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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酉時炊煙 寶悅 7912 字 2025-08-28 09: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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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導語:酉時匪至,酸霧乍起,老嫗孤守一窖魂。1 序言酉時。炊煙起。

這是塬上最脆弱的時刻——光將盡未盡,人將歸未歸。炊煙纏住夕陽的喉嚨,

像要給這搖搖欲墜的黃昏,最后一點體面。我蹲在醋坊門檻上,像塊被歲月啃剩的木頭。

六十年的黃土風吹硬了我的骨頭,也吹干了我的淚腺??諝饫飻嚭椭窕鸾瓜恪⑿旅渍羝?,

還有我院里那缸陳年醋糟味。這味道,就是黃土塬的魂。聞著踏實,可我知道,脆弱得很,

一陣風就能散。塬上闊,土性厚,養(yǎng)人也吃人。千百年來,日子就像這炊煙。看著輕飄飄,

沒一陣風就能散,可第二天,只要灶膛還有點熱乎氣,它總又能倔乎乎地扭上來。

塬上的日子,是黃土捏的,用炊煙粘合??粗Y實,風一吹,說散就散。我正蹲醋坊門檻上。

天擦黑,煙囪吐出的灰白帶子,纏住夕陽的喉嚨??諝馐呛寐劦摹2窕鸾瓜?、新米蒸汽,

和我院里那缸陳年醋糟味——攪在一起,就是黃土塬的魂。踏實,又脆弱。

幾只麻雀還在場院上蹦跶,啄食著散落的麥粒。誰家媳婦喊娃回家吃飯的聲調(diào),

拉著長長的尾音,落在黃土墻上,摔碎了。狗卻先慌了。 村口那幾條老狗,

都是見過世面的。餓死人的年景沒叫,過兵災的時候也沒這么叫。此刻卻像被捅了肺管子,

聲嘶力竭,帶著臨死前的凄厲。接著,馬蹄聲砸地而來。不是散客游勇,是正經(jīng)的馬隊。

聲音沉重、雜亂,像擂鼓一樣捶打著干裂的黃土路,也捶打著每個人的心口。

“土匪來了——黑山狼來了!快跑啊!”這一聲嚎叫,徹底撕碎了黃昏的體面。

村子瞬間炸了鍋??藓奥暋⒈寂苈?、撞翻水缸的哐當聲。生存的本能壓碎了一切體面,

人還原成了最原始的動物。世道早就爛了。兵匪如蝗,太平是奢望?!巴练藖砹恕炫馨?!

”又一聲聲裂帛般的嘶吼,撕碎著黃昏。村子亂作一團。求生的本能沖破了一切慌張。

我起身,老腿微顫。手比腦子快。轉身,“噗”一口唾沫啐滅灶膛里最后一點火?;鹫袨摹?/p>

亂世里,光就是靶子。眼睛急掃。醋缸沉默如墳。柴堆凌亂。

目光最終釘死在墻角——那塊撒著醋糟浮土的木板。地窖。我挖了半輩子的洞。藏糧,藏醋,

也藏命。我扯開嗓子,聲音沙啞如磨刀:“過來!都進窖!帶娃!扶老的!

別出聲——”聲調(diào)沉而鈍,像土砸在木板上。“想活,就憋住了氣!”酸霧開始彌漫。

像一層瘴,護著這片掙扎的土地。也護著地底下,那些瑟瑟發(fā)抖的、熱乎的魂。

2 窖馬蹄聲是砸進來的。砸碎了炊煙,砸爛了黃昏,把塬上那點可憐的安寧砸得稀碎。

“土匪!黑山狼來了——”一聲嚎叫,就像信號。村子瞬間就炸了。鍋翻瓢潑,娃哭娘叫,

亂腳踩起黃土煙塵,和天上的煙混著,迷了眼。我沒跑。老腿像釘死在門檻上。跑?往哪跑?

這身子骨,跑不過馬肚子下的四條腿。陳年舊事唰地一下?lián)渖蟻怼腥吮焕瓑讯≡贈]回來,

兒子餓死在逃荒路上。這世道,吃人。它今天,又張著嘴來了。灶上還溫著一碗小米粥,

噗噗冒著微弱的汽。是我晚上的嚼谷??涩F(xiàn)在,它不是飯,是招禍的引信。手比念頭快。

反手,扣碗。粥癱在地上,像團黏糊的絕望?!班邸庇忠粴獯迪ㄔ钐爬锬屈c紅。光,

不能有。整個塬都在抖。蹄聲如雷,滾過每一寸干裂的土地,滾過每一扇吱呀亂顫的破木門。

黑山狼,這名字是懸在頭頂幾年的鍘刀,今天,落下來了。眼珠子澀得發(fā)疼,急掃。

院子就是我的陣。那幾口粗陶醋缸,悶聲不響,是我的兵。酸冽的氣味,是我布下的迷魂陣。

墻角。那塊撒著醋糟、浮土的木板。心猛地一揪,又猛地一沉。就是它了。扯開嗓子。

聲音劈了,沙得刺耳朵。“過來!”李家媳婦抱著奶娃,臉白得像剛揭的蒸饃皮?!敖眩?/p>

”趙家老太拄著棍,手抖得像風里的枯葉?!翱欤∠牖蠲?,鉆進去!別出聲!

屁都給我憋回去!”人像水,往里灌。十幾個婦孺,擠在不足方丈的地窖里。

空氣瞬間就稠了,混著汗酸、尿騷和泥土的腥氣。李家的傻兒子不知道怕,

只顧摳地窖壁上的土往嘴里塞。他娘一巴掌打開他的手,又把他的頭死死按進自己懷里。

那懷抱顫得像風中的篩子,可摟得死緊。前清考過童生的趙老秀才,縮在最角落,

嘴唇哆嗦著無聲念叨。猶如在背《孟子》“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

圣賢道理擋不住土匪的刀,他的身子誠實地縮成了最小的一團。張寡婦死死咬著嘴唇,

血珠子滲出來,她也不松口。這鐵銹味,和她男人被拉壯丁那年,她咬破嘴唇時的味道,

一模一樣。地窖口像一張沉默的嘴,緩緩合上。最后一點光沒了,黑暗沉甸甸地壓下來,

壓實了。只剩下心跳聲,咚,咚,咚,砸在自個兒耳朵里,分不清是誰的。這聲音像敲喪鐘,

又像擂戰(zhàn)鼓。人像水,往里灌。驚恐的眼,哆嗦的唇,擠作一團的熱身子。孩子嘴被捂住,

只剩大睜的、黑洞洞的眼。黑得濃稠,黑得有分量,壓得人眼皮發(fā)沉,

仿佛一閉眼就能沉進這墨缸底,再也浮不起來。地窖口像一張沉默的嘴,吞噬著恐懼,

也吐不出希望。窖里的空氣,稠得能摸出形狀,混著汗酸、尿騷和泥土的腥氣。黃土之下,

另有一重天。藏進去,是活埋,也是新生。是絕望,也是指望。最后一眼看天。

夕陽只剩一道血紅的縫,像老天爺也閉上了眼。酸霧更濃了,嗆得人鼻子發(fā)酸。

那酸霧像活的,順著鼻腔往里鉆,蝕得牙根發(fā)軟,眼球發(fā)澀,

像是有人用陳年的醋膏糊住了七竅。這味,他們嫌賤,我當寶。今天,就得靠這賤味活命。

“吱呀——”木板合上。最后一點光沒了。黑暗,沉甸甸地壓下來,壓實了。只有心跳聲,

咚,咚,砸在自個兒耳朵里,像敲喪鐘,又像擂戰(zhàn)鼓。我沒進去。轉身,

佝僂的背慢慢挺直了些。手在墻根摸,摸到冰涼的、沉甸甸的一壇。是火油。院子里,

只剩我。還有我那滿院子的酸,和一腔子不肯熄的火。蹄聲已在門外。破門聲,

炸雷一樣響起。我攥緊了油壇。手指縫里,膩滑一片。3 酸煞門沒了。 不是推開,

是砸爛的。木屑像骨頭碴子,迸濺得到處都是。黑山狼撞進來,像半截黑塔堵在門口。

他帶著一股風,裹著馬臊味、血腥味,還有刀口鐵銹的腥氣,

瞬間把我滿院精心釀造的醋香撕了個粉碎。他的眼珠子是冷的,像兩粒凍透的黑豆,掃過來,

像刀片刮過臉皮。我認得這種眼神——餓狼瞅見獵物時的眼神,沒有溫度,只有攫取。

“老貨!糧呢?錢呢!藏他娘哪兒了!”聲如破鑼,砸得人耳朵嗡嗡響。我縮著脖子,

腰彎得更深,整個人恨不得立刻縮進土里。手抖,腿也抖。不是裝的。怕,是真怕。

怕得骨頭縫里都冒涼氣??謶窒褚黄氨?,從頭頂澆下,順著脊梁溝一路淌到腳后跟,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碴子上。骨頭縫里正透出股森森冷氣。

“沒…沒了…老爺…真沒了…” 聲音擠出來,像蚊子叫,帶著哭腔,

“遭過兵…刮地三尺了都…”一個匪兵踹翻旁邊一筐晾著的醋曲。黑褐色的塊根滾了一地,

被他釘著馬靴的腳,“咔嚓”、“咔嚓”,碾得稀碎。那是我三個月的嚼谷。心抽了一下,

像被那腳后跟碾過。黑山狼沒信。他這種人,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和眼前見的血。他下巴一甩。

兩個嘍啰罵咧咧地開始翻。刀尖捅進柴堆,挑開草簾,噼里啪啦,野蠻又高效。

一個瘦猴樣的,朝著墻角那堆醋糟走過去。那底下,就是那塊要命的板。我的呼吸,

一下子憋死了。胸口那顆老心,快要撞碎肋骨。完了嗎?躲過了兵,躲過了饑,

到底還是躲不過這把刀?黃土埋人,不挑時候。不能完!酸氣嗆鼻。對,酸氣!

我猛地彎腰咳嗽,狀似無意,一腳踢翻身邊半桶淋醋的尾水。腳碰到桶壁的瞬間,

我恍惚了一下,像碰到兒子小時候踢翻的洗腳盆。那盆水也是這么“嘩啦”一聲,漫了一地。

“嘩啦——” 酸液橫流,漫過黃土,瞬間蒸騰起更濃烈、更刺鼻的白霧,

像地府冒出的瘴氣。那醋的酸冽,像一把冰冷的銼子,銼開了鼻腔里的血腥味。

酸味不再是味道,成了實體,像一層濕冷的裹尸布,貼在人臉上。“咳咳咳!

” 匪兵們被嗆了個措手不及,頓時眼淚鼻涕橫流,罵聲更兇。“老不死的!什么鬼玩意兒!

”“操!酸掉牙了!”黑山狼也皺緊眉頭,掩了下鼻,眼神更疑,更毒。他撥開眼前的白霧,

像劈開水波,一步步朝我走過來。“跟老子?;??”心跳如鼓。汗毛倒豎。他逼近。五步。

三步。那瘦猴,離地窖口,只剩一步。就在那時。灶臺邊,那盞被我吹熄、還余溫的炭爐,

被一個匪兵胡亂翻撿的刀柄,“哐當”一聲掃落在地。通紅的炭塊,星星點點,

正好濺入那片漫流的酸液里?!班汀病?!”一聲怪響,不像人間動靜。

一股更濃、更厚、更辣的酸霧,猛地爆起,像一頭無形的兇獸,張開大口,

瞬間吞噬了整個院子。白茫茫一片。看不見人。

只聽見劇烈的咳嗽、驚恐的咒罵、慌亂的腳步。天賜良機!就是現(xiàn)在!我撲倒在地,

不是求饒。手在彌漫的酸霧里精準地摸到墻根那壇火油。壇子冰涼,硌著粗糙的老皮。

這涼意,讓我想起第一個孩子夭折后,摸到的那個小墳包的溫度。泥封早就被我悄悄掐松了。

抱起,用盡這輩子最后的力氣,朝著記憶中瘦猴站的位置,朝著地窖口,猛砸過去!

時間變得黏稠。壇子脫手,在空中慢悠悠地轉。那暗沉的陶釉上,

竟反射出破碎的天空、我扭曲變形的臉、匪兵驚愕放大瞳孔——還有壇身上一道熟悉的裂紋,

那是去年冬天極寒時凍出來的。這壇火油,我本打算留著冬天點燈熬醋用?!班亍?!

” 陶壇碎裂的悶響,在酸霧彌漫的院子里顯得異常沉悶。緊接著是“嗷——!

”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是那瘦猴的?;鹩蜑R了他滿身。“嗤啦——!

” 那聲音不像人間動靜,像一百條毒蛇同時吐信,帶著滾燙的濕意,瞬間撐滿了整個院子。

白色的酸霧混合著青黑色的油煙,猛地爆起,像一頭無形的兇獸,張開大口,

瞬間吞噬了一切。白茫茫一片,真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只聽見劇烈的咳嗽、驚恐的咒罵、慌亂的腳步,還有那瘦猴在地上翻滾撲騰的可怕聲響。

“有埋伏?!火藥?!” “媽呀!著火啦!眼!老子的眼睛!” 混亂到了極致。

視線被酸霧所迷,耳邊是同伴的慘叫和突然爆起的火光。未知的恐懼最嚇人。黑山狼再兇悍,

也慌了。他看不清,怕真有埋伏。“風緊!扯呼!”他狂吼一聲,竟率先朝院外退去。

匪兵們驚惶失措,連滾帶爬,跟著涌出。馬蹄聲再次炸起,卻已是倉皇遠遁,

比來時快了十倍。院子里,白霧混著青煙,緩緩飄散。地上,

碎壇、炭灰、踩爛的醋曲、一灘燃燒的油漬,還有那瘦猴丟下的一只破鞋。

我癱坐在酸液與黃土混合的泥濘里,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地窖口,那塊木板,

安然無恙。寂靜。死一樣的寂靜。只有火燒那點油漬的“噼啪”微響。還有我嗓子里,

拉風箱一樣的、粗重嘶啞的喘息。4 土性寂靜。是砸下來的。比剛才的馬蹄聲還沉,還悶。

耳朵里嗡嗡響,是自個兒的心跳,擂鼓一樣,撞著耳膜。

還有地上那灘火油燒剩下的“噼啪”聲,細碎,像在啃骨頭。酸霧慢悠悠散,露出天。

天已經(jīng)黑透了,只剩幾顆冷星,釘在天幕上,瞅著人間這場荒唐。鼻子醒了。先是濃烈的酸,

嗆得人腦仁疼。接著是火燒過的糊味,油腥味。底下,還是那厚實的黃土味,托著底,沒跑。

身子底下一片濕涼。是潑了的醋,混著土,成了泥。我的舊棉褲吸飽了它,沉甸甸,涼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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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28 09: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