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那聲如同亙古寒風中擠出的“師兄!”余音未散,真武大殿內(nèi)死寂得落針可聞。
只剩下歸元命盤黯淡后殘余的微光,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道韻與血腥味交織。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被周蒙炁場托起的那個小小身影上。
血污狼藉的臉上,那雙矛盾至極的眼眸正被令人心悸的冰冷緩緩覆蓋。
云龍道長魁梧的身軀繃緊,手還僵在半空,眼中滿是震驚與無法言喻的擔憂。
其他長老和弟子更是面面相覷,心頭巨浪翻涌——這哪是八歲孩童?分明是披著稚子皮囊的老怪物!
周蒙感受著陳然體內(nèi)那股混亂的氣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寒意與震動。
他目光掃過在場所有噤若寒蟬的人,那雙常年溫和的眼中此刻凝聚著多年掌門的氣勢與絕對威嚴。
“今日測試所觀,歸元命盤顯圣,以及玄霄師弟異狀,”周蒙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滾雷碾過每個人的耳膜。
“皆屬武當最高機密!在我親自解除禁令之前,爾等當守口如瓶,絕不可對外泄露一字半句!若有違者……”他的目光銳利如電,緩緩掃視全場,“視同叛門!”
“謹遵掌門諭令!”殿內(nèi)所有人,包括幾位地位尊崇的長老,齊聲應諾,無人敢有絲毫異議。
那通天光柱與緊接著的恐怖嘶吼太過駭人,此刻又有掌門厲令,誰都知道這其中蘊含的危險與干系。
武當山的未來,恐怕就系在這位詭異的小師叔身上了。
周蒙微微頷首,對著驚魂未定的云龍道:“云龍,帶人將歸元命盤仔細供奉回原位,殿內(nèi)……清洗干凈?!?/p>
他又瞥了一眼場中氣息稍稍平穩(wěn),但眼神卻空洞冰冷的陳然,“我?guī)鰩煹苋ズ笊届o室安頓?!?/p>
“是,掌門(師父)!”云龍連忙領(lǐng)命,心情復雜萬分地開始指揮。
周蒙不再多言,彎腰抱起陳然小小的身軀,一步踏出,紫金道袍翩然,身影幾個閃爍間便消失在通往后山深處的幽徑之中。
……
后山深處,一處依山而建,古樸簡潔的石室中,石壁光滑,僅有一蒲團、一小桌。
陽光透過頂端的天然孔洞,灑下幾束光柱,塵埃在光束中飛舞,更襯得此地清凈出塵。
周蒙將陳然輕輕放在蒲團上,自己則隔著桌子,盤膝坐下。
他揮手布下一層隔絕內(nèi)外的精純?yōu)艌?,確保此處談話絕無第三者可知。
他看著對面那孩子,血污已經(jīng)被他用溫和的炁流拂去,露出清秀但毫無血色的臉龐。
那雙眼睛雖然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冷寂,但最初的極致痛苦和混亂似乎暫時蟄伏了下去。
“師弟!”
周蒙開口,聲音放緩了許多,帶著探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感覺如何?方才在命盤中,你似乎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沖擊,到底怎么了?”
陳然緩緩抬起眼皮,那雙漠然的瞳孔看向周蒙,他似乎在組織語言,八歲聲帶發(fā)出的聲音帶著干澀的沙啞,語速很慢:
“師兄,我腦袋里面好亂……”他頓了頓,用手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里面多了很多東西!”他的話語破碎,組織能力明顯受到了幼小身軀的極大限制,但那份不符合年齡的冷靜感卻異常清晰。
“需要時間理清,等弄明白了”他的目光再次對上周蒙,“再告訴師兄!”
這簡短破碎的回應,卻透露出海量的信息——他得到了一些記憶,但是卻很混亂龐大,需要一個消化過程。
周蒙目光深邃的看著眼前的師弟,其得到的記憶恐怕遠超武當所有典籍的記載。
“好!”周蒙點頭,不再追問異狀根源。
“我送你回去吧!等身子修養(yǎng)好了在學習修煉!”
周蒙起身抱起陳然,走回了陳然的小院。
將陳然放在床上,蓋好了被子,然后說道:“師弟你安心修養(yǎng),這幾天我讓云龍過來照顧你,有事記得跟我講!我是你師兄,而且武當也是你家!”
陳然微微點頭,“我知道了,師兄!”周蒙也點了點頭,隨后便起身離開了。
陳然躺在木板床上,身上蓋著洗得發(fā)白卻帶著陽光味道的棉被。
周蒙的關(guān)心猶在耳邊——“武當也是你的家!”
家?他冰冷深邃的瞳孔里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瀾,隨即又被龐雜的記憶洪流淹沒。
他沒有立刻梳理,而是任由那三股記憶在腦海中奔騰、沖撞。
第一股是2025年的地球。
畫面像蒙塵的老電影膠片,斷斷續(xù)續(xù):
城市高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地鐵車廂里擁擠的人潮散發(fā)出混雜的氣味……大學畢業(yè)合影上傻乎乎的笑容,父母在站臺隔著車窗揮手,眼中不舍又期待……
深夜出租屋,電腦屏幕亮著,播放的是《一人之下》某一集——張楚嵐露出不搖碧蓮的賤笑,馮寶寶操著川普淡定挖坑埋人,老天師金光咒護體威震全場……
公司格子間,面對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和經(jīng)理的唾沫橫飛,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好想辭職躺平……”
一個剛踏入社會,還在摸索人生道路的普通大學生,最大的煩惱是工作和未來的迷茫,最大的樂趣是沉浸在虛擬的故事里。
當剛才記憶覺醒時,他看到了周蒙跟云龍便明白,自己來到了那里。
“一人之下…龍虎山…羅天大醮…八奇技…甲申之亂……”幾個關(guān)鍵的名詞和模糊的情節(jié)片段慢慢回想了起來。
“好像……有個王家挺討厭,還有個瞇瞇眼的老狐貍,大概……是這樣吧……”
詳細的情節(jié)就像蒙著一層濃霧,只剩下些許輪廓和大致的走向。
第二股是青玄大陸的三千載。
第二世的他沒有覺醒記憶,靠著中等的天賦,從煉氣摸爬滾打到了渡劫巔峰!
然后……便是毀滅。
煌煌不可抗拒的天威!九重紫霄神雷撕裂蒼茫,足以湮滅星辰的力量無情傾瀉!
耗盡千年心血煉制的護身至寶在那劫雷下如同紙糊!血肉在雷光中寸寸焦化分解,元神被心魔業(yè)火焚燒得發(fā)出無聲的哀嚎!最后一道直指本心的毀滅神雷轟然砸落!
“轟——!”識海中仿佛再次響起那聲終結(jié)一切的巨響。
痛!不甘!憤怒!屈辱!還有那陣陣虛弱感!想他堂堂渡劫大能,竟落得如此下場!
“嗬……”床上小小的身軀猛地一顫,發(fā)出壓抑至極的痛哼。
三千年的腥風血雨和巔峰榮耀與最終的徹底失敗交織在一起,如同在靈魂深處引爆了一顆炸彈。
渡劫失敗的虛弱烙印,比巔峰的力量感更深刻地刻印在他的本能里。
第三股是武當山上的六年。
這股記憶最為稀薄、平和,如同山澗清泉。
襁褓中的冰冷與風雪的呼嘯,清晨大殿傳來的縹緲誦經(jīng)聲,山澗溪水的冰涼觸感和清冽甘甜……
偶爾遇到那個總板著臉卻很護短的云龍師叔,被偷偷塞到手里一顆甜甜的山里紅……
在后山小院的陽光下,自己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的純粹發(fā)呆……夾雜著山野的清寒和一絲被收留的模糊安全感,這身體,在這里慢慢成長,對世界的認知才剛剛起步。
意識在疲憊和混亂中沉淪,像是沉入了無邊的深海。
夜深
小院蟲鳴漸歇,寒氣彌漫,陳然陷入了沉睡,身體的本能接管了意識。
然而,識海的深處,那場無聲的融合風暴才真正達到高潮!
白天強行壓制的三股記憶,在意識的深層,失去了刻意的壁壘束縛,如同三條奔涌而下的熔巖河流,瘋狂地交匯、碰撞。
沖突!混亂!撕裂!無法理解!
但在那最深層、最底部的核心處,一種更為本質(zhì)的東西開始發(fā)揮作用——存在!
這具八歲的身體,以及烙印在這具身體本能和成長軌跡中的陳然之名!
他是容器,是錨點,是熔爐!
青玄大陸仙尊的冷傲、漠視規(guī)則、對力量的極致渴望成為了核心的骨架。
地球大學畢業(yè)生對一人之下有模糊情節(jié)的認知、對躺平摸魚的本能偏好,則如同復雜的紋理和色彩,填充著這個骨架。
而武當六年的記憶提供了最基礎的“行為模板”和最初級的“情感映射”對象,成為了這個新意識扎根于此世界的土壤。
痛苦在夢里化為無聲的冷汗浸透被褥。
激烈的思維沖突在靜謐的夜里只余下時而急促時而微弱的呼吸。
當最后一縷夜色褪去,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時,床榻上的小小身影猛地睜開了雙眼!
不再是八歲孩童的懵懂!
不再是大學畢業(yè)生的迷茫!
不再是青玄仙尊的滔天恨意!
那雙眼睛,深邃如同寒潭古井,卻意外地沉凝平靜。
仿佛風暴過后深邃的海面,蘊藏著過往的巨浪,卻又穩(wěn)固得令人心驚。
眼神深處,有著經(jīng)歷千年的滄桑,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麻煩的本能排斥,還有著一抹對窗外透入陽光的清冷審視——和渡劫大能刻進骨子里的警覺。
他抬起一只手,放在眼前。
小手稚嫩、骨節(jié)分明、干干凈凈。
他動了動手指,然后緩緩握緊,力量很微弱,但這掌控感真實無比。
意識深處,那些奔騰的記憶碎片如同百川歸海,被納入了同一個強大的意志框架之下。
不再彼此排斥,而是成為了“他”—— 一個全新的、獨一無二的“陳然” 。
他是那個知曉一人之下故事脈絡,只想避開麻煩的看客。
他更是那位經(jīng)歷過血海傾天、踏過白骨成山、最終折戟于蒼穹劫雷之下的渡劫大能殘魂!
他也還是這個在武當山后山小院里長大,從小被云龍照看,名為陳然的小道士。
他坐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
晨曦微光透過窗紙,在他身側(cè)投下柔和的光影。
他靜靜地站著,感受著這具年輕軀體里全新的、被整合過的、包含了三世印記的靈魂。
混亂與撕裂的痛苦終于平息。
一個融合了穿越者、渡劫大能和武當小道士的三重存在,悄然誕生于一人之下的黎明。
“一人之下……”一個清晰、冷靜、帶著一絲玩味,又深藏著如淵寒意的意念在他腦海中響起,“倒也有趣,那就……從這里開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