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糊住眼睛的時候，我聞到了雨水混著泥土的腥氣。后背碾過碎石子的疼，
比當年徐建國用扁擔抽我脊梁骨還鉆心。
直就是那個被拋棄的人我的身后空無一人當對面卡車朝我飛奔過來時我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真好啊。我躺在地上，大聲哀嚎笑。血沫子從嘴角冒出來，泡泡破在雨里，沒一點聲響。
張桂香要是看見這場景，指定得跳著腳罵“死丫頭片子，死都死得這么晦氣！
”徐建國大概會蹲在路邊抽根煙，琢磨著能不能跟司機訛點錢，給徐野買瓶好酒。徐野呢？
他可能正躺在炕上打游戲，手指在屏幕上戳戳點點，跟我被車撞飛這事兒，沒半毛錢關(guān)系。
也是。我這輩子，就沒跟他們有過“關(guān)系”。（一）粉筆灰味道很嗆。我趴在桌子上，
后頸被太陽烤得發(fā)燙。講臺上的數(shù)學老師唾沫橫飛，黑板上的函數(shù)圖像扭曲成一團，
像極了我媽張桂香撒潑時擰在一起的臉?！靶烊?！”一聲炸雷。我猛地抬頭，
嘴角還掛著口水印。全班哄笑起來，前排的男生轉(zhuǎn)過來做鬼臉粉筆灰落在他的板寸上，
白花花的。“這道題，解一下?！睌?shù)學老師把粉筆頭扔過來，砸在我桌子上。我盯著黑板，
腦子嗡嗡響。這不是……高三（二）班的教室嗎？
墻上的日歷被紅筆圈著：2017年9月10日。手里的筆桿被我攥得發(fā)白，指尖掐進掌心，
疼。不是做夢。我真的……回來了？（二）前世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帶著農(nóng)藥和消毒水的味道。最后那刻，雨砸在臉上，混著眼淚和血。我對著天喊，嗓子啞了，
像被砂紙磨過。遠處的車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然后就是一陣劇痛，
身體像破布娃娃一樣飛起來。落地的時候，我想，可算他媽解脫了。解脫個屁。
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把我扔回了這地獄剛開始的時候?！靶烊?！啞巴了？
”老師的聲音又拔高八度。我站起來，腿有點軟。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有同情，
有嘲笑，更多的是麻木。“不會。”。我聲音啞得厲害，自己都嚇了一跳?！安粫?/p>
”老師冷笑，“徐蕊，我看你是不想讀了吧？也是，女孩子家，
讀再多書有什么用……”這話，耳熟。跟我爸徐建國當年說的，一字不差。我攥著拳頭，
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指甲縫里好像還殘留著當年工廠流水線的機油味，洗不掉，
跟我這一輩子一樣，腌臜。“坐下吧。”老師不耐煩地揮手，“下次再睡覺，就給我滾出去。
”我坐下，桌子晃了一下。前排的男生又轉(zhuǎn)過來，小聲說：“徐蕊，你昨晚干啥去了？
魂不守舍的。”我沒理他。腦子里全是前世的事。高三這年，秋收剛過，
徐建國把賣糧食的錢全給了徐野買游戲機。我拿著錄取通知書要錢交學費，
徐建國把通知書撕了，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出去打工，給你哥攢彩禮。
”張桂香在旁邊煽風點火：“就是，你哥將來是要給徐家傳宗接代的，你個丫頭片子，
早晚是別人家的人?！毙煲疤稍诳簧贤媸謾C，頭都沒抬。那天我哭了一夜，
第二天收拾了兩件衣服，揣著偷偷攢的五十塊錢，爬上了去縣城的拖拉機。
（三）放學鈴響的時候，我還坐在座位上沒動。同桌推了我一把：“徐蕊，不走??？”“嗯。
”我看著窗外，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少，夕陽把教學樓的影子拉得很長。2017年。
這個時候，短視頻剛火起來。我記得前世打工的時候，宿舍里的小姑娘天天刷，
說有人靠這個賺了大錢。那時候我只覺得是天方夜譚。我連個智能手機都沒有，
用的是徐野淘汰下來的按鍵機，屏幕都裂了。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回來了。我摸了摸口袋，
只有五塊錢，是這周的生活費。不夠。得想辦法搞錢。先把學費交了，把書讀下去。
這是第一步。然后，離這個家遠遠的。（四）回家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
我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咯吱咯吱地晃。遠遠就聽見家里的吵鬧聲。
張桂香的大嗓門穿透了院墻：“徐建國你個窩囊廢！連瓶酒都買不起，你還算個男人嗎？
”“你吵什么吵？”徐建國的聲音悶悶的，“家里沒錢了，等秋收的糧食賣了再說。
”“賣賣賣！就知道賣糧食！那點錢夠野子買個游戲機嗎？你看看隔壁老王家的兒子，
人家都用上蘋果手機了！”我停下車，扶著車把站在門口，沒進去。院子里，張桂香叉著腰，
唾沫星子噴了徐建國一臉。徐建國蹲在地上抽煙，眉頭擰成個疙瘩。徐野坐在門檻上，
低頭玩著手機，好像里面的爭吵跟他沒關(guān)系。這就是我的家。
一個靠爭吵和壓榨女兒過活的家。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皢眩貋砹?。
”張桂香瞥了我一眼，語氣不善，“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晚？飯都涼了?！薄袄蠋熈籼?。
”然后我把自行車支在墻邊?！傲籼茫课铱茨闶遣幌敫苫畎?？”張桂香走過來，
伸手就要擰我的胳膊，“趕緊去做飯，我餓了?！鼻笆?，我會乖乖地去做飯，洗碗，喂豬，
然后被他們指使著干這干那，直到深夜才能睡。但現(xiàn)在，我躲了過去。張桂香的手落了空，
愣了一下，隨即火了：“徐蕊你敢躲？反了你了！”“我餓了，先吃飯?！蔽艺f，
徑直走向廚房?！澳憬o我站住！”張桂香追過來，抓住我的頭發(fā)就往墻上撞。“砰”的一聲，
我的頭撞在墻上，疼得眼冒金星。熟悉的疼痛。前世，這樣的打罵是家常便飯。
我反手抓住張桂香的手腕，用力一擰。張桂香尖叫起來：“??！你個死丫頭，敢打我？！
”徐建國噌地站起來，把煙頭一扔：“徐蕊你瘋了？趕緊放開你媽！”徐野也抬起頭，
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我看著張桂香扭曲的臉，一字一句地說：“別碰我?！蔽业穆曇舨淮?，
但帶著一股狠勁。張桂香被我嚇住了，一時沒敢動?！胺戳颂炝耍 毙旖▏鴽_過來，
揚手就要打我。我沒躲。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他。徐建國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大概是沒想到，一向懦弱的我，敢用這種眼神看他?！拔乙粚W費。老師說，下周必須交。
”徐建國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交什么交？我說了，你不用讀了！”“我要讀?！蔽叶⒅?/p>
“錢，我自己想辦法。但學，我必須上。”“你自己想辦法？你能有什么辦法？
”張桂香緩過勁來，又開始撒潑，“你一個丫頭片子，除了出去賣，還能有什么辦法？
”這話像一把刀，插進我的心里。前世，她也是這么罵我的。我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嵌進肉里。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來?！安挥媚愎?。”我說，轉(zhuǎn)身走進廚房。
鍋里的飯確實涼了，是早上剩下的玉米糊糊，還有一碟咸菜。我盛了一碗，坐在灶臺邊，
一口一口地吃。不管他們在外面怎么吵，怎么罵，我都沒理。我知道，從今天起，
一切都不一樣了。（五）晚上，我躺在炕上，睜著眼睛看屋頂?shù)钠贫?。月光從破洞里鉆進來，
照在地上，像一攤死水。徐野的呼嚕聲震天響。我悄悄爬起來，摸出藏在枕頭下的舊手機。
是徐野淘汰下來的，屏幕裂了，但還能用。我點開應用商店，搜索“短視頻”。
跳出好幾個APP。我選了一個下載量最高的，安裝。注冊賬號，名字就叫“徐蕊”。
頭像是黑的。我看著屏幕，腦子里在想，拍點什么呢？農(nóng)村的生活，其實有很多可以拍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間地頭的莊稼，院子里的雞鴨。還有……這個令人窒息的家。
但不能拍家里的事，他們不會同意，只會惹來更多麻煩。先從簡單的開始吧。拍做飯。
農(nóng)村的家常菜，做法簡單，接地氣。我想，應該會有人看。（六）第二天一早，我就起來了。
張桂香還在睡懶覺，徐建國蹲在門口抽煙，徐野抱著手機打游戲。我走進廚房，
看看缸里的米，還有幾個土豆。今天做土豆絲餅吧。我拿出手機，架在窗臺上，打開攝像頭。
手有點抖。前世，我連在人前大聲說話都不敢，更別說拍視頻了。深吸一口氣，
我開始切土豆。土豆是昨天挖的，新鮮得很。我把土豆切成絲，泡在水里，去淀粉。
然后和面，加水，加雞蛋（偷偷拿的，張桂香藏起來給徐野吃的），加鹽，攪拌成糊狀。
把土豆絲撈出來，瀝干水分，放進面糊里。鍋里倒油，燒熱，舀一勺面糊倒進去，攤成餅。
滋滋的響聲，香味飄了出來。我一邊做，一邊小聲地說：“今天給大家做個土豆絲餅，
簡單好吃，家里有土豆就能做……”聲音還是有點抖，但比剛才好多了。做好一個，
我拿起手機，看了看回放。畫面有點晃，聲音有點小，但還算清晰。我把視頻保存下來，
加了個背景音樂，點擊發(fā)布。標題：農(nóng)村丫頭的早餐，土豆絲餅，你吃過嗎？
發(fā)布成功的那一刻，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兔子。（七）接下來的幾天，
我每天都拍一個視頻。拍我去地里割草，拍我喂豬，拍我做各種家常菜。視頻很粗糙，
沒有濾鏡，沒有特效，就是最真實的農(nóng)村生活。沒想到，真的有人看。粉絲從0漲到了幾百。
有評論說：“這丫頭真能干?！庇性u論說：“土豆絲餅看起來好好吃，求教程。
”還有評論說：“這地方好眼熟，好像是我們那邊的?！蔽铱粗切┰u論，心里暖暖的。
前世，從來沒有人這么夸過我。他們只會罵我，打我，壓榨我。我把手機藏得很好，
不讓張桂香他們發(fā)現(xiàn)。每天放學，我就趕緊做完家務，然后躲在柴房里看手機，回復評論，
琢磨著下一個視頻拍什么。錢的問題還沒解決。學費要一千多塊，我現(xiàn)在一分錢都沒有。
視頻還沒開始賺錢，粉絲太少了。得想個別的辦法。（八）到了周末，我去鎮(zhèn)上趕集。
想看看有沒有什么能賺錢的活。鎮(zhèn)上人很多，擠擠攘攘的。我在一個賣菜的攤位前停下，
看著那些新鮮的蔬菜，突然有了主意。我可以拍趕集的視頻啊。拍鎮(zhèn)上的熱鬧，拍各種小吃，
拍賣菜的大爺大媽。應該會有人喜歡看。我拿出手機，開始拍。拍炸油條的油鍋，滋滋作響，
金黃酥脆。拍賣糖葫蘆的大叔，扛著一根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走街串巷。拍賣菜的大媽，
大聲吆喝著，跟顧客討價還價。拍著拍著，有人好奇地看著我。“丫頭，你拍這個干啥？
”一個賣菜的大媽問。“好玩。”我笑了笑。“這玩意兒能當飯吃？”大媽撇撇嘴。
“說不定能呢?！蔽艺f。拍了一個上午，手機快沒電了。我找了個角落，把視頻剪輯了一下，
配了個歡快的音樂，發(fā)布了。標題：農(nóng)村大集，熱鬧得很，你多久沒趕過集了？
（九）回到家，剛進門就被張桂香攔住了。“你去哪兒了？一上午不見人影。
”張桂香瞪著我。“趕集去了”?！摆s集？你有錢趕集？”張桂香伸手就要翻我的口袋，
“是不是偷家里錢了？”我躲了過去：“我沒偷錢，就是去看看?！薄翱词裁纯矗?/p>
趕緊去做飯！”張桂香推了我一把，“野子餓了。”徐野坐在沙發(fā)上，
一邊玩手機一邊說：“媽，我想吃肉?！薄跋氤匀?？錢呢？”張桂香沒好氣地說，
“你爸那個窩囊廢，連買肉的錢都賺不回來?！毙旖▏自陂T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像個悶葫蘆。我走進廚房，看著空蕩蕩的菜籃子，嘆了口氣。鍋里還有點昨天的剩飯，
我煮了點粥，炒了個咸菜。“就吃這個？”徐野看著桌上的飯菜，臉拉得老長。
“有吃的就不錯了?！蔽艺f?！拔也怀裕 毙煲鞍芽曜右凰?，“我要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