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說，快則兩三月，慢則……半載也未可知。”青黛憂心忡忡，“世子這一走，府里……”
謝云歸緩緩放下書卷，指尖冰涼。謝沉離京，這鎮(zhèn)國公府，便徹底成了秦氏只手遮天的后院！她這個礙眼的“謝云歸”，失去了謝沉那若有若無的庇護，無異于暴露在豺狼爪牙下的羔羊！秦氏和秦放，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嗎？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危險的氣息，如同冬日蟄伏的毒蛇，在春日的暖陽下，悄然抬起了頭顱。她低頭看著自己依舊蒼白纖細的手指，那里面，連捏死一只螞蟻的力量都欠缺。然而，一股更強烈的不甘和狠厲，在她眼底深處洶涌燃燒。謝沉走了，她的“學堂”暫時關閉。但真正的試煉，才剛剛開始。
她某日無意中在謝沉贈她的兵書扉頁后發(fā)現(xiàn)一行小字:“劍可抵擋千萬人,唯不能護你周全——是謝某之憾.”那是謝沉的筆記,日期竟是她前世死后第三日.她指尖輕顫,忽明忽白.他那句“娶誰都一樣”背后,藏著怎樣的絕望.
謝沉離京的儀仗卷起漫天煙塵，消失在官道盡頭。那象征著最后庇護的玄色身影甫一消失，鎮(zhèn)國公府內無形的壓力便驟然收緊，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瞬間籠罩了偏僻的聽竹苑。
秦氏身邊的管事嬤嬤王媽媽，來得比預想中更快。她體態(tài)豐腴，臉上永遠堆著和氣的笑，眼神卻像淬了油的秤砣，沉甸甸地壓在人身上。她身后跟著兩個粗壯的婆子，手里捧著幾匹顏色鮮亮的綢緞。
“給二小姐請安?！蓖鯆寢屄曇艉榱?，帶著一種刻意彰顯的親熱，“夫人念著二小姐身子弱，這開春了，特意讓老奴送幾匹上用的蘇杭軟緞來，給小姐裁幾身新衣裳，添添喜氣！夫人說了，姑娘家大了，總該鮮亮些，窩在這小院里，沒得悶壞了身子骨?！彼贿呎f，一邊目光銳利地掃過謝云歸依舊素凈的衣裙和略顯空蕩的房間，最后落在書案上那幾本攤開的書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謝云歸正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捧著一卷《詩經》，聞言抬起蒼白的小臉，眼中迅速聚起一層水霧，怯生生道：“勞煩王媽媽，替我謝過伯母厚愛。只是……我這身子，一陣風都能吹倒了，穿這些鮮亮顏色，反倒……反倒惹人笑話。還是素凈些好?！彼f著，還虛弱地咳嗽了兩聲，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
王媽媽臉上的笑容不變，向前逼近一步，語氣卻帶上了不容置疑：“二小姐這話可不對。夫人是一片慈心，盼著您好呢。再者說了，”她話鋒一轉，意有所指，“府里近來事多，幾位表少爺也常來走動，二小姐總這般避著不見人，倒顯得生分了。夫人還特意吩咐了，過幾日府里要辦個賞花小宴，請了幾位相熟的夫人小姐，二小姐務必也要去散散心，沾沾人氣兒，病才好得快！”
“賞花宴？”謝云歸心中一凜，面上卻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書頁，“我……我笨嘴拙舌，又怕生……去了只怕給伯母丟臉……”
“哎喲，二小姐莫怕！”王媽媽笑得愈發(fā)慈祥，眼底卻無半分溫度，“都是自家親戚，熟得很！尤其秦放表少爺，最是溫和知禮，夫人特意叮囑了，讓他多照拂您這位表妹呢！您啊，就安心養(yǎng)著，到時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大家都看看，咱們國公府的二小姐，出落得有多水靈！”她刻意加重了“秦放表少爺”幾個字，目光緊緊鎖住謝云歸的臉。
謝云歸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秦放！果然來了！賞花宴？這分明是一場針對她精心布置的鴻門宴！目的昭然若揭——要么借機讓她“病發(fā)”而亡，要么，便是要將她這枚棋子，徹底納入秦放的掌控之中！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眸中翻涌的殺意，聲音細弱得如同嘆息：“云歸……遵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要嵌進肉里，才勉強維持住這副怯懦的軀殼。
王媽媽滿意地笑了，又虛情假意地叮囑了幾句“好生休養(yǎng)”，才帶著婆子揚長而去。青黛送走她們，關上門，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小姐！她們……她們這是要……”
“別怕?！敝x云歸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淬過冰的冷意。她走到書案前，目光落在攤開的《詩經》上，指尖劃過其中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目光卻穿透書頁，落在虛空。秦放想借宴會之名接近她？好，她便將計就計！這具身體是她的牢籠，又何嘗不是她最好的掩護？世人只知謝云歸怯懦如兔，病骨支離，誰會防備一只看似無害的兔子呢？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幫她攪渾這潭水、讓秦放自顧不暇的刀。心思電轉間，宜陽郡主那張驕矜艷麗的臉浮現(xiàn)在腦海。這位未來的世子妃，對謝沉的心思幾乎人盡皆知。謝沉離京，她正百爪撓心。而秦放……他秦家暗中經營著北地最大的馬市，與草原部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在大胤，是極其敏感、足以抄家滅族的勾當！宜陽郡主的父親，正是負責監(jiān)察北境貿易的宗室郡王！
一個大膽而毒辣的計劃，在謝云歸心中迅速成型。她鋪開一張素白的花箋，提筆。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不是害怕，而是這具身體實在無力。她深吸一口氣，凝神，落筆。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其緩慢、認真，仿佛初學描紅的稚童，字跡是模仿謝云歸慣有的、略顯稚拙的簪花小楷，內容卻是一條足以引發(fā)驚濤駭浪的“閨閣密語”：
“驚聞表兄（秦放）新得北地龍駒，神駿非凡，更勝貢品。郡主愛馬，若能得此良駒為聘，必為佳話。然此駒恐涉‘邊市’之秘，坊間隱有風聲，望郡主慎之，莫累及王府清譽。云歸惶恐，惟愿郡主安好?！?/p>
沒有落款。這字跡，既像謝云歸的，又刻意帶了幾分模仿他人筆跡的生硬，足以混淆視聽。
“青黛，”她吹干墨跡，將花箋小心折好，遞給驚魂未定的丫鬟，聲音壓得極低，“你哥哥……是不是在外院馬房當差？想辦法，讓他將這封信，‘不小心’遺落在……宜陽郡主常去的西角門附近?！?/p>
青黛接過那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花箋，手抖得厲害，眼中滿是恐懼，但看到小姐眼中那從未有過的、近乎冷酷的平靜和決絕，她用力咬住下唇，點了點頭：“奴婢……明白！”
花箋如同一枚投入平靜湖面的毒餌，悄然沉入鎮(zhèn)國公府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
賞花宴的日子轉眼即至。聽竹苑內，王媽媽早早派了人來，送來了簇新的櫻草色云錦春衫和一套赤金點翠的頭面，催促謝云歸梳妝。謝云歸任由她們擺布，鏡中映出一張被華服金飾襯得更加蒼白、愈發(fā)顯得楚楚可憐的臉。她刻意讓梳頭娘子將眉毛畫得更淡，唇色也只用了一點點淺粉，整個人看起來弱不勝衣，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宴設在后花園的沁芳亭。正是海棠初綻、桃李爭妍的時節(jié)，花團錦簇，香氣襲人。亭中衣香鬢影，環(huán)佩叮當。幾位貴婦和小姐們言笑晏晏，秦氏坐在主位，言笑間八面玲瓏。秦放果然在座，一身寶藍錦袍，手執(zhí)折扇，溫文爾雅地與幾位年輕公子談笑風生，目光卻時不時地、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審視，瞟向亭外被青黛攙扶著、步履蹣跚走來的謝云歸。
謝云歸低垂著頭，仿佛被這陣仗嚇壞了，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呼吸微促。她甚至“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身體一個趔趄，若非青黛死死扶住，幾乎就要摔倒，引來亭內幾聲壓抑的低笑和幾道輕蔑的目光。秦放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隨即又化為更深的掌控欲——這樣的怯懦貨色，拿捏起來更是易如反掌。
就在這時，園子入口處一陣小小的騷動。只見一群衣著光鮮的侍女簇擁著一位盛裝麗人，如同眾星捧月般迤邐而來。正是宜陽郡主！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滿頭珠翠，一身正紅蹙金牡丹宮裝，艷麗逼人，眉宇間卻凝著一股化不開的陰郁和煩躁，尤其當她的目光掃過秦放時，更是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帶著毫不掩飾的憎惡和警告！
秦放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他顯然沒料到宜陽郡主會突然出現(xiàn)，且對他敵意如此明顯！
謝云歸縮在青黛身后，像一個受驚過度的小動物，然而低垂的眼簾下，眸光卻冷冽如寒潭。她看到宜陽郡主入座后，并未與秦氏過多寒暄，反而借著品茶的動作，向秦放投去一個極其凌厲的眼神，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謝云歸精通唇語，清晰地“讀”出那無聲的警告：“……‘龍駒’……‘邊市’……‘好自為之’！”
秦放臉色微變，握著折扇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強笑著應酬了幾句，額角卻已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幾次試圖不著痕跡地看向謝云歸的方向，眼神充滿了驚疑和審視——是她？是那個病秧子泄露了什么？還是府里還有他不知道的眼線？
亭內的氣氛，因宜陽郡主這尊煞神的到來和她毫不掩飾的敵意，變得微妙而緊張起來。原本融洽的賞花宴，此刻暗流洶涌。
謝云歸悄悄扯了扯青黛的袖子，氣息微弱：“青黛……我……我頭暈得厲害……胸口悶……”
青黛立刻會意，帶著哭腔急急向秦氏告罪：“夫人！小姐她……她臉色好差，怕是撐不住了……”
秦氏正被宜陽郡主那冰冷的氣場和秦放難看的臉色弄得心煩意亂，聞言不耐地揮揮手：“罷了罷了，快扶她回去歇著！真是……”后半句抱怨咽了回去，但眼中的厭棄毫不掩飾。
青黛如蒙大赦，幾乎是半抱著將“搖搖欲墜”的謝云歸攙扶離席。在眾人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中，謝云歸“虛弱”地靠在青黛身上，一步步遠離了那片花團錦簇的漩渦。
直到徹底走出后花園，回到聽竹苑那高墻隔絕的寂靜中，關上房門，青黛才渾身脫力般靠在門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謝云歸卻直起身，臉上那病弱的蒼白依舊，眼神卻已銳利如出鞘的匕首。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望向遠處隱約傳來的、沁芳亭方向壓抑的嘈雜，唇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刀”已出鞘。秦放，宜陽郡主……好好享受這開胃小菜吧。這只是開始。她緩緩抬起依舊無力、卻已不再顫抖的手，對著虛空，做了一個極其緩慢、卻無比清晰的——握拳的動作。骨節(jié)在寂靜中，發(fā)出細微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