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妻子死后,燕承霄自殺了十九次。
上吊、投井、絕食、飲毒...... 他試了無數(shù)種方法。
但無一例外,都被大姨子救了下來。
這一次,燕承霄從摘星樓一躍而下。
躍下的瞬間,他妻子的姐姐 —— 他的大姨子,飛奔而來。
在上元通明燈火中,拼死將他救下。
燕承霄睜眼,青色帳頂晃進(jìn)視野,像極了沈棲梧南下時隨風(fēng)飄動的素裙。
“妹夫?!?門被推開,沈照雪走進(jìn)房間。
“別再磋磨自己了,棲梧在天有靈,見你如此消瘦,她會心疼?!?/p>
日光乍然泄進(jìn),燕承霄看著那張與沈棲梧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喉頭苦澀。
“妹夫,我知道棲梧去后你心里難受,但人總要向前看的。你每每鬧出事端,沈府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膽,父親更是憂心得整夜整夜睡不著,你難道忍心看父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么?”
姜縛蒼是沈照雪的丈夫,沈府的大姨夫。
燕承霄沒有說話。
沈照雪伸手,想為他掖一掖被角,卻被燕承霄猛地拍開。
“都出去!”
沈照雪微怔,無奈地嘆了口氣,旋即與姜縛蒼離開了房間。
屋內(nèi)重歸寂靜,燕承霄淚水?dāng)嗑€般滾落。
他抱緊床頭的青色素裙,心如刀絞。
他給沈棲梧的繡帕還沒繡完,卻已和她天人永隔。
啪嗒 —— 啪嗒 ——
燕承霄和沈棲梧自幼相識,幼時他每每被人欺負(fù),沈棲梧都會堅定地站在他身前。
后來,燕承霄的父親去世,他在京中無依無靠。
是沈棲梧日日來陪他,為他擦去眼淚,為他撐起一片天地。
沈棲梧待他如珠如寶,成親后更加無微不至。
燕承霄一場小風(fēng)寒,沈棲梧便能連夜策馬奔出百里外請來名醫(yī)。
數(shù)不清的節(jié)禮,為他彈奏的琴曲,無數(shù)幅為他作的畫。
只要燕承霄一句話,沈棲梧便能早起兩個時辰為他做羹湯。
甚至,連冬日里的暖靴都是沈棲梧為他穿脫。
他記得,成親那日。
少女紅妝映面,鮮紅的牽巾牽起了他和她的一生。
沈棲梧說,與他成親是她此生最大的福氣。
沈棲梧說,要與他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可現(xiàn)在,那個曾為自己遮風(fēng)避雨的女人葬身魚腹。
連尸骨都未能回京。
回憶成了最鋒利的尖刀,刺得他心口生疼。
三個月前,時任戶部尚書沈棲梧與侍郎沈照雪奉旨南下賑災(zāi)。
卻不慎遭遇意外,沈棲梧永遠(yuǎn)地留在了洶涌的河流中。
沈棲梧最喜歡的木香依舊在房中繚繞,猶如一張化為實質(zhì)的網(wǎng),絞得他不能呼吸。
忽然,一抹玉青撞入眼底。
燕承霄呼吸一滯。
他死死地盯著陷在被褥里的青魚玉佩。
那是燕承霄親手為沈棲梧求來的。
原是一對,他與沈棲梧一人一只。
燕承霄顫抖著將玉佩捧起,魚身青如嫩柳,如意結(jié)微微發(fā)毛,甚至連魚眼那點似血的紅絮,都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不會認(rèn)錯。
這是沈棲梧貼身佩戴的那枚玉佩,從未離身。
燕承霄清晰地記得,南下前夜,她還將它握在手心摩挲,說等賑災(zāi)歸來,便把這對玉佩換上新繩。
可它怎么會從沈照雪身上掉下來?
燕承霄心臟狂跳。
他站起身,踉蹌地朝沈照雪的書房走去。
夜深人靜,空無一人的連廊彼端,傳來隱約的爭吵。
“你究竟還要瞞承霄多久,那可是你的丈夫!”
老國公刻意壓低的聲音,依舊清楚地落進(jìn)燕承霄耳中。
燕承霄大腦瞬間空白。
“父親,姐姐是為了救我才死,如果我連她的丈夫都不能保護(hù)好,我怎么配做這個妹妹!” 女人聲線沙啞,帶著隱忍的痛苦。
“縛蒼身子不好,又對照雪用情至深,如果他知道照雪的死訊,定會傷心過度殉情,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去死......”
沈棲梧頓了頓。
“更何況,當(dāng)年若非是在縛蒼落水時先救了承霄,縛蒼也不會因此身體受損,是我欠他的......”
“那承霄呢!他為你尋死整整二十次!” 老國公尖銳詰問。
沈棲梧沉默片刻。
“承霄身體康健,他比縛蒼堅強(qiáng),有府里看顧,他不會有事。等縛蒼接受了照雪的死訊,有了精神寄托,我再向承霄坦白一切,是我對不住他......”
老國公還想說什么,卻被沈棲梧打斷。
“這是我欠照雪的,至于承霄...... 我會補(bǔ)償他?!?/p>
燕承霄站在原地,徹骨生寒。
原來如此。
原來沈棲梧沒死。
原來她只是假扮成了大姨子沈照雪。
難怪,他有時望著沈照雪的臉,總會恍惚以為是沈棲梧。
燕承霄以為自己思念過深。
卻沒想到,那口口聲聲稱自己為 “妹夫”、次次將他從閻王殿救回來的大姨子,竟是他的妻子,沈棲梧。
在燕承霄為她徹夜難眠的夜里,沈棲梧躺在姜縛蒼的床上。
沈棲梧說,對姜縛蒼愧疚所以才不得不為之。
那他呢?
他算什么?
秋夜露水仿佛凝結(jié)著冰錐,每一次呼吸,都如針扎般疼痛。
燕承霄轉(zhuǎn)身,逃也似地回到房間。
那件為沈棲梧做的護(hù)膝上還有他未干的淚痕。
他瘋了似地撕扯著,想將護(hù)膝撕成碎片。
可縫制針腳太密,織物沒扯開,反倒將手掌勒出紅痕。
他泄力地跌坐在地上,終于,忍不住哭出聲。
秋風(fēng)吹開窗戶,將書桌上一封蓋著虎頭的信箋吹落,徑直吹到燕承霄手邊。
半個時辰后,永嘉巷茶樓。
傅微摩挲著扳指,鳳眸從燕承霄蒼白的臉上掃過。
“遍京都道,沈尚書與郎君琴瑟和鳴,郎君離不離開沈府,是家事,本公主身為外人怎好插手?再者說,沈郎君難道不知道,本公主與沈大人,是敵人么?”
想起沈棲梧多日對自己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燕承霄抿唇。
“從前,我與晉公主殊途,但從今往后,我與晉公主同仇敵愾?!?/p>
傅微饒有興味地挑眉。
“本公主對朋友一向大方,若沈郎君肯站在本公主這邊,本公主不僅能讓你離開沈府,更能為你尋得新的身份。當(dāng)然,這些都取決于沈郎君給出的籌碼?!?/p>
燕承霄垂眸。
“我會給出公主滿意的報酬,一份能讓公主榮登大寶的報酬?!?/p>
傅微爽快地笑出聲?!昂??!?/p>
“明日正午,茶樓再見。”
燕承霄起身,多日不飲不食的身體卻虛弱到站不穩(wěn)。
恍惚間,傅微似乎扶了自己一把。
但等燕承霄站穩(wěn)再看時,女人已經(jīng)撤了手。
“需要送沈郎君回府嗎?”
傅微拇指的虎頭扳指泛著瑩潤的光,燕承霄搖頭。
“不必。”
“還有,以后別叫我沈郎君?!?/p>
燕承霄轉(zhuǎn)身,一步步走下茶樓。
沈棲梧,既然你愧對姜縛蒼。
那我會如你所愿。
當(dāng)你真的死在那場意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