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混著喉嚨里不斷上涌的血腥氣，咸澀又刺痛。我?guī)缀跏强恐灸?，手腳并用地往院子后方那片陡坡爬。
腳上的鐵鏈沉得像墜了鉛塊，每一次拖動，都在濕滑的泥地里犁出一道深溝，好幾次差點把我?guī)У?。身后，洪水的咆哮聲已?jīng)不是悶雷，而是炸響在耳邊的山崩。
李根生一家人的哭嚎、驚叫，被那巨大的聲響無情地吞沒，撕碎，只剩下一些斷斷續(xù)續(xù)、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是屋頂被掀翻，還是墻塌了？
我不敢回頭。
坡上雜草叢生，帶刺的灌木撕扯著我單薄的衣褲，留下道道血痕。雨水糊住了眼睛，我只能憑著這半年被押解干活時偷偷記下的地形，拼命往上蹬。高處，有一片裸露的巖石，像野獸的獠牙般凸起著，那是這附近唯一可能避開洪峰的地方。
每一下吞咽都像在吞刀片，呼吸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肺葉火燒火燎地疼，力氣正隨著失血和劇烈的奔跑快速流失。但我不能停。那包衛(wèi)生巾，那口井，那兩百多個日夜偷偷劃下的刻度，所有的隱忍和算計，不能倒在這里。
攀上一塊滑膩的巨石，我?guī)缀跏菨L了上去，碎石硌得生疼。趴在地上，我終于忍不住，猛地咳出一大口粘稠的血沫，眼前陣陣發(fā)黑。
緩了好幾秒，我才掙扎著半坐起來，望向坡下。
只一眼，就凍住了。
剛才還黑黢黢的村莊，此刻已是一片渾黃的汪洋。洪水像一頭狂暴的巨獸，橫沖直撞。低矮的土坯房像被捏碎的泥娃娃，一棟接一棟地坍塌、消失。渾濁的水面上，翻滾著斷裂的房梁、散亂的家具、淹死的雞鴨，甚至還有一扇破舊的門板，打著旋兒被沖走。
閃電撕裂天幕，剎那間照亮地獄。
我看到李根生那個老虔婆的娘，抱著一根漂浮的木頭，在水里絕望地?fù)潋v，一個浪頭打來，連人帶木頭都沒了蹤影。李根生他爹不見了，大概早就被卷到了水底。
而在靠近我院子的地方，李根生正抱著一棵還沒被完全沖倒的老槐樹，半截身子泡在洶涌的水里，正死命地想往樹上爬。又一個浪頭砸過去，他慘叫一聲，被打落水中，嗆得頭昏眼花，卻又掙扎著浮起來，再次撲向樹干，指甲摳進(jìn)樹皮里，求生欲強得可怕。
閃電過后，世界重歸黑暗，只有洪水震耳欲聾的咆哮。
我坐在冰冷的巖石上，雨水沖刷著臉上的血和泥。喉嚨痛得麻木了，心里卻是一片死寂的平靜。沒有快意，也沒有憐憫。
看了最后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渾黃，我轉(zhuǎn)過身，不再去看那些掙扎和毀滅。
現(xiàn)在，輪到我自己了。
腳踝上的鐵鏈?zhǔn)莻€要命的東西。
李根生為了防我，用的是給牲口的那種實心鐵鏈，鎖扣砸得死緊，沒有鑰匙，根本弄不開。拖著這玩意，我走不出這座山。
我蜷在巖石凹陷處，盡可能避開風(fēng)雨，手指在冰冷濕滑的鐵鏈和鎖扣上摸索。沒有工具，指甲掰斷了也徒勞。刀片……已經(jīng)吞了。我摸遍全身，只有一身破衣爛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