳開了劉富海家遭了賊的消息，但更勁爆的是，據(jù)說劉大老板在暗格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要命的“欠條”，嚇得魂飛魄散，當(dāng)天就變賣了一處鋪子，還跟幾個平日里稱兄道弟的官差翻了臉，鬧得雞飛狗跳。
莫老聽著街面上傳來的消息，吧嗒吧嗒抽著煙，渾濁的眼睛看向剛把真賬本放在他面前的阿鸞。少女臉上沒什么表情，依舊是那副沉靜的樣子，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極快、極冷的、如同刀鋒出鞘般的微光。
莫老沉默了很久，煙霧繚繞中，他沙啞地開口，聽不出是贊許還是更深的考量：
“心夠狠，手夠黑……丫頭，你出師了?！?/p>
阿鸞垂下眼簾，看著自己布滿薄繭和細小傷痕的手。力量感在掌心凝聚，那是一種帶著血腥氣和冰冷鋒芒的力量?；钕氯ィ榍逭嫦?，復(fù)仇——這個目標(biāo)從未如此清晰，也從未如此……需要用更深的黑暗去澆灌。她握緊了拳，指甲再次陷入掌心，那里，玉佩的輪廓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