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間的蘇杭，梅雨時節(jié)總泛著霉味兒。十八歲的繡娘阿沅在"錦繡坊"當(dāng)學(xué)徒，她繡的桃花能引來真蝴蝶，卻總在半夜聽見繃架下傳來"咔嗒咔嗒"的剪子聲。
- 中元節(jié)那晚，她偷看見掌柜的往繡鞋夾層塞黃符，鞋面上正繡著并蒂蓮。
乾隆二十四年的雨水格外黏稠。
蘇州城"錦繡坊"的繡娘們總說，梅雨天繡線會自己發(fā)潮打結(jié)?？蓪W(xué)徒阿沅知道，真正打結(jié)的是半夜里"咔嗒咔嗒"的剪子聲——像有個看不見的人，正貼著繡繃底下裁布頭。
"準(zhǔn)是黃鼠狼叼剪子玩。"管庫房的周婆子往阿沅手里塞了把艾草，"夜里把繡花針插在草把上，邪祟就不敢碰..."
阿沅沒敢說，昨兒個她繡的蝴蝶撲棱了翅膀。當(dāng)時月光明晃晃照在繃架上，那對金線勾的蝶須，分明蘸著她指尖的血珠顫了顫。
（窗外突然傳來嗩吶聲，紅白事混雜的調(diào)子刺得人耳膜生疼）
阿沅瞪大了眼睛，這黃符本是用來辟邪的，掌柜為何要將它藏在繡鞋夾層？她剛想湊近一探究竟，卻不小心碰翻了一旁的花瓶?！罢l？”掌柜猛地回頭，眼神冰冷得像結(jié)了冰。阿沅嚇得拔腿就跑，心怦怦直跳。
接下來的日子，阿沅總感覺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自己。夜里，那“咔嗒咔嗒”的剪子聲愈發(fā)清晰，仿佛就在耳邊。阿沅死死地用被子蒙住頭，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一天，“錦繡坊”接了個加急的大單子，要求繡一幅巨大的百蝶圖。阿沅在繡蝴蝶時，那些絲線竟自動纏繞起來，形成了一張鬼臉。阿沅驚恐地尖叫起來，眾人聞聲趕來，卻什么都沒看到。
就在這時，阿沅發(fā)現(xiàn)掌柜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異樣。她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難道這一切都和掌柜有關(guān)？
乾隆二十四年的梅雨季，蘇州城的青石板縫里都能擰出霉水來。錦繡坊的木梁上懸著的走馬燈蒙了層灰綠，轉(zhuǎn)起來時像裹著團化不開的濕霧。阿沅把剛繡好的桃花帕子往通風(fēng)處晾，帕角那朵重瓣碧桃沾了潮氣，粉白花瓣邊緣竟暈開淺褐，倒像是被人啃過一口。
“阿沅的桃花能招蝶，偏生留不住顏色。”隔壁繡繃的師姐啐了口茶沫，手里的并蒂蓮繡得正艷，“聽說城南張家小姐要出嫁，訂了咱們坊里十雙并蒂蓮繡鞋，掌柜的盯著呢，錯半針就得拆了重繡?！?/p>
阿沅指尖纏著的絲線突然繃斷，針尖刺破了皮肉。血珠滴在未完成的蝶翅上，那抹腥紅竟順著紋路游走，像活了似的漫到蝶眼處。她慌忙用帕子去擦，卻見帕上的桃花忽然抖了抖，有片花瓣飄悠悠落在繡繃上——明明是絲線繡的，落地時竟帶著真花的軟香。
夜里的剪子聲又響了。
阿沅縮在通鋪角落，聽著那聲音從西廂房的繃架底下鉆出來。不是裁布頭的鈍響，倒像是有人在用小銀剪，細(xì)細(xì)鉸著什么軟物，“咔嗒”一聲，又一聲，節(jié)奏勻得像在數(shù)著繡線的針腳。她摸出枕頭下的艾草把，針尾閃著冷光朝上，可那聲音竟越來越近，仿佛有個穿軟底鞋的人，正踮著腳從長凳底下爬過來。
“別出聲?！睂︿伒膸熃阃蝗蛔ё∷氖滞?，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去年梅雨季，繡‘鴛鴦戲水’的李姐，就是聽著剪子聲去了西廂房，第二天發(fā)現(xiàn)時，人直挺挺跪在繃架前，十根手指尖全被鉸沒了，血滴在繡面上，倒像給鴛鴦添了層紅喙。”
阿沅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她想起李姐出事前，總說自己繡的鴛鴦夜里會動，還說看見過繃架上的絲線纏成小蛇的模樣。當(dāng)時沒人信，只當(dāng)是梅雨季潮得人犯了癔癥。
中元節(jié)的月亮被雨霧泡得發(fā)漲，像個浮在天上的濕燈籠。阿沅借著去后院倒廢水的由頭，繞到了掌柜的書房窗下。窗紙被雨水泡得發(fā)透，隱約能看見掌柜的背影像塊黑木頭，正對著桌上的繡鞋出神。那雙鞋面上并蒂蓮開得妖冶，粉白花瓣里摻著金線，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光。
然后她就看見了黃符。
掌柜的指尖捏著張折成三角的黃紙，動作快得像偷東西，塞進(jìn)了繡鞋夾層。那黃符邊緣發(fā)黑，像是被火燎過，塞進(jìn)鞋里時，阿沅分明聽見紙頁摩擦發(fā)出細(xì)碎的響，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掙扎著撲扇翅膀。
花瓶倒地的脆響驚飛了檐下的夜鳥。阿沅在掌柜回頭的瞬間，看見他嘴角沾著點暗紅，像是剛喝了血。她踩著積水狂奔，身后的腳步聲像雨點砸在青石板上，追得她心口發(fā)疼。直到躲進(jìn)通鋪的被窩，那腳步聲還在耳邊響，和剪子聲攪在一起，“咔嗒，咔嗒”，又“啪嗒，啪嗒”。
百蝶圖的訂單來的時候，雨下得更稠了。掌柜的把一卷明黃色的貢緞甩在阿沅面前，聲音里帶著潮氣：“這單子趕在八月節(jié)前交貨，繡好了，就讓你出徒?！?/p>
緞面上要繡一百只蝴蝶，翅尾都得用金線勾邊。阿沅摸到緞子的瞬間，指尖像被針扎了——那料子滑得不像絲，倒像裹了層油脂，湊近聞，隱約有股甜腥，像摻了血的蜜。
繡到第三十七只蝶時，怪事開始了。
絲線會在夜里自己爬上繡繃，繞出些不成樣的圖案：有時是半個女人的臉，有時是盤成圈的蛇。阿沅用艾草熏過，用針尖挑過，可第二天醒來，那些絲線又會換個模樣纏上去。有次她半夜驚醒，看見月光下，自己繡的那只鳳蝶正緩緩扇動翅膀，翅尖的金線刺啦刺啦劃過緞面，留下道細(xì)紅的痕，像血。
“百蝶圖里藏著魂呢。”周婆子趁掌柜不在，偷偷塞給阿沅個布包，“前朝就有繡娘，把枉死的冤魂繡進(jìn)圖里，說是能讓繡品活過來?？苫钸^來的哪是蝶啊，是那些魂想找替身?！辈及锸切窀傻奶抑Γ澳憷C桃花能招蝶，說明你的氣能引靈，這些東西最容易纏上你?！?/p>
阿沅捏著桃枝的手在抖。她想起掌柜書房里那雙并蒂蓮繡鞋，想起李姐消失的指尖，想起夜里總在繃架下轉(zhuǎn)悠的剪子聲。那些被鉸掉的布頭里，會不會裹著什么不該被剪掉的東西？
中元節(jié)過后的第七夜，剪子聲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哭聲。細(xì)細(xì)的，像個女人被捂住嘴在哭，從西廂房的方向飄過來，混在雨里，黏在阿沅的繡繃上。她壯著膽子摸過去，看見西廂房的門虛掩著，里面的燭火忽明忽暗，映得墻上的影子扭曲成一團——像是有人被釘在墻上，正拼命扭動。
阿沅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濃烈的霉味裹著血腥味涌出來。掌柜的背對著她，手里舉著把銀剪，正對著墻上的影子鉸下去。“咔嗒”一聲，影子的胳膊掉了塊，地上的血泊里，浮出半只繡好的蝴蝶翅膀。
而掌柜腳邊的繃架上，百蝶圖已經(jīng)快繡完了。只是那些蝴蝶的眼睛，全是用暗紅絲線繡的，密密麻麻，正齊齊盯著門口的阿沅。
“你的桃花繡得好。”掌柜突然回頭，臉上沾著血，笑起來像裂了縫的木頭，“用你的血點蝶眼，它們就能帶著并蒂蓮里的東西，飛去找新主家了。”
阿沅這才看見，繃架下堆著的布頭里，露出半截繡鞋——正是那雙塞了黃符的并蒂蓮鞋，鞋面上的金線正慢慢褪去，露出底下青黑的紋路，像張人臉在哭。而那雙鞋的夾層里，不知何時伸出了幾根細(xì)白的絲線，正悄悄纏上阿沅的腳踝。
窗外的雨還在下，把整個蘇州城泡得發(fā)漲。錦繡坊的霉味里，終于摻進(jìn)了新的氣息——那是新鮮血液混著絲線燃燒的味道，像極了阿沅繡的桃花，在潮濕的空氣里，開出了妖異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