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麻麻亮,嚴荷就揣上那本畫著草圖的復習本和那塊硬邦邦的舊軍布樣,直奔生產(chǎn)隊辦公室。
辦公室是兩間土坯房,門框上掛著塊掉了漆的木牌子——“高溝公社第三生產(chǎn)大隊”。門沒關(guān)嚴實,一股子劣質(zhì)煙葉的嗆人味兒混著汗味直往外躥。
嚴荷推門進去。
屋里就一個人。
劉長貴,生產(chǎn)隊的隊長,正撅著腚趴在張掉了漆的舊木桌上,對著本厚厚的賬冊,眉頭擰得死緊。他四十來歲,臉膛曬得跟醬缸底似的,黑紅黑紅,眼角刻著深深的褶子,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頭風吹日曬的老把式。桌上放著他那桿磨得油亮的銅煙鍋,煙袋耷拉著,旁邊還有半碗涼透了的玉米糊糊。
聽見動靜,劉長貴頭也沒抬,粗著嗓子問:“誰???”聲音悶悶的,帶著點不耐煩。
“劉隊長,是我,嚴荷?!眹篮赏白吡藘刹?,站定。
劉長貴這才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眼神有點意外,又有點“你怎么在這兒”的嫌棄。他抓起銅煙鍋,在桌子腿上“梆梆”磕了兩下煙灰:“嚴家丫頭?你不是今兒該去公社報到下鄉(xiāng)了嗎?咋跑這兒來了?工分的事,找你爹去?!?/p>
他顯然沒把嚴荷當回事,說完又低下頭,手指頭沾了點唾沫,繼續(xù)扒拉他那本破賬冊,嘴里還嘀咕著:“娘的,這工分咋越算越虧……”
嚴荷沒被他這態(tài)度嚇退。她早上出門前,王桂芬那破鑼嗓子還在院子里嚎:“死丫頭!磨蹭啥?趕緊滾去公社!再賴著老娘打斷你的腿!” 那聲音像根針,扎得她后脊梁骨發(fā)涼,也把她心里那股勁兒徹底激了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土坯房的煙灰味兒,也帶著她豁出去的決心。
“劉隊長,”嚴荷的聲音不大,但很穩(wěn),像塊小石頭砸在泥地上,“下鄉(xiāng)的事,我想跟您商量商量?!?/p>
“商量?”劉長貴嗤笑一聲,終于舍得抬起頭,正眼瞧她,眼神里全是“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懂個屁”的輕蔑,“這是公社定下的名單!板上釘釘?shù)氖?!你跟我商量?我還想找人商量商量這工分窟窿咋補呢!” 他煩躁地一揮手,差點把煙鍋掃地上,“去去去,別在這兒添亂,趕緊收拾鋪蓋卷兒去!”
嚴荷沒動。她看著劉長貴那張被愁容和煙熏得發(fā)黑的臉,還有桌上那碗涼透的糊糊,心里反而更定了。這是個被現(xiàn)實壓得喘不過氣、只認“實打?qū)崱焙锰幍娜?。跟他講委屈?講道理?屁用沒有。
她直接掏出懷里那本破復習本,翻到畫著草圖的那頁,又拿出那塊藏青色的布樣,往前一步,“啪”一聲,把兩樣東西都拍在了劉長貴面前的賬冊上!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股子狠勁兒。
劉長貴被這動靜嚇了一跳,煙鍋差點脫手。他瞪著眼,看看那畫著奇怪衣服的紙,又看看那塊灰撲撲的硬布頭,再抬頭看看眼前這個瘦巴巴、眼神卻像淬了火的丫頭片子,一時有點懵。
“劉隊長,”嚴荷指著草圖,手指點在那收腰、翻領(lǐng)、束袖口的設計上,開門見山,一點不繞彎子,“您不是愁倉庫里那堆舊軍布占地方,白送都沒人要,還浪費工分讓人看著嗎?”
劉長貴的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這確實是他的心病。那堆破布,跟個甩不掉的包袱似的。
“我能讓這堆‘破爛’變成錢!” 嚴荷的聲音斬釘截鐵,“就做成這樣的‘收腰軍便裝’!知青們身上那套肥得能裝倆人的老軍裝,您瞅著不別扭?他們自己瞅著更別扭!這衣裳,精神,合身!我敢打包票,做出來,那些知青搶著要!”
劉長貴狐疑地拿起那張草圖,瞇著眼仔細瞅。又拿起那塊硬邦邦的布樣,粗糙的手指頭捻了捻,搓了搓。這布……真能做衣服?還讓人搶著買?他腦子里想象著知青點那些男男女女,穿著現(xiàn)在那身灰綠麻袋片的邋遢樣……再看看紙上這利落的線條……
“就這?”劉長貴把草圖往桌上一丟,撇撇嘴,一臉“你逗我玩呢”的表情,“畫個花兒誰不會?這破布又硬又沉,做出來能穿?再說了,賣給知青?人家憑啥掏錢買?你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 他搖搖頭,顯然不信,“丫頭,我知道你不想下放,可也不能胡咧咧??!趕緊走,別耽誤我算賬!”
“是不是胡咧咧,您讓我試試不就知道了?” 嚴荷半步不退,眼神直勾勾盯著劉長貴,“我也不用您擔風險!您就批我點布,100尺!就100尺!” 她伸出食指,比劃著,“我做出10件來!拿去知青點賣!要是賣不出去,一件都沒人要,這布的錢,我嚴荷砸鍋賣鐵也賠給您!一分不少!”
“賠?”劉長貴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上下打量著嚴荷那身洗得發(fā)白、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你拿啥賠?把你賣了都不值幾尺布錢!”
“我有人!”嚴荷下巴一揚,“我找李淑蘭作保!她爹是供銷社主任!我要是賠不起,您找她爹要去!” 這當然是虛張聲勢,但李淑蘭的名字和她爹的身份,在村里還是有點分量的。
劉長貴抽煙的動作頓住了。他重新拿起那張草圖,又看了看,手指無意識地在那收腰的設計上劃拉了兩下。供銷社主任的閨女……作?!?/p>
嚴荷趁熱打鐵,往前又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點蠱惑的勁兒:“劉隊長,您想想,那堆布在倉庫里堆著,除了占地方、耗工分,還有啥用?老鼠啃了您還得心疼!您批我100尺,我要是真做成了,賣一件,生產(chǎn)隊就白得1塊錢工分!10件就是10塊錢!這錢,可是實打?qū)?、不用您下地干活就能進賬的!要是成了,后面?zhèn)}庫里那堆‘金山’,不都是生產(chǎn)隊的?要是敗了……” 她頓了頓,眼神銳利,“您也就損失點沒人要的‘破爛’,還白得個替公家處理破爛的人情,咋算都不虧!”
“白得1塊錢工分?”劉長貴渾濁的眼睛里,猛地閃過一絲亮光。錢!工分!這兩個詞像鉤子,精準地鉤住了他最在意的東西。那堆布……可不就是破爛么?堆那兒除了礙事就是礙事。要是真能……
他沉默下來,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鍋,煙霧繚繞中,那張黝黑的臉皺得更緊了,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思想斗爭。手指頭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屋子里靜得只剩下煙鍋里煙絲燃燒的細微“滋滋”聲,還有劉長貴粗重的呼吸。
嚴荷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她知道,成敗就在這一刻。這100尺布,就是她撬動命運的第一根杠桿!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劉長貴終于狠狠嘬了最后一口煙,把煙鍋里的灰使勁磕在桌子腿上,“梆”的一聲脆響。
他抬起眼皮,那雙被愁苦和算計磨礪得精明的眼睛,死死盯住嚴荷,像是要把她里外看穿。
“丫頭,”他開口,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你這話,當真?賣不出去,真賠?”
“當真!”嚴荷斬釘截鐵,眼神沒有絲毫閃躲,“賣不出去,我嚴荷就是去給人扛大包,也把布錢一分不少地賠給您!”
劉長貴又盯著她看了幾秒,像是在評估她話里的分量。終于,他像是下定了決心,猛地一拍大腿!
“中!” 這一聲吼,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他拉開抽屜,在里面嘩啦嘩啦翻找一陣,抽出一張蓋著紅戳的批條,又拿起桌上那支禿了毛的蘸水鋼筆,在墨水瓶里狠狠杵了兩下,懸在批條上。
“老子今天就信你一回邪!”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在批條上刷刷地寫,“批你100尺!倉庫里那堆沒人要的藏青粗棉布!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
墨水在粗糙的紙上洇開幾個黑點。
“拿去!”劉長貴把寫好的批條往嚴荷面前一甩,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勁兒,“找老周頭開倉庫門!我可告訴你,就這一次!要是搞砸了,別說留社,下放我都得給你挑個最苦最累的地兒!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批條打著旋兒飄落在桌上。
嚴荷一把抓起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冰涼的紙張硌著她的手指,上面“壹佰尺”三個字像烙鐵一樣滾燙。成了!第一步!
“謝謝劉隊長!”嚴荷捏緊批條,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但腰桿挺得筆直,“我這就去!”
她轉(zhuǎn)身就走,步子邁得飛快,生怕劉長貴反悔似的。
剛走到門口,劉長貴那破鑼嗓子又在背后響起,帶著濃濃的警告:“丫頭!記住你說的話!賣不出去,一分不少地賠!別想賴賬!”
嚴荷腳步?jīng)]停,只是側(cè)過頭,丟下一句:“您放心!”
她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清晨清冽的空氣涌進來,帶著泥土和露水的味道。陽光已經(jīng)有點刺眼了,照在她手里那張墨跡未干的批條上。
她快步朝著河沿邊的公社倉庫走去,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是要撞出來。
倉庫門口,守門的老周頭正蹲在磨刀石旁磨他那把柴刀,慢悠悠的。
“周大伯!”嚴荷遠遠地就喊,揚了揚手里的批條,“劉隊長批條!100尺舊軍布!”
老周頭抬起眼皮,渾濁的老花眼瞅了瞅跑得臉蛋通紅的嚴荷,又瞅了瞅她手里那張紙,慢吞吞地“哦”了一聲。他放下柴刀,慢騰騰地從腰間那一大串鑰匙里摸出那把發(fā)黑的大銅鑰匙。
“嘎吱——”一聲刺耳的摩擦聲,沉重的大鐵門被推開一條縫。
那股熟悉的、混合著灰塵、霉味和舊棉布特有的沉悶氣息再次撲面而來。
嚴荷迫不及待地側(cè)身擠了進去。
倉庫里依舊昏暗,只有高處的氣窗透進幾束光柱,光柱里漂浮著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繅σ粋?cè),那座由灰色帆布大包堆成的“山”,沉默地矗立在陰影里。
嚴荷的目光越過門口那幾包,直直地投向倉庫深處。在更靠里的地方,在那片更濃重的陰影下,更多的帆布包層層疊疊,一直堆到倉庫的盡頭,幾乎頂?shù)搅朔苛?!像一片望不到邊的、沉默的灰色丘陵?/p>
五百尺?五千尺?細綱里說倉庫積壓了五千尺!這比她昨天看到的、想象的,還要多得多!
劉長貴只批了100尺,只是這座“山”腳下一小塊石頭。
她捏緊了手里的批條,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100尺……只夠做10件衣服。10件衣服賺的錢,只夠她暫時喘口氣,離真正擺脫下放、擺脫那個吸血的家,還差得遠!
嚴荷站在門口,逆著光,身影顯得有些單薄。但那雙眼,卻死死地盯著倉庫深處那片巨大的陰影,像兩點燃燒的星火。
這點布……不夠!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