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暴雨如注,煞白的電光劃破夜空。
燕承霄躺在床上,臉色慘白。
“丹砂,留在府里不是長久之計,你回家去罷?!?/p>
他將契書拿給丹砂。
一并交給丹砂的還有一封信。
一封給沈照雪的絕筆信。
丹砂捧著那森白的契書,不住落淚?!袄删?..... 奴婢自幼便跟著您,如今怎能離您而去......”
“若非二小姐天妒英才,如今在府里,夫君也不至于受這些苦楚......”
燕承霄微怔。
天妒英才?
如果他說,沈棲梧沒有死呢?
為他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妻子沒有死。
正是因為他的妻子沒有死。
他才會受這么多苦。
眼角溫熱,一行淚倏然落下。
驀地,門被砰地踹開。
一行兇神惡煞的婆子沖進房中。
為首的正是姜縛蒼的貼身侍從,秋彤。
不由分說將燕承霄從床上拖下來。
任憑丹砂如何阻攔,也無動于衷。
燕承霄被扔在祠堂。
素來冷清的祠堂此時竟烏泱泱站了一堆人。
呼嘯的狂風穿堂而過,祠堂內燭火搖曳,將姜縛蒼的身影拉得極長。
燕承霄視線落在那飄忽猶如惡鬼的黑影上。
“這一次,你又有什么伎倆?!?/p>
姜縛蒼咬唇,委屈地看了沈照雪一眼。
“并非是我驚擾妹夫,只是最近我便整宿整宿睡不好覺,噩夢纏身。所以,特意找了大相國寺的法師來測算,誰知法師說府中東南方邪祟沖撞,所以攪擾不寧,而東南方的院子,只有妹夫所住......”
“所以,你們便斷定邪祟在我身上,亦或者說,我就是那個邪祟?!?/p>
燕承霄覺得荒謬。
“妹夫為人,照雪與我再清楚不過,只是法師德高望重,。
“妹夫,您說對不對?”
燕承霄沒有回答,直直看向沈照雪。
“怪力亂神,大小姐也信?”
沈照雪負手而立,臉上燭影明滅。
“信?!?/p>
“妹夫數(shù)次在白馬寺祈福進香,自然該信舉頭三尺有神明?!?/p>
從前為了沈棲梧,他進香祈福,他信神明在上保佑他的妻子平安順遂。
可現(xiàn)在,他不信了。
為了姜縛蒼口中 “為了燕家”。
燕承霄為姜縛蒼頂罪,受盡凌辱,還要因為姜縛蒼的栽贓被罰跪掌嘴。
現(xiàn)在竟然還要被誣陷成邪祟。
“若我不愿呢?大姨夫有妻子庇佑,可我的棲梧已經死在了南下賑災的船上?!?/p>
望著燕承霄通紅的眼眶,沈照雪心頭陡然一緊。
可她只要一想到姐姐為了救自己而死,對姜縛蒼的愧疚便蓋過了對燕承霄的憐憫。
沈照雪一揮衣袖。
兩個膀粗腰圓的嬤嬤便扣住了燕承霄的肩膀。
法師點燃符紙,口中念念有詞。
一杯符水,被強行灌進燕承霄口中。
苦味混著密密麻麻的符灰黏在舌根,如同在雨中泡過的腐朽木塊,嗆得燕承霄幾欲作嘔。
口腔里的味道還沒散盡,燕承霄便覺身子一輕。
緊接著,后背傳來刺痛。
他竟徑直被人抬到了荊棘床上。
枯黃的荊棘又硬又利,毫不留情地扎穿衣裙陷進皮肉。
燕承霄猝不及防痛呼出聲。
嬤嬤的動作卻沒有就此停下。
燕承霄被抓住滾過荊棘,好幾次,尖刺險些刺進眼睛。
尖銳的疼痛撕扯著,燕承霄忍不住喊疼。
法師卻道是因為附著在他身上的邪祟太強悍,他叫得越是慘烈,說明驅邪的效果越好。
燕承霄在荊棘床上來回滾了三次,直到素色的衣裙幾乎被鮮血染透。
握在他肩頭和腳踝上的手才松開。
他躺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痛得厲害。
風吹過,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像是被重新割裂。
血珠從額頭滾落,洇濕睫毛。
他看向沈照雪輕蹙的眉頭,忽然笑了。
在沈照雪注意不到的地方,姜縛蒼與法師對視一眼。
“郎君邪祟難除,只怕還需十指放血,才能根除?!?法師會意。
沈照雪別開視線,輕輕點頭。
方才得以喘息的燕承霄再次被架住,雙手被攤開。
粗硬的銀針,深深扎進指尖。
十指連心,竟比剛才滾荊棘疼痛更甚。
“啊......”
銀針扎透手指,殷紅的血點從指甲洇開。
燕承霄疼得幾乎暈死過去。
與疼痛一齊翻涌的,是滔天的恨意。
銀針取出后,一塊楠木被放到燕承霄眼前。
“楠木驅邪,郎君只要將這塊楠木打磨成佛珠,身上邪祟便再不敢犯?!?法師說話時,袈裟金光閃爍。
燕承霄環(huán)視四周,似笑非笑的姜縛蒼,蹙眉不愿與他對視的沈照雪,還有一眾看熱鬧的仆婦。
他記住了。
燕承霄拿起堅硬的楠木,用已經麻木的手指 “打磨” 木料。
每一次用力,指尖傷口便滲出淋漓鮮血。
可人手如何能打磨得動堅硬的木料,燕承霄磨到手指血肉模糊,也沒能磨去木料分毫。
漸漸地,他覺得眼前越發(fā)模糊。
他聽見自己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人群紛亂起來,但沒有人來扶他。
最后一眼,燕承霄看見被人群簇擁的姜縛蒼和沈照雪。
沈照雪手掌擋在姜縛蒼眼前。
“以后這樣血腥的場面不要看,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體?!?/p>
燕承霄眼角流出一行淚,閉上了眼。
再次醒來時,祠堂已重歸寂靜。
大雨停歇,四周只有風聲幽咽。
燕承霄艱難起身,踉蹌走到神位前。
他摸索出早就藏好的火折子點燃燭火,將燈油灑滿祠堂。
而后毫不猶豫地,將燭臺扔向地面。
火焰霎時躥起,被呼嘯的風一吹,順著紗簾攀上房梁。
幾息之間,祠堂滿是火光。
濃烈的白煙嗆得燕承霄咳嗽,可他看著被火光吞噬的屬于沈棲梧的神位。
忽然笑起來。
他笑得越來越大聲,笑得越來越肆意。
濕潤的液體從眼角滑落。
他無暇分辨那究竟是淚還是血。
濃煙中,傅微走來。
無言間,她將他擁入懷中。
騰挪輾轉,他便被帶出了祠堂。
燕承霄靠在傅微肩頭,望著被火光吞噬的祠堂。
心底陡然涌起前所未有的釋然。
從今往后,他再也不是尚書夫君。
沈棲梧,你既然要成為沈照雪。
那我,就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