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火搖曳，如刀割霧。
井底的陰風(fēng)漸漸凝滯，那七道瘦弱孩童的虛影在火光中哀鳴一聲，盡數(shù)消散。
井婆暴漲的鬼軀緩緩塌陷，白發(fā)如灰燼般飄落，露出跪伏在泥水中的魂體——灰布襤褸，四肢扭曲，七根漆黑鐵釘貫穿肩胛、膝蓋與心口，釘頭符紋蠕動，似有活物在血肉里啃噬。
林青玄站在井沿，指尖微顫。
他認得這釘。
“七煞鎮(zhèn)魂釘”，非民間野法，亦非尋常邪道手段。
此釘需以活人怨念為引，地脈濁氣為爐，煉制七七四十九日，方能釘魂鎖魄，不得輪回。
傳說中唯有“陰羅教”秘傳《血地經(jīng)》所載的“煉怨成煞”之術(shù)，才會用此酷刑。
可這口井……本不該有煞。
他目光掃過井壁青苔，指節(jié)叩擊石磚，耳中聽著回音——不對勁。
這井底石料非本地所產(chǎn)，而是從百里外運來的黑脊巖，專克陽氣；井口朝向偏西北三度，恰對月煞入脈之向；更關(guān)鍵的是，井底水眼早已干涸多年，可方才地脈封斷時，竟有支流倒灌，說明地下另有人工暗渠！
“養(yǎng)怨井?！彼吐曂鲁鋈?，喉頭腥甜，一口血沫滑入唇角。
腦中轟然炸開——守言！
那個雨夜抱著竹簡狂奔的師兄！
他不是死于意外，也不是被同門追殺滅口那么簡單。
他是被人引到此處，親眼目睹這邪陣運作，才遭滅口！
而自己當(dāng)年被污蔑偷取《地脈真詮》，怕也是這盤大棋的第一步。
林青玄雙拳緊握，指甲掐進掌心。
原來從一開始，就有人想讓他背負污名，逐出師門，好讓“相風(fēng)堂”無人察覺地脈異動。
等堂中長老一個個離奇暴斃、堂址被陰氣侵蝕成絕地時，真相早已埋進黃土。
他閉上眼，強壓顱內(nèi)如針扎般的劇痛，再度催動“觀鬼氣”。
這一次，不再是被動窺見殘影，而是主動以相師真氣侵入井婆魂核，逆溯怨念源頭！
眼前驟然一黑。
幻象浮現(xiàn)——
暴雨傾盆，泥濘山路。
守言披著破蓑衣狂奔，懷中竹簡用油布裹得嚴實，卻被雨水浸透一角，露出“龍脈支眼，童陽飼煞”八字。
身后火把如蛇游動，黑影呼喝：“交出《真詮》殘頁！堂主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簡！”
守言跌入草叢，滾落山坡，竟誤入這口枯井。
井底，一個婦人被鐵鏈鎖在石柱上，口中塞著玉佩，雙目翻白，喉嚨鼓動如吞物。
黑衣人立于其后，手持鐵錘，將最后一枚黑釘釘入她心口。
符紋亮起剎那，婦人睜眼——無瞳，唯有一團翻涌黑霧。
“以正魂為引，煉口煞吞童陽?！焙谝氯说驼Z，“七日可成‘稚龍引’第一祭?！?/p>
守言躲在井壁裂縫，渾身發(fā)抖。
他認得那玉佩——是師父臨終前交給他的信物，說是“若見此物現(xiàn)于邪陣，便知相風(fēng)堂已覆”。
他想逃。
可下一瞬，井口人影一閃，一人躍下，袖口暗紋在閃電下一閃而過——赤焰焚階，三重階梯，正是“焚階堂”標記！
那是……同門？
林青玄猛地睜眼，嘔出一大口鮮血。
“焚階堂……你們竟投靠陰羅教？！”他咬牙，聲音嘶啞如砂紙磨骨。
相風(fēng)堂與焚階堂本為玄門分支，素有競爭關(guān)系，卻從未有染指邪術(shù)之說。
可如今看來，焚階堂不僅背叛正道，更是借《地脈真詮》殘頁，暗中改造地脈節(jié)點，布下“七棺鎮(zhèn)龍陣”——這等逆天邪陣，需七處支眼飼煞，最終喚醒沉埋百年的“尸王”，借龍氣復(fù)國！
而眼前這口井，正是七支眼之一。
他低頭看向手中破妄燭，綠火微弱，卻映出一絲異樣——燭底銅牌不知何時開始發(fā)燙。
那是他從一名陰羅教外圍教徒尸體上搜出的令牌，一直未解其用。
此刻，銅牌竟與燭火共鳴，浮現(xiàn)出半幅幽光殘圖：蜿蜒如蛇的地下脈絡(luò)，七處紅點分布城郊，其一正指此處枯井。
圖側(cè)刻字殘缺，唯見“養(yǎng)怨支脈，童陽歸心”八字。
林青玄瞳孔驟縮。
七棺鎮(zhèn)龍陣，以七怨魂為眼，吞童陽，聚尸氣，最終引動主龍脈下“棺山”開裂，尸王借稚龍之氣復(fù)蘇。
所謂“稚龍引”，竟是以孩童純陽之魂，為尸王續(xù)命的第一口“生氣”！
井婆不是禍源。
她是犧牲。
和他一樣，被利用、被釘死、被抹去姓名，只為了成全一場瘋狂的復(fù)國夢。
他緩緩跪坐在泥水中，望著那被釘住的魂體，良久未語。
風(fēng)停了，火穩(wěn)了。
更可怕的是——她若徹底崩潰，七日之內(nèi)，必有七童暴斃，陽氣逆流地脈，催動其余六處支眼提前啟動。
到那時，整座城都將淪為養(yǎng)尸場。
他抬起手，指尖沾血，在井壁緩緩劃下一畫。
不是殺陣。
不是封印。
是解。
“我不渡你入輪回……”他低語，眼中血絲密布，“但我，要拆了這口井的根?！?/p>
井底陰寒如淵，泥水浸透林青玄的褲腳，冷意順著筋骨攀爬而上。
他跪坐于陣中，指尖沾血，在濕滑的黑脊巖上一筆一劃勾勒“解煞符陣”。
這陣法非殺伐之術(shù)，亦非鎮(zhèn)壓之法，而是《相風(fēng)堂》秘傳中極冷僻的一脈——“解怨安魂”。
它不破鬼魂，只破執(zhí)念；不滅邪氣，只解其根。
可正因如此，施術(shù)者須以己身精血為引，神魂為橋，直面怨魂最深的痛楚，稍有不慎，便會神志崩裂，淪為癡傻。
他心中清楚：若此刻強行超度，七煞釘內(nèi)的邪力反噬，足以將他經(jīng)脈焚盡；可若置之不理，七日之內(nèi)七童陽盡滅，地脈暴動，整座城都將淪為尸王復(fù)蘇的祭壇。
唯有先解其縛，讓她自愿往生，才能斷此劫源。
朱砂混著唇角血沫，在井底緩緩鋪開。
七道弧線環(huán)繞魂體，中央以“歸心印”為引，外圍三重回環(huán)，暗合“地脈疏泄”之理。
他咬破三指，指尖滴血，點向符陣七處眼位——每一點落，符文便幽幽亮起，如沉眠之脈被喚醒。
“解怨訣……”他低誦，聲如游絲，卻字字如釘，敲入魂淵。
“怨非自生，因執(zhí)而凝；
魂非當(dāng)鎖，因冤不平。
今以吾血，代汝承痛；
解爾七釘，還爾清明?！?/p>
話音未落，井婆肩胛處第一枚黑釘“嗡”然一顫，符紋崩裂，化作黑煙潰散。
她魂體猛然抽搐，喉嚨里擠出一聲似哭非哭的嗚咽。
第二釘碎時，膝蓋處扭曲的骨骼緩緩復(fù)位，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咔”聲。
第三、第四……黑釘接連崩解，每碎一釘，井底陰風(fēng)便輕一分，綠火也穩(wěn)一分。
林青玄額頭青筋暴起，太陽穴突突跳動，顱內(nèi)如萬千銀針攢刺。
他能感覺到，那股深埋二十年的怨念正順著血引逆流而上，沖刷他的識?！酀粢褂辍㈣F鏈拖地、孩童啼哭、玉佩塞口……無數(shù)碎片如刀割神識。
他咬緊牙關(guān)，舌尖抵住上顎，硬生生將慘叫咽回腹中。
就在此時——
井口傳來雜沓腳步，夾雜著粗啞的吆喝：“快！趙家老爺說了，天亮前必須封井！這鬼地方晦氣，再死一個孩子，咱們都得掉腦袋！”
是瘸腿老周的聲音，壓得極低，卻透著焦急：“狗兒！狗兒你在下面嗎？他們帶了‘鎮(zhèn)魂磚’！要砌墻封口！”
林青玄心頭一沉，如墜冰窟。
鎮(zhèn)魂磚？！
他猛地抬頭，透過井口昏暗的天光，看見幾人影正抬著青灰色的磚塊靠近。
那磚體厚重，表面刻有隱紋，磚心含鐵，正是當(dāng)年趙家為滅口而設(shè)的邪物！
此磚一旦封井，不僅會壓迫地脈，更會激活殘存的七煞釘余力——井婆魂體尚未解脫，若被鎮(zhèn)壓，怨氣無處宣泄，必將暴走噬人！
屆時，她不再是受難者，而是真正的兇煞！
“不行……不能封！”他眼中血絲密布，腦中電轉(zhuǎn)。
解煞陣尚未完成，第七釘仍嵌在井婆心口，若此時中斷，前功盡棄，他自身亦會因血引斷裂而重傷。
可若任其封井，后果更不堪設(shè)想。
唯有速成！
他當(dāng)機立斷，一把抽出插在腰間的破妄燭——那支曾照出前世怨影的綠焰之燭。
燭火微弱，卻仍存一絲靈性。
他將燭心插入解煞陣中央的“歸心印”位，隨即盤坐陣外，雙手結(jié)“地脈引”印，五指微顫，口中默念《控地脈·導(dǎo)流訣》。
剎那間，他體內(nèi)殘存的地脈感知全數(shù)爆發(fā)。
腳下黑脊巖深處，那條被人為改道的暗渠殘流被強行牽引，如細蛇般逆涌而上，盡數(shù)匯入符陣！
井底石磚微微震顫，青苔下的地氣如霧蒸騰，纏繞符文，助其加速運轉(zhuǎn)。
“給我——破！”
他猛然噴出一口精血，灑在第七符眼之上！
“嗤——！”
七煞釘最后一枚轟然炸裂，符紋如灰蝶紛飛。
井婆渾身劇震，仰天長嘯，那聲哀鳴中竟無半分恨意，唯有解脫。
她身上黑霧盡散，白發(fā)褪為烏黑，面容緩緩恢復(fù)生前模樣——不過三十許人，眉目溫婉，唇角竟帶一絲極淡的笑意。
她睜開眼，望著林青玄，緩緩合十，聲音輕如風(fēng)拂枯葉：
“謝公子……解我二十年之苦?！?/p>
林青玄癱坐在泥水中，冷汗浸透衣衫，連抬手的力氣都已殆盡。
可他仍死死盯著她，生怕她臨終前還藏有怨毒反撲。
卻見她魂體漸淡，化作一縷柔光，消散前，唇間逸出一句極輕的低語：
“那夜……有個穿紅裙的小姑娘，也被帶去了斷脊嶺……”
林青玄渾身劇震，如遭雷擊。
紅裙？斷脊嶺？
柳煙的妹妹——那個失蹤三載、被傳已溺死河中的小女孩，不正是最后一次被人看見時，穿著她娘親手縫的紅裙？
而斷脊嶺……那是城外亂葬崗，地脈斷裂如刀砍，素來是邪術(shù)祭壇的首選之地！
他還未來得及細想，井底綠火“噗”地一聲熄滅。
破妄燭焦黑如炭，墜入泥水。
井婆魂光徹底散去，原地僅余一撮灰燼，靜靜臥在符陣中央。
四周死寂。
風(fēng)不再動，水不再流，連遠處的腳步聲也仿佛遠去。
林青玄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捧起那撮灰。
觸手竟不冷，反而溫?zé)幔缤写嬗嘞ⅰ?/p>
他凝神細看，忽見灰中浮現(xiàn)出幾行極淡的墨跡，似以怨氣凝成，字跡歪斜，卻字字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