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嚴荷就睜開了眼。
昨晚炕上那股冰冷勁兒還沒散透,可她心里頭燒著一把火,半點睡意都沒了。窗外雞剛叫頭遍,她利索地爬起來,把那本藍色日記本和假病歷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像揣著兩顆隨時能炸的雷。
王桂芬那屋還關著,鼾聲震天響。嚴荷冷笑一聲,輕手輕腳推開吱呀亂響的破廂房門,像只貓似的溜出了院子。
清晨的寒氣刀子似的刮臉,凍得她直縮脖子。她裹緊了那件薄得透風的舊棉襖,深一腳淺一腳往村西頭的知青點走。地上結著層薄霜,踩上去嘎吱響。路上一個人影子都沒有,只有幾戶人家的煙囪開始冒起稀稀拉拉的青煙。
知青點是一排土坯房,圍著個不大的院子。嚴荷剛走近,就瞅見一個穿著藍布棉襖的高個姑娘正蹲在院子當間的大木盆前,袖子挽得老高,呼哧呼哧地搓洗著一大盆白床單。水冰涼,凍得她手指頭通紅,可她勁兒挺大,床單在她手里被搓得翻飛。
“淑蘭姐!”嚴荷喊了一聲,聲音有點啞,是被昨晚那口悶氣憋的。
李淑蘭聞聲抬頭,一張圓臉上沾著點肥皂沫子,眼睛又大又亮。她是縣里供銷社主任的閨女,性子潑辣直爽,是知青點有名的“大喇叭”,也是原主在這個村里為數(shù)不多能說上幾句心里話的人。
“哎喲,嚴荷!”李淑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在圍裙上擦了擦,站起身打量她,“你咋起這么早?臉色咋這么差?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她幾步走到籬笆邊,隔著稀疏的竹竿子問:“是不是為明天下鄉(xiāng)的事愁的?我昨兒還聽人說,你家嬸子滿村子嚷嚷,說你要去公社報到了?”
嚴荷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還難看?!皥蟮剑渴缣m姐,我壓根兒就不是沒考上大學!”她壓低了聲音,像怕驚動什么,“是嚴秀,我那個好堂姐!她把我錄取通知書給頂了!還弄了張假病歷,說我貧血,讀不了大學!” 她說著,把懷里那張皺巴巴的假病歷掏出來,隔著籬笆縫遞過去。
李淑蘭接過來,狐疑地瞅著上面潦草的字跡?!吧??”她眼睛瞪圓了,“嚴秀能干出這事兒?不能吧?她看著挺……”話沒說完,嚴荷又把那本藍色日記本翻開,指著11月8號和9號那兩頁給她看。上面原主娟秀的字跡,清清楚楚記著嚴秀怎么主動提出幫忙“打聽”通知書,又是怎么回來紅著眼圈說她“沒考上”,讓她“認命”。
李淑蘭看著看著,那張圓臉一點點沉下去,眉毛擰成了疙瘩?!拔业蝹€乖乖!”她猛地一拍大腿,肥皂沫子濺了自己一臉,“這嚴秀,平日里看著人模狗樣的,心腸這么黑?偷親堂妹的前程?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
她氣得胸口起伏,一把將日記本和病歷塞回嚴荷手里,壓著嗓子罵道:“真不是個東西!缺了大德了!怪不得你家那么急著把你往外攆,指望著你下鄉(xiāng)給嚴強那小子換彩禮錢呢!這幫子人,良心都讓狗吃了!”
嚴荷看著她氣得通紅的臉,心里那根緊繃的弦松了松。還好,這世上還有明白人。“淑蘭姐,我就想問問,這下放…真就板上釘釘,沒一點回旋余地了嗎?”她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我要是去了那窮山溝,這輩子…怕是真完了?!?她沒說出口的是,她不僅要擺脫下鄉(xiāng),還得把被偷走的東西奪回來!
李淑蘭皺著眉,用濕漉漉的手撓了撓頭,肥皂泡沾在頭發(fā)上。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左右看看沒人,湊近籬笆,聲音壓得更低:“哎,嚴荷,你先別急!這事兒吧…好像也不是一點兒門縫都沒有!”
嚴荷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伴T縫?啥門縫?”
“我也是前兩天聽公社文書張大海跟我爸聊天時,順耳朵聽了一嘴?!崩钍缣m神秘兮兮地說,“公社里頭最近好像在琢磨,能不能找?guī)讉€有‘特殊貢獻’或者有‘手藝’的知青,留在咱們公社范圍內‘做工’,幫著生產隊搞點名堂出來,也算完成下放任務了!”
“留社做工?”嚴荷的呼吸都屏住了,“真的假的?淑蘭姐,這消息準嗎?”
“張大海那人你還不知道?公社的老文書了,嘴還算靠譜,跟我爸又是老交情,他說的應該差不離!”李淑蘭很肯定,“不過啊,這事兒難就難在,得你們生產隊的隊長點頭!而且你得有真本事,要么特別能種地,要么…得有點啥拿得出手的手藝活兒,能實實在在給隊里賺到工分才行!光耍嘴皮子可不成!”
手藝?
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嚴荷腦子里的迷霧!前世她是干啥的?服裝設計師?。‘媹D、打版、裁剪、縫紉…哪樣不是刻在骨子里的本事?雖然這年頭布票金貴,縫紉機更是稀罕物,但…總有空子可鉆吧?
“只要能留社,干啥都行!”嚴荷的眼睛瞬間亮了,那是一種絕處逢生的光亮,“淑蘭姐,這個張文書…你能帶我去見見他嗎?就問問清楚,留社到底要啥條件?”她語氣堅決,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勁頭。
李淑蘭看著嚴荷眼睛里那簇燒起來的小火苗,干脆地一拍手:“行!有啥不行的!等我一會兒,我把這床單擰干晾上,咱這就去公社!張大海這人挺好說話,看在我爸面子上,應該能給咱指條明路!”
李淑蘭動作麻利,三下五除二把濕漉漉的床單擰成麻花狀,嘩啦一聲甩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她胡亂擦了把手,扯下圍裙往墻角一扔,拉著嚴荷就往外走?!白?!趁早!等會兒公社上班人多,說話不方便!”
兩人一前一后,腳步匆匆地往公社大院趕。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田野里蒙著一層灰白。路上開始有了些扛著鋤頭下地的村民,看到嚴荷都投來好奇的目光,大概奇怪這個據(jù)說要被發(fā)配的姑娘,怎么還有心思在村里晃悠。
公社大院在村東頭,幾排青磚瓦房圍成個四方院子,比村里那些土坯房氣派不少。門口掛著塊白底黑字的木牌子——“漣水縣高溝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空氣中飄著一股劣質墨水和舊報紙混合的味道。
李淑蘭顯然常來,熟門熟路地帶著嚴荷繞過正門,鉆進旁邊一條小過道,敲開了角落里一間辦公室的門。
“張叔!張叔在嗎?”李淑蘭探頭進去喊了一聲。
屋里靠窗擺著張舊桌子,一個五十歲上下、戴著眼鏡、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的男人抬起頭。他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點讀書人的斯文氣,正是公社文書張大海。他手里還捏著份文件。
“喲,是淑蘭丫頭???”張大海推了推眼鏡,看到后面的嚴荷,臉上露出點詫異,“這位是…嚴家那閨女?嚴荷?”
“張叔好,是我。”嚴荷往前站了一步,努力讓自己顯得鎮(zhèn)定,“打擾您了?!?/p>
“張叔,嚴荷妹子有點急事想問問您?!崩钍缣m快人快語,搶著說,“就是關于那個…知青留社做工的事!您上次跟我爸提過一嘴的,還記得不?”
張大?!芭丁绷艘宦?,放下手里的文件,目光在嚴荷臉上停頓了幾秒,似乎在掂量什么。他指了指靠墻的兩把舊木椅子:“坐吧。這事兒啊…公社領導確實提過幾次?!彼似鹱郎系奶麓筛鬃雍攘丝谒?,“現(xiàn)在政策嘛…有點松動的苗頭。上頭的意思,知青下放勞動鍛煉是必須的,但如果個別知青真有點特殊能耐,能在本地就給生產隊創(chuàng)造價值,帶動生產,那也不是不能考慮‘就地安置’,留在咱們公社范圍內,也算是完成鍛煉任務了?!?/p>
他話說得滴水不漏,帶著點官腔?!安贿^,”他話鋒一轉,看著嚴荷,“這事兒關鍵,得看你們生產隊的意見。劉長貴隊長那人你是知道的,最講實際!你得讓他信服,你有能耐幫隊里實實在在地增加工分收入,省得他再派人去管你吃飯的口糧?!?/p>
“張叔,那具體…得會點啥?”嚴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體微微前傾,緊緊盯著張大海的嘴。
“要么,”張大海伸出兩根手指,“你是種地的一把好手,能幫著隊里搞點高產試驗田?要么…”他頓了頓,“你得有點過硬的手藝活兒!比如會修農機?會嫁接果樹?或者…會點編織縫紉啥的,能把手里的東西變成錢,給隊里增加副業(yè)收入!光會寫寫畫畫可不行,得能落地,能見著現(xiàn)錢!”
縫紉!
嚴荷的心猛地狂跳起來!就是這個!她剛想開口,張大海像是想起什么,又補充了一句:
“哦,對了,說起來也挺巧?!彼袷情e聊,“你們生產隊的劉隊長,前兩天還跟我抱怨倉庫里的事呢。去年上頭撥下來一批部隊替換下來的舊軍布,藏青色的粗棉布,堆在倉庫里占地方,又沉又占地兒?,F(xiàn)在布票金貴,但那種料子硬邦邦的,灰撲撲的,做衣服沒人愛穿,做勞保用品又用不完,正愁不知道怎么處理呢!劉隊長說,那玩意兒簡直是塊燙手山芋,白送都沒人要,扔了又怕犯錯誤,還要專門派人看管,白白浪費隊里的工分!”
舊軍布?!
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咔嚓一聲捅開了嚴荷腦子里前世記憶的鎖!她眼前瞬間閃過一幅畫面:幾年后,知青群里突然刮起一股風,大家都迷上了把寬松肥大的舊軍裝改得合身利落,叫什么…“收腰軍便裝”?對!就是那個!那些被嫌棄的舊軍布,稍加改制,立刻身價倍增!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似乎已經(jīng)觸摸到了那種粗糲厚實的棉布質感。就在這一剎那,一種熟悉的感覺流遍全身——
材質:100%棉,產地:河北石家莊棉紡廠,1977年生產;未來價值:1980年知青中流行“收腰軍便裝”,每件可賣2元,比原布價高5倍。
這信息清晰得如同烙印,直接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是她的金手指!“觸覺溯源”!也一起來了,雖然現(xiàn)在還沒真正摸到布,但僅僅是聽到描述,結合前世的記憶,這能力竟然就被觸發(fā)了!
嚴荷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那光芒銳利得像磨過的刀子,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后的兇狠和一種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
“舊軍布?”嚴荷重復了一遍,聲音有點發(fā)顫,但不是害怕,是激動,“張文書,您是說…我們生產隊倉庫里,有很多那種沒人要的舊軍布?”
張大海被她眼中突然迸發(fā)的光亮弄得一愣,點點頭:“是啊,堆了不少。咋了?”
嚴荷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她盯著張大海,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張叔!麻煩您幫我捎個話給劉隊長!” “那些舊軍布,我有辦法讓它變成錢!” “變成能給生產隊賺工分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