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話語，如同他手中的竹篙，輕輕一點卻在蘇夜語心湖深處激起了千層巨浪。
福也是劫。
這四個字，精準地概括了她這驚心動魄的一夜。鎮(zhèn)靈硯給了她看見世界真相的力量，卻也讓她成了被獵殺的羔羊。它在危急關(guān)頭救了她的命，也讓她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家。
想好了嗎？
她還能有別的選擇嗎？身后是步步緊逼的追殺者和再也回不去的過往；眼前是迷霧重重的未知和這一葉不知將駛向何方的孤舟。
蘇夜語抬起頭，迎上老者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的聲音因長時間的緊張和奔波而沙啞，卻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堅定。
“我沒得選。但如果非要選，我選活下去?！?/p>
老者渾濁的眼底，似乎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贊許。他不再多言，只是用一種極其平穩(wěn)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用竹篙劃著水。烏篷船在濃得化不開的霧氣中穿行，四周安靜得只剩下水聲。
然而，這片外界的寧靜，卻反襯出蘇夜語內(nèi)心的萬丈狂瀾。
沒有了城市里那些尖銳的充滿故事性的物魅，這片原始的自然之境，其“余響”是另一種形式的折磨。水流的意志，風(fēng)的低語，霧氣中每一顆水珠的生滅，河床下沉睡了千百年的淤泥的記憶……這些信息更古老更磅礴更無序。它們不像人的執(zhí)念那樣有形，卻像無孔不入的水，要將她的神智徹底滲透、同化。
她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那種被無數(shù)聲音灌滿的感覺再次襲來。
“守住你的心?！?/p>
老者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平淡卻如洪鐘大呂。
“萬物皆有靈，亦皆有聲。你初開天眼，心神不固，便如一葉無根浮萍，任由萬聲萬念沖刷。再這樣下去不等追你的人找到你，你自己的神魂就要先被這天地間的余響給沖散了?！?/p>
蘇夜語聞言，心中一凜。她知道老者說的是事實。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想集中精神，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從下手。那些聲音來自四面八方，無處不在，如何抵擋？
“堵不如疏?！崩险叻路鹂创┝怂木狡龋澳阋詾殒?zhèn)靈硯是你的盾，時時護著你。但你若一味依賴它，它的靈性早晚會被耗盡到那時你便真成了無木之本，無源之水。它不是盾，是你的手，你的眼。你要學(xué)會的不是用它去擋，而是用它去‘取’?！?/p>
“?。俊碧K夜語不解地抬頭。
“這滿河的流水，你喝不盡，也攔不住。但你若只想解渴，只需取一瓢飲?！崩险哒f著，將手中的竹篙在水中輕輕一蕩，點起一圈漣漪，“這滿世的余響，你聽不完，也辨不清。但你若只想站穩(wěn)腳跟，只需聽一音即可?！?/p>
“你的船，此刻就在這萬聲之海里飄搖。想要不被風(fēng)浪打翻，便要找到你的‘錨’。”
錨？
蘇夜-語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火車上那位老列車員胸前，那枚散發(fā)著“秩序”銀光的懷表。那一刻的安寧，是她逃亡以來唯一的喘息。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閉上眼?！崩险呙畹?。
蘇夜語依言閉上了雙眼。黑暗降臨，感官卻變得更加敏銳。那無邊無際的“噪音”仿佛放大了十倍，轟然壓下。
“不要去抗拒它們，感受它們，然后……選擇一個?！崩险叩穆曇羧缤L(fēng)中的引路燈，“這艘船這根篙這河里的水，甚至是你自己的呼吸。選擇一個只聽它的聲音，只感受它的存在。將你所有的心神，都沉浸進去?！?/p>
蘇夜語強忍著頭痛欲裂的感覺，努力按照老者的話去做。
她先是嘗試去感受身下的烏篷船。船身在微微搖晃，木板的紋理，接縫處的舊痕，船篷上沾染的水汽……無數(shù)的信息一擁而上，依舊雜亂。
不行，太復(fù)雜了。
她又嘗試去聽水聲。水流的聲音千變?nèi)f化，時而輕柔，時而湍急，里面夾雜著太多細微的變化，她的心神根本無法抓住一個恒定的焦點。
還是不行。
她的額頭滲出了冷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耳邊傳來了竹篙劃過水面，又在某個時刻輕輕點在船舷上的“篤”的一聲。
就是這個聲音！
規(guī)律穩(wěn)定帶著一種純粹的“目的性”。
蘇夜語的意識像是在黑暗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立刻拋開所有雜念，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根竹篙上。
她開始“聆聽”這根竹篙。
她能“看”到，它曾是一株生長在向陽山坡上的翠竹，沐浴過多少晨光雨露。它被砍下，被削去枝葉，被火烤定型，成了一根船篙。它的“記憶”里，沒有復(fù)雜的悲歡，只有日復(fù)一日劃破水面的動作。每一次入水，每一次出水，每一次支撐……都帶著一種恒定不變的韻律。
這是一種屬于“工具”的執(zhí)念。簡單純粹而執(zhí)著。
蘇-夜語的心神慢慢地與這根竹篙的韻律同步了。
她的世界，在這一刻，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那些原本在她耳邊轟鳴的來自四面八方的“萬物余響”，并沒有消失，而是像潮水般緩緩?fù)巳コ蔀榱诉b遠的背景音。她的意識里，只剩下那根竹篙的存在——它的堅韌，它的節(jié)律，它的使命。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安靜了下來。
她感覺胸口的鎮(zhèn)靈硯，也仿佛松了一口氣，那股清涼的氣息不再急于向外輸出，而是化為一絲絲暖流，開始反過來滋養(yǎng)她疲憊的精神。
原來這才是鎮(zhèn)靈硯的正確用法。它不是一個被動防御的堡壘，而是一個主動感知的“觸媒”。它能幫她更清晰地“觸碰”到一個物魅的本質(zhì)，從而讓她的心神與之同調(diào)，借其“性”來安己之“心”。
不知過了多久，當蘇夜語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眼中的世界已經(jīng)截然不同。
她依舊能“看”到萬物之上縈繞的各色氣息，但它們不再是雜亂無章地向她涌來而是像一片被梳理過的星空，靜靜地懸浮在各自的位置上，她可以選擇去看也可以選擇忽略。
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掌控了這雙眼睛。
而此刻船頭的濃霧已經(jīng)散去。
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與來時幾乎一模一樣的岸。岸邊也有一座簡陋的渡口，只是岸上的建筑，似乎比望舒鎮(zhèn)更加古老，也更加……寧靜。
“到了?！?/p>
老者將船穩(wěn)穩(wěn)地靠岸，收起了竹篙。
蘇夜語站起身，對著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岸嘀x老人家指點。”
“我叫更叔。”老者第一次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不是在指點你，只是告訴你這條河的規(guī)矩。記住今日的感覺，這是你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p>
蘇夜語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走下小船，踏上了這片“無聲之岸”?？諝庵袕浡还傻牟柘愫湍?，讓她緊繃的身體徹底放松下來。
更叔沒有上岸，只是用竹篙指了指不遠處一座亮著一盞昏黃燈籠的兩層小樓。
“去那里吧。‘靜心齋’。秦莞在等你?！?/p>
說完，他便撐著船，再次隱入了河面的薄霧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蘇-夜語站在原地，目送著小船消失，然后才轉(zhuǎn)過身，看向那座名為“靜心齋”的小樓。
小樓是純木結(jié)構(gòu)，門窗緊閉，唯有門口那盞寫著“靜心”二字的燈籠，在夜風(fēng)中散發(fā)著溫暖而安靜的光。她走上前，輕輕地叩響了門環(huán)。
片刻之后，門內(nèi)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木門向內(nèi)打開。
開門的不是蘇夜語想象中仙風(fēng)道骨的長者，而是一個看起來和她年紀相仿的年輕女子。女子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長裙，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挽起，面容清麗，神態(tài)溫婉。
她的身上，沒有任何“物魅”之氣，卻給人一種如春風(fēng)拂面般的舒適感。
她看著門外風(fēng)塵仆仆、神情中還帶著一絲戒備的蘇夜-語，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月下的曇花，清雅而安詳。
“你來了。”秦莞的聲音，如同她的人一樣，柔和而平靜，“更叔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果然不假。外面風(fēng)大，快進來吧。追你的人，到不了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