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未歇，風如刀割。
花街的燈籠被刮得歪斜，紅紙簌簌作響，像垂死之人喉間最后的喘息。
雨水順著屋檐砸下，濺起的水花裹著泥腥與腐葉氣息，在巷口凝成一層灰霧。
林青玄背靠門板，呼吸極輕，仿佛連空氣都不敢驚動。
屋內，柳煙蜷在墻角，雙手死死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淌。
她不敢哭出聲，仿佛一開口，就會把那藏在風雨里的東西引來。
林青玄沒看她。
他低頭盯著手中三枚銅錢，指尖一寸寸摩挲過“離”“震”“坎”的古紋，像是在確認某種命軌是否還連著人間。
片刻后，他起身，動作干脆利落。
紅布頭骨被塞進床底最暗的角落，用破席半掩。
他不信布能擋鬼，但信人心畏暗——邪祟也好，人禍也罷，總忌憚藏而不露。
接著，三枚銅錢按卦位埋入屋角，銅面朝下，背紋入土，暗合“三才鎮(zhèn)煞”之局。
最后，他咬破指尖，在門檻上畫下一枚殘缺的“避陰紋”。
血未干，已泛出淡淡的青灰色，仿佛被什么無形之物悄然吸食。
他閉眼。
“觀鬼氣”開啟。
視野驟變。
雨幕不再是雨幕。
每一滴雨都拖著微不可察的黑絲，如蛛網般密布空中。
遠處巷口，那提著綠燈籠的佝僂身影尚未靠近，但青黑之氣已如毒蛇蜿蜒而至，纏繞花街入口的石獅，絲絲滲入地縫。
那是死氣，是怨念凝成的陰流，專噬活人氣運。
更遠的地方，風逆而行。
一股詭異的“喜氣”正破雨而來。
紅紙錢逆風飛舞，不落反升，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手托著送上夜空。
嗩吶聲嗚咽，曲調是《哭皇天》，哀得撕心裂肺，可整條街的樂坊都閉了門，無人吹奏。
那聲音，是從地底滲上來的。
林青玄猛地睜眼，瞳孔微縮。
來了。
不是一樁事，是兩股煞局同時發(fā)動。
黑衣道人只是前哨，真正的殺招，是那頂逆風而行的花轎。
他正欲開口，忽聽“砰”的一聲巨響——
木門被狠狠撞開，冷風裹著雨水灌入屋內。
瘸腿老周拄著拐杖跌進來，蓑衣濕透，帽檐滴著黑水，臉色慘白如紙。
“狗兒！出大事了！”他喘著粗氣，聲音發(fā)抖，“城東趙員外家迎親，花轎走反了！抬轎的八個壯漢全瘋了，嘴里喊著‘新娘在倒走’，轎子直奔城隍廟，一路滴血！巡夜的差役不敢攔，攔的……都瘋了！”
林青玄不動聲色，只問：“新娘穿紅裙？”
老周一愣，瞪大眼：“你咋知道？聽說是沖喜娶的病秧子，肺癆快斷氣了，趙家請了道士壓命格，說紅能沖煞……可這哪是沖煞？這是送鬼！”
林青玄指尖一顫。
又是紅裙。
又是肺癆。
又是倒行。
三重死兆疊在一起，哪是巧合？
這是“陰媒引路”——借活人婚儀，引地脈陰氣，以病弱之軀為引，以倒行之禮為咒，將陽世龍脈拖入陰局！
他猛地抓起袖中銅錢，塞進懷里，轉身就走。
“走，去城隍廟?！彼Z速極快，“但別近轎，別看轎簾，別應任何聲音。若聽見有人叫你名字，捂耳閉氣，連喘三口粗氣——那是‘喚魂哨’，中了就會變成抬轎的傀儡?！?/p>
老周踉蹌跟上，嘴唇還在抖：“你到底……懂這些？你不是街頭算命的混子嗎？”
林青玄沒回頭，只冷笑一聲：“混子？我要是真混，現(xiàn)在就該躲屋里喝酒?？赡憧次蚁衽滤赖娜藛?？”
兩人沖入雨幕。
越靠近城隍廟，空氣越冷。
街面不見積水，可每一步踏下，鞋底都像踩在濕黏的腸子上。
路旁人家閉門熄燈，偶有窗簾微動，卻無人敢探頭。
整條街死寂得反常，唯有那嗩吶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像一根鐵針，慢慢扎進耳膜。
城隍廟前，已圍了百余人。
沒人敢上前。
一頂猩紅花轎在雨中緩緩倒行，八人抬轎，腳步齊整如操偶，眼神空洞，嘴角卻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牙齒，似在笑，又似被什么硬生生撕開。
轎簾微掀，一只蒼白的手垂下，指甲漆黑如墨，指尖滴血，落在石板上，竟不散開，反凝成細小的符紋，一閃即逝。
林青玄伏在廟檐陰影下，屏息。
他再度開啟“觀鬼氣”。
視野中，那花轎底部拖著一條濃如墨汁的黑氣，如巨蟒盤地，每走一步，黑氣便深深扎入地縫，同時，一絲微弱的金光從地底被抽出，匯入轎底暗紋。
那紋路，竟與《地脈真詮》所載“臍煞釘陣”分毫不差！
——轎底藏釘，步步釘入龍脈，奪陽氣，養(yǎng)陰尸！
這是要借全城地脈，養(yǎng)一具“陰國帝尸”！
林青玄腦中轟然。
師父臨終前的話突然回響耳邊：“……《地脈真詮》不是秘術，是封印。一旦失傳，天下龍脈將成陰棺?！?/p>
原來不是危言聳聽。
陰羅教早就在動。
三十年前，藥婆陳氏開始布局，以“義藥”誘殺無辜，只為湊齊“七棺祭品”。
他死死盯著那滴血的手，心頭滾過一陣刺痛。
柳煙的妹妹……也是七歲，紅裙，肺癆。
這新娘，會不會是下一個？
他攥緊銅錢，指節(jié)發(fā)白。
不能再等了。
可他不能硬闖。
八名抬轎者已被控魂，轎中若有邪物，更是兇險難測。
差役不敢近，百姓無知圍觀，一旦爆發(fā)，死傷無數(shù)。
他必須設局。
必須在不動聲色中，斷其脈絡。
他悄然退后幾步，混入人群邊緣，低頭避開所有視線。
雨水順著發(fā)梢流下，他忽然咬破舌尖，將一口精血含在口中。
腳尖輕點地面。
每踏一步，腳底便如筆鋒劃過濕石板，血氣為引，經脈為墨，在無人察覺的縫隙間，畫下一道極細微的“斷脈符”。
雨勢未歇，反而愈演愈烈。
林青玄退入人群深處，背脊緊貼冰冷的墻磚，胸膛劇烈起伏。
舌尖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那是他第二次咬破——第一次是畫符，第二次是催動銅錢入水的引血咒。
兩重施術疊加，哪怕只是輕動地脈一線，也如刀割經絡，五臟翻涌。
鼻尖一熱，一縷暗紅悄然滑落，在雨水沖刷下迅速洇開，像一道無人察覺的哀告。
他不敢抬手擦拭。
目光死死鎖住那頂猩紅花轎。
就在銅錢入水嗡鳴的剎那，整條街的地氣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猛然攥緊。
濕漉漉的石板下傳來沉悶的“咔”響，像是某種古老鎖鏈斷裂，又似地底巨獸翻身。
轎底拖曳的墨黑陰氣猛地一滯，原本如龍蛇游走的軌跡出現(xiàn)細微扭曲——那一道被人群踩踏掩蓋的“斷脈符”終于得逞，借地脈流轉之機，偏移了臍煞釘半寸。
差之毫厘，卻足以破局。
花轎劇烈一震，八名抬轎者腳步齊齊錯亂，空洞的他們喉嚨里發(fā)出非人的嘶鳴，仿佛體內有千蟲啃噬，四肢抽搐著，卻仍機械前行，如同被釘入命輪的傀儡，寧碎不休。
轎簾轟然炸開！
一道纖細身影撲地而出。
紅裙如血，濕透貼骨，裙擺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濃稠黑血。
那“新娘”雙目翻白，眼眶中汩汩涌出猩紅血淚，順著慘白臉頰蜿蜒而下，口鼻噴吐著墨汁般的陰氣，腥臭撲鼻。
她四肢反曲，頭顱重重磕向地面，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竟是以額叩地，倒爬前行，每爬一步，額上便留下一個血印，形狀詭異，竟似篆文殘角。
林青玄瞳孔驟縮。
這不是尋常控尸。
這是“陰叩門”——以活死人之軀，三跪九叩，開啟地府冥扉。
而她叩的，正是城隍廟門。
城隍雖非至高神明，卻是陽間陰界交界之守門人，若讓她叩開縫隙，陰氣倒灌，整座城的地脈都將淪為陰國通道！
“陸九爺……”林青玄齒縫間擠出冷笑，聲音低得幾乎被雨聲吞沒，“你借趙員外沖喜之名，行陰葬之實；以肺癆弱女為引，合七棺祭局。你以為藏在‘禮’字背后，就無人識破？可你忘了——”他指尖微微一顫，觸到懷中那枚陰羅銅牌，“陰羅教的銅鈴響一次，我就讓它，變成喪鐘響一次?！?/p>
他緩緩閉眼，再度催動“觀鬼氣”。
視野驟然化為幽藍。
地底深處，一條微弱金光如游絲般顫動，那是被強行抽取的龍脈陽氣，正通過轎底暗紋匯聚成點，注入某個深埋地下的“尸核”。
而在城隍廟門檻之下，竟有一道反向金流悄然升起，與那黑氣糾纏——是地脈在反噬！
因“斷脈符”擾動節(jié)點，陰陽失衡，地氣已生逆亂征兆。
不能再等。
他必須讓官府徹底介入，逼停這場“婚儀”。
可趙捕頭已帶人上前，刀出鞘，火把高舉，喝令攔轎。
回應他的，是八名抬轎者齊聲嘶吼，聲如群鴉啄骨：
“禮不可廢！陰媒已啟，陽路必通！”
話音未落，八人猛然發(fā)力，肩扛花轎如瘋牛沖陣，直撞差役防線。
木轎撞上攔路長槍，竟將三人掀翻在地。
轎底黑氣翻騰，隱隱凝成龍首之形，獠牙虛張，嘶嘯無聲，卻讓所有火把瞬間轉青，焰心跳動如瀕死心跳。
林青玄知道，這是地脈被強行駕馭的征兆——對方已動用《地脈真詮》殘篇，以“臍煞釘陣”釘入龍脈節(jié)點，若再不截斷，片刻之后，整條地脈將被逆轉，陽氣盡泄，陰尸復蘇。
他猛然抬頭，看向瘸腿老周。
老周正躲在人群后，臉色鐵青，手中拐杖死死拄地，指節(jié)發(fā)白。
他是退役捕快，見過邪祟，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局。
他不懂林青玄在做什么，但他信這個人——哪怕他平日裝瘋賣傻，此刻眼神卻如寒刃出鞘。
“去報官。”林青玄低語，聲音沙啞卻清晰，“就說花轎撞了城隍碑，沖撞神明，必須截停。要快，否則整條街都得陪葬?！?/p>
老周瞇眼看他，嘴唇微動：“你又裝瘋？”
林青玄咧嘴一笑，雨水順著嘴角流下，混著血絲，顯得猙獰又荒誕：“瘋子才看得見鬼?！?/p>
老周一怔，隨即轉身，拄拐狂奔而去。
林青玄不再看他，只將最后一口精血含在舌尖，腳尖輕點地面，準備布下第四道“斷脈符”——哪怕會遭地脈反噬，他也必須再偏移一次節(jié)點。
可就在此時——
“咚！咚！咚！”
三聲重響，如喪鐘敲落。
那紅裙“新娘”已爬至廟門前，以頭叩地，倒行三步，額上血印竟連成一線，隱隱構成半個“啟”字。
她張開漆黑如墨的嘴，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尖嘯，直刺夜空。
整條街的燈籠同時熄滅。
唯有城隍廟前那對石獅，眼中金光一閃而逝——如龍睜目，又似怒視。
林青玄靠墻喘息，鼻血不止，指尖發(fā)麻。
他知道，地脈的平衡已被徹底打破。
而真正的混亂，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