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這鎮(zhèn)上啊，南頭巷口有個賣紙鳶的姑娘，叫阿阮。姑娘生得清秀，就是右手腕有道舊傷，
蜷著手指都費勁，更別提握畫筆了——聽說以前是個好畫師，可惜了。她攤前總擺個破陶盞，
豁了道口，釉色都褪得發(fā)白，誰問她是干啥的，她就笑一笑，不說話。那天黃昏，
太陽快落了，把天染得跟火燒似的。阿阮正收拾紙鳶，過來個穿粗布衫的男人，個子挺高，
肩上扛著工具箱，指節(jié)磨得糙，一看就是做木匠的。他站在攤前沒買紙鳶，
反倒盯著那陶盞瞅：“姑娘，這盞是裝雨水的？”阿阮手頓了下，把最后一只紙鳶疊好，
聲音輕輕的：“裝別人不要的東西?！蹦腥伺读寺暎瑳]多問，
指了指攤上最糙的那只紙鳶——竹骨歪歪扭扭，畫的桃花也蔫頭耷腦的：“這個我要了。
”付了錢，他沒放飛，就揣進(jìn)懷里，扛著工具箱走了。阿阮看著他背影，覺得這人怪得很，
買紙鳶不放飛，跟收破爛似的。當(dāng)晚，阿阮把陶盞擱在窗臺上。夜里下了點小雨，
砸在盞沿上，滴答響。她睡得淺，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哭，睜開眼一看，
那破陶盞里竟泛著淡光，光里浮出個陌生男人的臉，躺在炕上，手往灶臺方向伸，
嘴里嘟囔著：“銀簪……磚下……”阿阮嚇得坐起來，伸手想去碰盞，指尖剛碰到釉面，
就跟被燙了下似的，一股酸澀味兒順著指尖往心口竄——像吃了沒熟的李子，
澀得人眼眶發(fā)濕。緊跟著，腦子里就冒出一堆畫面：一個穿藍(lán)布衫的男人，在灶臺邊砌磚，
把個紅布包塞進(jìn)去，回頭對個女人笑：“等咱娃滿月，就拿這個給你打副鐲子。
”她愣了半宿，天快亮?xí)r，摸出張糙紙，用左手歪歪扭扭把那畫面畫了下來。
畫完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她的記憶啊，這是誰的？第二天一早，阿阮剛擺好攤，
就見巷口的李氏挎著籃子過來，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走到攤前“撲通”就跪下了。
阿阮趕緊扶她，右手一使勁就疼，只能用左手拽：“嬸子，你這是干啥？”“阿阮姑娘，
求你幫幫我！”李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家那口子走了三天了，
他生前說給我打了支銀簪，藏起來了，
可我翻遍了家也沒找著……我就想戴著那簪子送他最后一程……”阿阮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昨晚盞里的畫面，下意識看了眼攤前的陶盞。那盞今兒竟有點不一樣，
豁口處泛著點微光，像在催她似的?！皨鹱樱阆绕饋??！卑⑷畎牙钍戏龅脚赃叺氖噬希?/p>
“我試試，不一定成。”她蹲下來，指尖碰了碰陶盞。那股酸澀味兒又涌上來，比昨晚更重，
腦子里全是李氏男人臨終的模樣：他躺在炕上，喘著氣，手摸向灶臺，眼里全是悔，
好像在說“沒來得及給你戴上”?！般y簪在灶臺左邊第三塊磚下?！卑⑷铋]著眼，
把這話傳過去。李氏愣了愣，爬起來就往家跑，沒一會兒就舉著支銀簪跑回來，
哭著給阿阮磕頭：“找到了！真找到了！姑娘你是活菩薩??！”阿阮笑著擺手，
可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她想起自己小時候養(yǎng)過一只黃狗，叫阿黃，總跟著她跑，
可怎么也想不起來阿黃是怎么沒的了。她摸了摸陶盞，盞沿兒涼絲絲的，
像在提醒她：剛才那事兒，不是白幫的。 傍晚，那木匠又來了，還是買了只糙紙鳶，
揣進(jìn)懷里。這次他沒走，站在攤邊看阿阮收拾：“姑娘，你這盞挺特別?！卑⑷钐ь^看他，
這才看清他的眼睛，挺亮，像盛著星星：“你咋知道？”“我是木匠，
對木頭陶土的東西敏感?！彼α诵?，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叫陳硯，前兒剛搬來，
就在巷尾開了個木工作坊?！薄鞍⑷?。”她報了名字，把陶盞往身后挪了挪。
陳硯沒再問盞的事，只是指了指她的右手：“手傷是舊疾？”阿阮點點頭：“好幾年了，
握不了筆?！薄翱上Я恕！标惓幎⒅嫷募堷S，“你畫的桃花，有靈氣。”那天之后，
陳硯每天黃昏都來，每次都買一只紙鳶，從不重樣，也從不放飛。
阿阮問過他：“你買這么多紙鳶干啥？”他就說：“留著，好看。”過了兩天，
陳硯從工具箱里掏出個木盒，遞到阿阮面前：“阿阮，你看這盒能修不？祖?zhèn)鞯模?/p>
上面的花掉了塊。”阿阮接過來，木盒不大，巴掌大，上面刻著朵桃花，花瓣雕得精細(xì)，
跟她以前沒受傷時畫的一模一樣。盒角掉了塊木片，露出里面的木紋。她指尖摸過那桃花，
忽然想起母親教她畫桃花的夜晚——母親握著她的手，筆尖蘸著胭脂紅，
在宣紙上落下第一筆：“阿阮，桃花要畫得軟，像姑娘家的心思。”可這記憶沒停留多久，
就散了，跟抓不住的煙似的?！澳苄?。”阿阮抬頭，“就是我右手不方便，可能慢點兒。
”“我?guī)湍??！标惓幇崃藗€小馬扎，坐在攤邊，從工具箱里掏出砂紙、膠水，“我扶著木盒，
你用刻刀補幾筆就行?！卑⑷钅笾痰?，手有點抖。陳硯湊過來，左手扶著木盒，
右手輕輕托住她的手腕：“別慌，慢慢來。”他的手很暖，掌心的薄繭蹭過她的皮膚，
阿阮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手更抖了?！皩Σ蛔 ！标惓広s緊收回手，耳朵也紅了。
倆人就這么僵了會兒，還是阿阮先開口：“你這木盒，是你家人的？”“我妹妹的。
”陳硯磨著砂紙，聲音低了點，“她小時候最喜歡桃花?！卑⑷睢芭丁绷寺?，沒再問。
補完最后一筆桃花，天已經(jīng)黑了。陳硯拿起木盒，看了又看，跟寶貝似的：“謝謝你，阿阮。
”他瞥見攤角有個畫廢的紙鳶，翅膀歪了，顏色也涂錯了，就拿起來：“這個我也買了。
”“這是廢的，不好看?！卑⑷钕霌尰貋?。“丑的我都要?！标惓幇彦X放在攤上，
揣著紙鳶和木盒走了。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阿阮看著那影子，心里有點甜，
像吃了塊麥芽糖。打那以后，阿阮和陳硯就熟了。陳硯每天來幫她擺攤，
收攤后還會送她回家。他知道她想治手，就幫她打聽鎮(zhèn)上最好的大夫，
還偷偷給她送藥：“這是我托人從城里帶來的，治舊傷的，你試試?！卑⑷钅弥?，
心里暖烘烘的?？伤溃问忠ê芏噱X，她賣紙鳶賺的那點錢，根本不夠。那天，
鎮(zhèn)上的張老板來找她。張老板是做綢緞生意的，肥頭大耳，手里攥著個錢袋：“阿阮姑娘，
我聽說你能幫人找東西？”阿阮皺了皺眉：“我不是找東西的?！薄皠e裝了，
李氏都跟我說了?！睆埨习灏彦X袋往攤上一放，“我丟了本賬本，里面記著誰欠我錢，
找著了，這五十兩銀子歸你。”五十兩！阿阮的心跳快了些——有了這錢，
她就能找大夫治手了。她看了眼陶盞，盞沿兒泛著淡光，像在誘惑她?！拔以囋?。
”阿阮伸出手，碰了碰陶盞。這次不是酸澀味兒，是甜膩味兒，跟摻了太多糖的蜜似的，
膩得人惡心。腦子里冒出張老板的畫面：他把賬本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還對著賬本笑：“這下那些欠賬就不用還了?！痹瓉磉@是謊言的味道。阿阮閉著眼，
把那甜膩味兒咽下去，開口說：“賬本在你臥房床底的紅箱子里，壓在件藍(lán)綢緞下面。
”張老板愣了下，趕緊跑回家，沒一會兒就拿著賬本回來，
把五十兩銀子塞給阿阮：“謝了謝了！”阿阮握著銀子，心里卻不舒服。
她想起母親教她握筆的姿勢，母親說：“阿阮，握筆要正，做人也要正。”可現(xiàn)在，
她怎么也想不起來母親說這話時的表情了。接下來的日子，阿阮又幫了幾個人。
有個小孩丟了壓歲錢，她飲了小孩的恐懼記憶，幫他找到了藏在樹洞里的錢，
代價是忘了自己第一次賣紙鳶賺的錢是怎么花的；有個婦人想找失散的兒子，
她飲了婦人的思念記憶，幫她傳了消息，代價是忘了母親給她織的第一件毛衣的顏色。
每次飲完記憶，阿阮都頭疼，可一看到自己的右手，就又狠下心——她太想重新畫畫了，
太想回到以前的日子了。陳硯看出了她的不對勁。有天收攤，他拉住她的手：“阿阮，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臉色不好?！卑⑷畛榛厥郑荛_他的眼神：“沒事，可能沒睡好。
”陳硯沒再問，只是從懷里掏出個刻刀，遞給她：“這是我自己做的，刀刃磨得很鈍，
你練手用，別傷著自己?！蹦强痰妒翘夷咀龅模峡讨湫√一?。阿阮握著刻刀，
心里有點酸：“謝謝你，陳硯。”“跟我客氣啥?！标惓幮α诵?，幫她把陶盞放進(jìn)籃子里，
“這盞你別總放外面，小心被人搶了?！卑⑷铧c點頭，沒說話。她不知道，
陳硯說的“被人搶”，很快就成真了。這天下午，太陽毒得很，街上沒幾個人。
阿阮正趴在攤上打盹，忽然被一陣踹東西的聲音驚醒。抬頭一看，是鎮(zhèn)上的地主劉老爺，
帶著兩個家丁，一腳踢翻了她的紙鳶攤?！斑@破盞，我要了?！眲⒗蠣斨钢⑷顟牙锏奶毡K，
聲音粗得像打雷，“給你五兩銀子，趕緊拿來！”阿阮把陶盞抱得更緊了：“不賣！
這是我的東西！”“你的東西？”劉老爺冷笑一聲，家丁就過來搶。阿阮往后躲，
右手被家丁推了下，舊傷犯了，疼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了。就在這時，陳硯跑了過來，
一把把阿阮護(hù)在身后，對著劉老爺怒喝：“劉老爺，欺負(fù)個姑娘算啥本事！”“你是誰？
敢管老子的事！”劉老爺?shù)芍惓?，“我告訴你，這陶盞我要定了，識相的趕緊讓開！
”陳硯沒讓，只是攥緊了手里的刻刀，指節(jié)都泛白了。阿阮能感覺到他在抖，不是怕，是怒。
“這盞不能給你?！标惓幍穆曇衾淞讼聛恚澳阋窃亵[，我就報官?！眲⒗蠣斻读讼?，
他沒想到這木匠這么硬氣?？戳丝搓惓?，又看了看周圍圍過來的街坊，哼了一聲：“行，
你有種！咱們走著瞧！”說完，帶著家丁走了。陳硯轉(zhuǎn)過身，趕緊看阿阮的手：“沒事吧？
是不是又疼了？”阿阮搖搖頭，眼淚卻掉了下來：“陳硯，我怕……”“別怕，有我呢。
”陳硯把她的紙鳶撿起來，拍掉上面的灰，“以后我早點來，陪著你。”那天晚上，
阿阮把陶盞放在床頭。她摸著盞沿兒，忽然聽見里面有個細(xì)細(xì)的聲音：“傻姑娘，他護(hù)著你，
不是為了你……”阿阮嚇了一跳，開燈一看，陶盞還是那破陶盞，沒什么不一樣。
她揉了揉眼睛，覺得是自己太累了，出現(xiàn)幻覺了?？伤恢?，那不是幻覺。陳硯沒走，
他站在阿阮家樓下，看著她窗戶的燈，手里攥著那個雕花木盒，盒子上的桃花，
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妹妹，再等等，快了。”陳硯對著木盒輕聲說，眼里全是疼，
“我一定會讓你醒過來的?！钡诙煲辉?，阿阮剛開門，就看見陳硯站在門口，
手里提著早點：“剛買的包子，還熱乎著呢?！卑⑷罱舆^早點，
心里暖烘烘的：“你怎么這么早？” “怕劉老爺再來找事。”陳硯笑了笑，幫她把攤擺好，
“對了，我昨天跟大夫說了你的情況，他說下月初有時間，咱們?nèi)タ纯?？”“真的?/p>
”阿阮眼睛亮了?！罢娴??！标惓廃c點頭，看著她的手，“到時候，你就能重新畫畫了。
”阿阮笑著點頭，可心里卻有點慌——她想起昨晚那聲音，想起自己忘了的那些記憶，
想起陳硯看她時，眼里偶爾閃過的、她看不懂的疼。她不知道，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
正在等著她。而那只破陶盞，還有陳硯，都藏著她不知道的秘密。這天黃昏，
劉老爺真的又來了，這次帶了更多家丁，手里還拿著棍子：“把陶盞交出來，
不然我砸了你的攤！”阿阮把陶盞抱在懷里，往后退：“我說了，不賣！
”“敬酒不吃吃罰酒！”劉老爺一揮手，家丁就沖上來，要搶陶盞。陳硯趕緊擋在阿阮前面，
跟家丁打了起來?？杉叶√啵惓幒芸炀吐淞讼嘛L(fēng)，臉上挨了一拳，嘴角流出血。“陳硯！
”阿阮急得哭了。就在這時，阿阮懷里的陶盞忽然熱了起來，燙得她手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