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馬繞劍臺史湘云記得第一次見到周淵的那天，榮國府后園的假山石硌得膝蓋發(fā)疼。
她剛被史家的嬤嬤扔在賈母院里。新繡鞋沾了泥，梳好的雙髻散了一半。
六歲的孩子聽不懂那些“暫住”“托付”的話，只知道自己被丟下了。假山洞里有蟋蟀在叫。
她攥著衣角憋氣，不讓眼淚掉下來?！拔埂！庇杏白訐踉诙纯诘年柟馇啊?/p>
她抬頭看見個穿靛藍練功服的少年，約莫十歲上下，手里拎著根削歪了的木棍。
“你占了我的演武場?！彼f。湘云往后縮了縮。少年卻蹲下來平視她，
木棍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翱奘裁矗抠Z府又沒吃人的老虎?！彼ё∽齑?jīng)]答話。
少年忽然從袖袋里摸出把干草，手指翻飛幾下，草梗就變成只振翅的蚱蜢。“拿著。
”他把草蚱蜢遞過來，“周教頭說我再逃課就挨軍棍，你替我望風怎么樣？
”湘云愣愣地接住那只草編的蟲子。少年咧嘴一笑，露出顆尖尖的虎牙?！拔医兄軠Y。
你肯定是史家那個小哭包。”她終于出聲反駁：“我沒哭！”“哦？
”周淵用木棍敲敲假山石，“那出來打一架？”后來湘云才知道，
周淵是榮國府家將周教頭的獨子。他母親去得早，父親整日在校場操練子弟兵，
他便野草似的在府里瘋長。周淵帶她認兵器架上的十八般武器。
槍頭銹了的那柄是老國公爺用過的，彎刀是西域貢品，錘子上有暗紅色的痕跡?！斑@是血嗎？
”湘云小聲問?！柏i血。”周淵滿不在乎地抹掉那點暗色，“上個月廚房宰牲口，
我偷來玩的?！彼鋈话涯竟魅M她手里：“握緊。我教你破槍式。
”六歲的孩子哪握得住兵器。木棍脫手飛出去，哐當砸在兵器架上。湘云嚇得閉眼，
卻聽見周淵笑?！氨?。史家姑娘都這么笨嗎？”她睜眼瞪他。周淵卻已經(jīng)撿回木棍，
比劃著削向她耳邊。湘云僵住不動，只覺得鬢角一涼。再抬眼時，他指尖拈著朵半敗的薔薇。
“賠你?！敝軠Y把花別在她散亂的發(fā)髻上，“剛才嚇掉你一朵珠花，這個湊合著戴。
”湘云伸手摸了摸那朵溫軟的花瓣。周淵突然拽住她手腕：“蹲下！
”兩人齊齊縮進兵器架后面。巡夜家丁的燈籠晃過去，周淵的手還捂在她嘴上。
有汗和鐵銹的味道?！芭铝司驼ＵＱ邸！彼曇魤旱脴O低。湘云眨了兩下眼睛。周淵松開手，
發(fā)現(xiàn)掌心沾了她的眼淚?！罢婵蘖?？”他有點慌，“我手太重？”她搖頭，眼淚卻掉得更兇。
周淵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突然解下腰間木劍?！敖o你玩。別哭了。
”那柄木劍比湘云的手臂還長。劍身磨得光滑，柄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淵”字。她伸手去接，
沒拿穩(wěn)。木劍摔在青石地上，劍尖咔嚓斷成兩截。周淵沒說話。湘云看著斷劍，
眼淚又涌出來。“我賠你……”“賠什么。”周淵撿起兩截斷木，“我早想換新的了。
”他扯袖子擦掉她的臉：“明天還在這兒，我給你帶糖糕吃。
”湘云捏著那半截草蚱蜢回到賈母院里時，晚膳已經(jīng)擺好了。賈母揉著她腦袋問去哪玩了，
她只說在后園看花。夜里她躲在紗帳中，把草蚱蜢放在枕邊。窗外有月光照進來，
草梗泛著青黃的光。第二日她溜去假山后，周淵果然在那兒。他盤腿坐在石頭上，
身邊攤著塊灰布包袱。見她來了，他用下巴點點包袱：“挑吧。
”里頭有麥芽糖、杏脯、包紅紙的酥餅，還有柄新削的小木劍?！敖o你。
”周淵把小木劍遞過來，“輕多了，適合姑娘家玩?！毕嬖平舆^劍。劍柄圓潤趁手，
長短正合她臂力?！澳氵B夜做的？”周淵扭開臉：“才不是。昨天就做好了。
”她看見他指腹有新削破的傷口。后來這成了慣例。每逢湘云來賈府小住，總溜去找周淵。
他教她認兵器，帶她爬樹掏鳥窩，偷廚房剛蒸好的桂花糕。有次她崴了腳，周淵背她回院。
路上她捏著他耳朵問：“你為什么對我好？”少年耳根發(fā)紅，
故意晃了她兩下：“因為你笨啊。笨丫頭沒人疼，只好我疼?！毕嬖拼匪绨?。
周淵笑著跑起來，驚起一樹麻雀。那年冬至下大雪，周淵在校場練槍。湘云蹲在廊下看，
鼻尖凍得通紅。周教頭突然出現(xiàn)。高大男人掃了她一眼，問兒子：“這誰？
”周淵收槍行禮：“史家大姑娘?！敝芙填^嗯了一聲。他目光掠過湘云攥著的小木劍，
忽然對周淵道：“史家女眷將來怕是艱難。你少招惹人家。
”周淵站直身子：“我教她幾招防身，不算招惹?！备赣H冷笑：“你懂什么。
”說罷轉(zhuǎn)身離去。湘云悄悄問：“你爹生氣了？”周淵把槍擲進兵器架：“別管他?？春昧?，
這招叫白虹貫日?！睒尲馓羝坡祜w雪。湘云看著少年騰挪的身影，
把手里的暖爐攥得更緊些。離開賈府那日，周淵往她懷里塞了個油紙包。“路上吃。
”他別開臉，“下次來，我教你破雙刀?！毕嬖婆郎像R車才打開紙包。里頭是松子糖，
糖塊大小不一，像是匆忙敲出來的。最底下壓著那只草編的蚱蜢。經(jīng)過一冬摩挲，
草梗已經(jīng)變得柔韌。車轅轉(zhuǎn)動時，她聽見窗外有人吹口哨。像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又像只是風掠過竹梢。湘云把草蚱蜢放進貼身的香囊里。糖塊在舌尖化開，甜得發(fā)澀。
2 海棠紅劍穗三年后的驚蟄，榮國府后園的泥土泛著潮氣。湘云蹲在兵器架后面，
數(shù)著青石磚的裂縫。腳步聲從月洞門傳來，她故意屏住呼吸?！俺鰜?。
”周淵的聲音比三年前沉了些。湘云揪著草葉不動，看見靛藍練功服下擺停在她眼前。
“史大姑娘?！彼又卣Z氣，“你壓著我藏的點心了?！毕嬖泼偷仄鹕恚X袋撞上兵器架。
槍桿晃蕩著砸下來，被周淵抬手架住?！氨?。”他提著她的后領把人拽開，
“三年了也沒長進?！毕嬖迫嘀~頭瞪他。周淵長高許多，肩線撐起練功服的輪廓，
唯有虎牙笑時還露著。“我的糖糕呢？”周淵從懷里摸出油紙包。點心還帶著體溫，
酥皮碎落在湘云指間。“今天學什么？”“基本功。”周淵拋給她一柄木槍，“練下盤。
”湘云撇嘴：“每次都練這個?！薄笆芳倚〗闱撇簧?？”周淵用槍尾輕點她膝蓋，
“那套劍法你練全了？”湘云突然沉默。她握緊木槍突刺，動作比平日急。
周淵格擋時皺起眉。“誰惹你了？”“沒有?！薄叭鲋e。你咬牙時右邊腮幫子會鼓。
”木槍哐當砸在地上。湘云扭頭就走，周淵也沒追。等她繞過假山，
聽見身后傳來破空聲——周淵在練新槍法，銀尖抖出七點寒星。她躲在太湖石后偷看。
那套槍法極難，最后一式需騰空反轉(zhuǎn)。周淵試到第三次時，衣擺都汗?jié)褓N在背上。
湘云悄悄撿起木槍比劃。手腕翻轉(zhuǎn)時角度偏了半分，槍身重重磕在石頭上。
反震力道撞得她踉蹌后退，腳下一滑。痛感從腳踝竄到頭頂。她蜷起身子，
看見周淵扔了槍沖過來。“傷哪了？”他蹲下查看她的腿。湘云倒抽冷氣：“別碰！
”周淵的手頓在半空。他忽然打橫抱起她，穿過月洞門往值房走。
湘云揪住他衣襟：“讓人看見……”“閉嘴?！敝捣坷锒阎骱退幭?。
周淵把她放在條凳上，撕開褲腳時動作放輕。腳踝已經(jīng)腫起，皮膚泛著青紫?！巴祵W槍法？
”他蘸藥油揉按傷處，“那招回馬槍我都沒練熟。
”湘云疼出眼淚：“你們都能學……”“我們？”周淵手下加重力道，“哪個我們？
”湘云咬唇不語。周淵忽然掀開她袖口——肘間舊傷疊著新傷，淤青像褪色的墨點。
“誰干的？”她抽回胳膊：“自己摔的?！薄叭鲋e?！敝軠Y扣住她手腕，
“這指印是摔出來的？”三道青痕圈在細瘦的腕子上，分明是被人用力攥過。湘云猛地抽手。
藥瓶翻倒在地上，濃烈氣味彌漫開來?！笆芳业娜?？”周淵聲音發(fā)緊，“你叔父還是嬤嬤？
”窗外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湘云低頭整理袖口，線頭在指尖纏了又纏。
“上周背不出《女則》，戒尺打的?！彼鋈恍α艘幌?，“還好不是左手，還能寫字。
”周淵一拳砸在藥箱上。銅鎖彈開，里頭滾出幾卷繃帶?！懊魈煳艺屹Z母說去?！薄罢f什么？
”湘云抬眼看他，“說史家姑娘不懂規(guī)矩，該打？”她扶著墻站起來，腳剛沾地就晃。
周淵伸手要扶，被她推開?！疤歉夂芎贸??！彼蝗骋还胀庾撸跋麓味喾判椖?。
”雨點忽然砸在窗紙上。春雨來得急，轉(zhuǎn)眼織成密簾。周淵抓起傘追出去。
湘云已經(jīng)走到廊下，雨水濺濕她石榴紅裙裾。“等著。”他沖進雨幕往西院跑。
再回來時懷里揣著個布包，發(fā)梢滴著水。“換上?！彼巡及o湘云，
“周教頭女兒的舊衣，干凈著?！毕嬖票е路粍印Ｖ軠Y背過身去面朝庭院：“我不看。
”布料摩挲聲混在雨聲里。周淵盯著積水里的氣泡，忽然開口：“伸手。
”冰涼的絲繩落進湘云掌心。正紅絲線編成的劍穗，尾端結(jié)著平安扣，攢心海棠的樣式。
“哪來的？”“買的。”周淵仍背對著，“鋪子說這個顏色襯姑娘家。”湘云捏緊劍穗。
絲繩浸過桐油，雨水打不濕。“為什么給我？”周淵轉(zhuǎn)身搶過劍穗，
系在她木劍上：“賠你那年摔斷的。不喜歡就扔了?！奔t穗子垂在褪色的木劍旁，
刺眼地鮮艷。湘云忽然拽住他袖口：“你月錢才多少？”“三個月俸祿?！敝軠Y扯回袖子，
“管得著嗎？”雨勢漸小的時候，史家嬤嬤的聲音穿透回廊：“云姑娘！該回了！
”湘云解下劍穗塞進荷包，換上濕衣走出去。嬤嬤盯著她跛行的腳，眉頭擰緊?！坝痔詺猓?/p>
”周淵跨前半步擋在湘云身前：“我練槍碰倒兵器架，砸到她了?！眿邒吆傻卮蛄績扇?。
周淵脊梁挺得筆直，右手虛按在腰側(cè)——那里別著真刀?！翱煨┌伞！眿邒咦罱K轉(zhuǎn)身，
“車馬候著了。”湘云跟著走出幾步，忽然回頭。周淵站在廊下陰影里，雨水從他額發(fā)滴落。
他無聲做了個口型。湘云眨眨眼。他已經(jīng)消失在內(nèi)門方向。馬車顛簸著駛出寧榮街。
湘云摸向荷包，指尖觸到硬塊。油紙包著的桂花糖，不知何時塞進來的。
糖塊底下壓著張字條，墨跡被雨水洇開：“初五校場等”她咬碎糖塊，甜味混著紙墨的澀。
車外傳來嬤嬤的嘆息：“姑娘安分些罷，史家不比賈府……”湘云握緊荷包里的劍穗。
絲繩棱角硌著掌心，像某種未出口的諾言。3 長亭煙雨辭五年后的谷雨時節(jié)，
榮國府角門外的老槐樹掛了新絮。湘云踩著寅時的更鼓聲翻過西墻。
夜霧浸濕了她的青緞披風，袖袋里護身符的邊角硌著肋骨。周淵的值房還亮著燈。
她叩窗欞時用了三急兩緩的暗號。木窗吱呀推開半尺，露出周淵淬厲的眉眼。見到是她，
那點殺氣便融成了訝異?！懊魅詹懦跷??！薄暗炔患傲??！毕嬖茝拇翱谶f進油紙包，
“剛蒸的茯苓糕，怕你路上吃不著?！敝軠Y接過糕點放在桌上。燭光映出他收拾過半的行囊，
捆好的槍囊斜倚在床頭?！拔渑e要考半月，賈府這邊……”“我能照看自己?！毕嬖拼驍嗨?，
“你只管拿個頭名回來。”周淵忽然探身出窗。指尖掠過她鬢角，拈下片槐樹絮。
“翻墻時勾破的?！毕嬖婆拈_他的手。兩人影子在墻根下疊了片刻，她先退開半步。
“比一場？當是給你餞行?！敝軠Y挑眉：“腳踝不疼了？”回答他的是劍出鞘的銳響。
湘云反手抽出他掛在墻上的佩劍，劍尖點向他喉間三寸?！啊镀脐囎印返谄呤?。
”周淵格擋時震得她虎口發(fā)麻，“可惜力道不足?！眲︿h相撞迸出星火。
五年時光把當初耍木劍的孩子催成了少女，而少年槍尖已帶出風雷聲。
湘云旋身避過掃向下盤的槍桿，忽然變招刺向他左肩——那是周淵每套槍法唯一的破綻，
五年來只有她知道。槍尖驟然停滯。周淵用掌緣劈向她腕脈，趁她松手時奪回長劍?！八Ｔp？
”“兵不厭詐。”湘云喘著氣笑，“若真是敵手，剛才已經(jīng)挑穿你琵琶骨。
”雨水毫無征兆地澆下來。谷雨時節(jié)的急雨敲得青瓦噼啪作響，兩人退到檐下時，
衣擺都滴著水。周淵扔過干布巾：“擦干凈。染風寒了沒人給你煎藥。
”湘云絞著頭發(fā)看他收拾行囊。槍囊里除了兵器，還有半舊里衣和磨墨的硯臺。“盤纏可夠？
”“武館預支了十兩?！敝軠Y把茯苓糕塞進包袱最里層，“夠住店吃飯。
”湘云從頸間解下紅繩系著的護身符。小布袋針腳歪斜，透出杜仲和艾草的氣味。
“大佛寺求的。方丈說開過光?！敝軠Y接過時指尖觸到她鎖骨。兩人都頓了頓，
湘云先收回手?！拔也恍胚@些?！薄皫е！彼虉?zhí)地按住他掌心，“就當讓我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