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林晚晴是坐著睡著的。
她靠在臥室床頭，背后面墊著兩個疊起來的枕頭，身上還穿著白天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棉T恤。窗簾沒拉嚴(yán)，凌晨四點的月光斜斜切進(jìn)來，在被子上割出一塊青白的菱形，像塊凍住的冰。
客廳里傳來張磊的鼾聲，隔著一扇門，依舊打得震天響。從前她總覺得這聲音讓人安心，像座不會倒塌的山，如今卻只覺得刺耳，每一聲都撞在她太陽穴上，鈍鈍地疼。
手機(jī)還躺在客廳地板上，她沒去撿。那張西餐廳的照片像根刺，扎在視網(wǎng)膜上，閉上眼就是跳動的燭光和張磊仰頭大笑的臉。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個叫王總的實習(xí)生是怎么嬌笑著說“張哥真浪漫”，而張磊又是怎么帶著她熟悉的、略帶得意的神情回應(yīng)——他年輕時追她的時候，也總愛這樣，用些不算昂貴卻足夠用心的小驚喜，讓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受寵的人。
原來那些“用心”，從來不是獨屬于她的。
天快亮?xí)r，林晚晴起身去廚房倒水。經(jīng)過客廳沙發(fā)時，張磊的手機(jī)從褲兜里滑了出來，“啪”地掉在地毯上，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她的腳步頓住了。
地毯是去年換的，米白色，容易臟，卻是張磊堅持要的，說“顯得高檔”。此刻他四仰八叉地躺著，一條腿搭在沙發(fā)扶手上，襯衫扣子崩開兩顆，露出微微發(fā)福的肚皮。結(jié)婚前他總說要保持身材，每周去三次健身房，現(xiàn)在連下樓扔垃圾都嫌麻煩。
手機(jī)屏幕又亮了，這次是條微信消息預(yù)覽，發(fā)信人備注是“小王”，內(nèi)容很短：“張哥，昨晚謝謝你的蛋糕，很好吃~”
林晚晴的心跳驟然加快，像有只手攥著心臟猛地收緊。她知道自己不該看，夫妻間該有信任，可那根刺已經(jīng)扎進(jìn)肉里，不拔出來，只會爛得更深。
她蹲下身，指尖觸到手機(jī)殼的瞬間，又猛地縮了回來。
二十年前，她和張磊剛確定關(guān)系時，他把手機(jī)密碼設(shè)成了她的生日，說“我的一切都對你公開”。后來密碼換過幾次，從兒子的生日到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他總會第一時間告訴她。可大概從三年前開始，他換了密碼，卻沒再說過是什么。她問過一次，他不耐煩地說“公司機(jī)密多，設(shè)個復(fù)雜的安全”，她便沒再追問。
此刻，她盯著那串鎖屏數(shù)字，忽然想起上周整理他襯衫時，從口袋里摸出張電影票根，日期是周二下午——他說那天在公司開了一下午會。
手指不受控制地伸過去，撿起手機(jī)。屏幕暗著，像塊沉默的黑色鏡子。她深吸一口氣，憑著模糊的記憶按了幾個數(shù)字——他的生日，不對。兒子的生日，也不對。她的生日？按下最后一個數(shù)字時，屏幕“咔噠”一聲，解鎖了。
林晚晴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竟然還在用她的生日做密碼。是忘了換，還是……她不敢深想，點開微信時，指尖在“小王”的頭像上懸了很久。
聊天記錄停留在昨晚十一點：“張哥早點休息~”“好，你也是?！笨雌饋砬灏椎孟癖组_水。
可林晚晴知道，有些痕跡是可以刪掉的。她往下翻，看到“置頂聊天”里除了工作群，還有一個單獨的對話框，頭像是只卡通兔子，備注是“老婆”。那是她的號，最后一條消息是她昨天發(fā)的“晚上回家吃飯嗎？”，他回了個“嗯”。
原來他說的“加班”，是和別人慶祝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
退出微信，她鬼使神差地點開了相冊。最近刪除里干干凈凈，像是特意清理過。但相冊首頁有個加密相冊，她試著輸入自己的生日，又解開了。
里面沒有照片，只有幾段視頻。
第一段是在KTV，王總站在屏幕前唱歌，穿著件露肩的黑色連衣裙，唱的是首甜膩的情歌。張磊坐在沙發(fā)上，舉著手機(jī)拍，鏡頭時不時晃到他自己，臉上帶著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癡迷的笑。
第二段是在一家網(wǎng)紅餐廳，兩人對面坐著，王總正用叉子叉起塊蛋糕喂到他嘴邊，他張嘴接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背景音里，王總笑著說：“張哥，你這樣不怕嫂子知道?。俊彼磺宓鼗卮穑骸八?？她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在家?guī)Ш⒆?，傻得很?！?/p>
“傻得很”三個字像針，狠狠扎進(jìn)林晚晴的耳朵里。
她想起自己省吃儉用給他買的羊絨衫，想起他說“外面的菜都沒你做的好吃”時自己得意的樣子，想起他每次晚歸她都留著的那盞燈……原來在他眼里，這些全都是“傻”。
第三段視頻很短，只有十幾秒。是在他們家小區(qū)門口，王總從副駕駛下來，彎腰湊近車窗，張磊在車?yán)镉H了親她的額頭。視頻最后，是王總蹦蹦跳跳跑進(jìn)旁邊公寓樓的背影。
林晚晴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涼透了。那棟公寓樓她知道，離他們家步行只有五分鐘，去年剛建成的精裝小戶型，租金不便宜。
手機(jī)在掌心發(fā)燙，像塊燒紅的烙鐵。她想把它摔在張磊臉上，想問問他這二十年來的夫妻情分到底算什么，想嘶吼，想哭鬧，可最終只是蹲在地上，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
樓道里傳來掃地阿姨推車的聲音，清晨的微光從窗戶爬進(jìn)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林晚晴慢慢站起身，把手機(jī)放回原位，屏幕朝下，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回到臥室，她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細(xì)紋，眼下的黑眼圈，還有因為常年操勞而略顯粗糙的手。她忽然想起王總的手，視頻里那雙手白皙纖細(xì)，涂著亮粉色的指甲油，和她這雙手放在一起，像兩朵不同季節(jié)的花。
她打開梳妝臺最下面的抽屜，里面放著支沒開封的口紅，是去年生日兒子用零花錢買的，色號很艷，她總覺得不適合自己，一直沒敢用。此刻她擰開蓋子，對著鏡子涂了一點，正紅色在蒼白的嘴唇上顯得有些突兀，卻奇異地讓她看起來有了點生氣。
“媽，我走了?。 眱鹤訌埡频穆曇粼陂T口響起，伴隨著摔門的動靜。
林晚晴慌忙擦掉口紅，跑出臥室時，正看到張浩背著書包換鞋。他穿著藍(lán)白校服，個子已經(jīng)比她高了半個頭，臉上帶著青春期特有的不耐煩，和張磊年輕時一模一樣。
“早飯吃了嗎？”她問。
“沒胃口?！睆埡祁^也不抬，“對了，我物理卷子放桌上了，你記得簽字?！?/p>
“知道了。”
張浩換好鞋，手搭在門把上時忽然停住，回頭看了她一眼：“媽，你昨晚沒睡好？臉色好差?！?/p>
林晚晴心里一暖，強(qiáng)扯出個笑：“沒事，可能有點感冒。快走吧，別遲到了?！?/p>
門關(guān)上的瞬間，她臉上的笑容就垮了。走到餐桌旁，拿起張浩的物理卷子，上面的分?jǐn)?shù)刺眼——58分。家長簽字那一欄空著，像個嘲諷的驚嘆號。
她想起上周家長會，物理老師單獨找她談話，說張浩最近上課總走神，作業(yè)也不交，讓家長多盯著點。她晚上跟張磊說，他皺著眉罵了句“小兔崽子，越來越不像話”，然后繼續(xù)刷他的手機(jī)，再沒提過這件事。
提筆簽字時，她的手還在抖，“林晚晴”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這雙手能寫出漂亮的毛筆字，能做出精致的家常菜，卻好像握不住這個家正在流失的溫度，也抓不住兒子漸行漸遠(yuǎn)的心。
張磊在沙發(fā)上翻了個身，哼唧了兩聲。林晚晴把卷子收好，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廚房，開始準(zhǔn)備早餐。煎蛋的滋滋聲，牛奶的沸騰聲，這些熟悉的聲響讓她稍微平靜了些。她把煎蛋盛出來，用番茄醬在上面畫了個笑臉，這是張浩小時候最喜歡的樣子，可他已經(jīng)很久沒在家吃過早飯了。
張磊打著哈欠走進(jìn)來，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半睜半閉?！坝锌Х葐?？”他問，徑直拉開冰箱拿了瓶冰啤酒。
“早上喝什么酒？”林晚晴皺起眉。
“昨晚喝多了，解解酒。”他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對了，今天王總要去咱們家附近辦點事，中午可能過來吃個飯，你多做點菜?！?/p>
林晚晴手里的盤子“哐當(dāng)”一聲掉在水槽里，水濺了她一身。
張磊皺起眉：“你干什么呢？毛手毛腳的?！?/p>
“她……她來家里吃飯？”林晚晴的聲音發(fā)顫。
“是啊，順便的事?！彼f得輕描淡寫，“小姑娘剛畢業(yè)，一個人在這邊不容易，照顧一下怎么了？”
照顧？林晚晴看著他一臉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忽然覺得無比荒謬。他帶著別的女人慶祝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現(xiàn)在還要把人領(lǐng)到家里來，讓她這個正牌妻子下廚招待？
“我不做。”她聽到自己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張磊愣了一下，像是沒聽清：“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做?！绷滞砬缣痤^，直視著他的眼睛，“要吃飯，你自己做，或者帶她出去吃。”
張磊的臉色沉了下來：“林晚晴，你又發(fā)什么瘋？不就是做頓飯嗎？至于嗎？”
“至于?！彼钗豢跉猓蛔忠痪涞卣f，“這是我的家，我不想讓不相干的人來。”
“不相干？”張磊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人家是我下屬，過來拜訪一下怎么了？你別整天疑神疑鬼的，跟個潑婦似的?！?/p>
“潑婦”兩個字像巴掌，狠狠扇在林晚晴臉上。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忽然覺得無比陌生。這就是那個曾經(jīng)在她生病時守在床邊，在她受委屈時替她出頭，在婚禮上發(fā)誓要愛她一輩子的人？
時光到底把他變成了什么樣子，又把她，變成了什么樣子？
“我疑神疑鬼？”林晚晴笑了，眼淚卻跟著掉了下來，“張磊，昨天是什么日子，你真的忘了嗎？”
張磊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避開她的目光：“什么日子？不就是個普通的周二嗎？我跟你說，我工作那么忙，哪記得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是我們結(jié)婚二十周年的紀(jì)念日。”林晚晴打斷他，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你說加班，卻是和王總在西餐廳慶祝，還拍了照片發(fā)彩信給我，你什么意思？”
張磊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梗著脖子吼道：“你偷看我手機(jī)？林晚晴，你還有沒有點底線了！”
“底線？”林晚晴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在你帶著別的女人慶祝我們紀(jì)念日的時候，你怎么不跟我談底線？在你說我‘傻得很’的時候，怎么不跟我談底線？”
她把昨晚看到的視頻內(nèi)容一字一句說出來，張磊的臉由白轉(zhuǎn)紅，再由紅轉(zhuǎn)青，最后惱羞成怒地抬手，似乎想打她。
林晚晴沒有躲，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他的手最終停在半空中，狠狠砸在旁邊的櫥柜上，發(fā)出“砰”的巨響。“你想怎么樣？”他喘著粗氣問，眼神里充滿了不耐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想怎么樣？
林晚晴也不知道。離婚？她不敢想，二十年的生活早已把她和這個家綁在一起，她像只寄生藤，纏繞著這棵早已腐朽的樹，一旦離開，不知道能不能活。
不離婚？那又該怎么過？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繼續(xù)做飯洗衣，看著他和別的女人卿卿我我，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
廚房的窗戶沒關(guān)，清晨的風(fēng)灌進(jìn)來，吹起她額前的碎發(fā)。她看著窗外那棵老梧桐樹，葉子已經(jīng)開始泛黃，卻依舊把根扎得很深。
“我不想怎么樣?！彼罱K低下頭，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只是別讓她來家里?！?/p>
張磊盯著她看了幾秒，大概是覺得她妥協(xié)了，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出廚房，重重地摔上了臥室的門。
林晚晴站在原地，看著水槽里摔碎的盤子，和那個被打碎的番茄醬笑臉，忽然蹲下身，捂住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手機(jī)在這時響了，是條微信消息，來自一個很久沒聯(lián)系的高中同學(xué)：“晚晴，下周六同學(xué)會，你來嗎？好多老同學(xué)都想見你呢?！?/p>
同學(xué)會。
林晚晴想起那張泛黃的照片，想起向日葵花田里的陽光，想起顧深清亮的眼神。她抹了把眼淚，手指在屏幕上猶豫了很久，最終打下一個字：
“好?！?/p>
也許，她真的該去看看，那些被遺忘的時光里，有沒有什么東西，能讓她重新站起來。
水槽里的水還在滴答作響，像在為這段搖搖欲墜的婚姻，倒數(shù)著最后的時間。而林晚晴知道，有些秘密一旦被揭開，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