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的時候，血和雨水一起漫過來，溫?zé)崤c冰冷交織。最后時刻，他嘴唇翕動，我俯身去聽。
他說：“別怕，去看我們想看的風(fēng)景……”如今我走遍了整個世界，
掌心瓷瓶里的重量卻一日輕過一日。我撫過冰涼的墓碑，將最后一捧灰燼灑在碑前。
“我看了所有你想要的風(fēng)景，可沒有你，它們都只是地圖上的斑點?！甭曇粼谏介g驚起飛鳥，
一切終于安靜了。我再次睜開雙眼,入目的便是醫(yī)院白色的天花板，
淡淡的消毒水味充斥著鼻腔,監(jiān)護(hù)儀的嘀嘀聲讓人覺得厭煩。
一轉(zhuǎn)頭就對上了母親關(guān)切的眼神，
我是怎么來到醫(yī)院的,已經(jīng)完全沒有記憶了,我的記憶只停留在那聲巨大的撞擊，
和碎片劃過自己耳邊空氣的聲音，還有鼻尖那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病房外等我醒來的警察沖了進(jìn)來，他們詢問我，那一天的夜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緩緩開口，
腦子里那破碎卻又完整的回憶，霸道的展開，血淋淋的撕扯著我的心臟。那一天，
上了一天班的我，開心的和同事再見,騎著小電驢就往家跑。今天和阿默約好了，
我們要一起去那個，我們期待了很久的地方。為此我請了年假。我要回去換衣服，
要化一個美麗的妝。正在涂口紅的我接到了陳默的電話!"寶寶好了嗎?我到你家樓下了。
""我馬上來！"我像只快樂的小鳥和家里道別。但是誰也沒想到，
這一去就再也回不去從前了。它就是那么不講道理的，改變了我的一生。我鉆進(jìn)車?yán)铮?/p>
像往常一樣，親了我的愛人。隨后在副駕上系好安全帶。陳默在我的頭上揉了一把，
其實我有點生氣，因為他破壞了我精心打理的發(fā)型。車子緩緩啟動，往目的地駛?cè)ァ?/p>
一路上我開心的講著工作里的趣事，陳默安靜的聽著，時不時回應(yīng)著，畢竟他要專心開車，
我也在想我是不是有點吵了。沒一會我也閉上了嘴，上了一天班的我有一點累。
靠在汽車椅背上，半打著瞌睡。車?yán)锼查g安靜的，
只剩下了導(dǎo)骯的聲音和那個讓人安心的呼吸聲。那場雨下得毫無道理。方才還是晴空，
轉(zhuǎn)眼間烏云壓頂，就像小孩子的臉。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噼里啪啦地敲打著車窗，
視野迅速模糊成一片水幕。雨刮器瘋了似的左右搖擺，也只能勉強(qiáng)撕開一道短暫清晰的裂口，
旋即又被雨水吞沒。“這鬼天氣?！标惸吐曕洁炝艘痪?，握著方向盤的指節(jié)微微收緊，
車速悄然緩了下來。雨聲將我從夢中喚醒，我側(cè)頭看他，
車內(nèi)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清晰的側(cè)臉輪廓，下頜線繃著，是全神貫注的模樣。
車廂里冷氣開得足，裹挾著他身上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味道。收音機(jī)信號斷斷續(xù)續(xù)，
一首老歌在電流的雜音里掙扎著吟唱。“沒事，慢點開。
”我把手輕輕覆在他放在檔位的手背上。他反手握住我的，指尖溫暖干燥?！班牛患?。
反正那片雪山又不會跑?！彼ζ饋?，眼角有細(xì)小的紋路，“不是說好了，要一起看到老么。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心里那點因天氣而起的焦躁悄然平復(fù)。是啊，不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計劃表上密密麻麻勾畫的地名，終會一個一個被我們的腳步填滿。阿爾卑斯的雪，
撒哈拉的沙，喜馬拉雅的星……我們要在每一個地方留下合影。
車燈的光柱在滂沱大雨中顯得微弱無力，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濕漉漉的柏油路面。
世界縮小到只剩下這個溫暖移動的鐵盒子，以及身邊的他。然后，毫無征兆地，
對面一道刺眼到令人暈眩的白光猛地撕裂雨幕，如同巨獸猙獰的眼，
瞬間吞噬了我們?nèi)康囊曇?。那光太快，太蠻橫，完全不合常理。
尖銳到極致的剎車聲猛地響起，幾乎要刺破耳膜。輪胎瘋狂摩擦濕滑的路面，
帶來一陣劇烈的、失去控制的甩動。身體被慣性狠狠拋起，又被安全帶死死勒回座椅。
時間仿佛被拉扯得無限漫長，又在下一秒加速到瘋狂。
我看見陳默的臉在慘白的光里猛地轉(zhuǎn)過來，瞳孔縮緊，里面是前所未有的驚駭，
以及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決絕的冷靜。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世界變成一部冗長的默片。
我只看見他的嘴唇張合，似乎吼了什么，卻聽不真切。巨大的撞擊力從側(cè)面襲來。
金屬扭曲、碎裂、呻吟的聲音震耳欲聾。玻璃炸開，化作萬千晶瑩的碎片，
緩慢地、閃爍著不祥的光，迎面撲來。他撲了過來。用一種幾乎要撞碎自己的力道，
整個人覆在我身上。溫?zé)岬能|體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將我壓向座椅背，他的手臂鐵箍般環(huán)住我的頭，
我的臉深深埋進(jìn)他帶著熟悉氣息的頸窩。我的耳邊響起一聲巨響。好像還有東西飛過，
帶起的破空聲。那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世界在翻滾，破碎，最終歸于一種詭異的平靜。
只有雨聲，持續(xù)不斷地敲打著殘骸，沙沙，沙沙。痛楚是后來才緩慢蘇醒的，
從四肢百骸彌漫開來。但我動彈不得，被緊緊禁錮在他的懷抱里。那么緊，那么沉，
仿佛用盡了生命所有的力氣。有粘稠的、溫?zé)岬囊后w，一滴，兩滴，落在我的額頭上，
脖頸間，帶著濃重的鐵銹味。不是雨。雨是冷的。而這液體，燙得嚇人。
“陳默……”我艱難地發(fā)出聲音，喉嚨里像是被砂紙磨過。壓在我身上的軀體沒有任何回應(yīng)。
那份沉重，是失去生命的沉重。恐懼像冰水，瞬間浸透了我的心臟。我試圖掙扎，想看看他，
可他的手臂紋絲不動，依然保持著絕對保護(hù)的姿態(tài)。我的目光所能及之處，
是他垂落在我耳側(cè)的手臂，以及……從袖口不斷滴落的、刺目的紅。
那紅色與車內(nèi)漫開的、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蜿蜒流淌，觸目驚心。他的頭靠在我肩上，
呼吸微弱得幾乎感知不到，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帶著一種可怕的、破碎的雜音。
“陳默……陳默你別嚇我……”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幾下，
氣若游絲。我拼命仰起頭，將耳朵湊近他那失去血色的唇。溫?zé)岬臍庀鄶嗬m(xù)續(xù)，
拂過我的耳廓，帶來細(xì)微的癢，和滅頂?shù)目只拧?/p>
他說——“別怕……去看……我們想看的風(fēng)景……”每一個字，
都像是從破碎的風(fēng)箱里勉強(qiáng)擠出，耗光了他最后的氣力。話音落下，那緊緊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
終于，無可挽回地，松弛了下去。他頭部的重量徹底壓在我的肩上，再無生息。
那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斷了。世界死寂。只剩下雨，永無止境地下著，沖刷著扭曲的鋼鐵，
稀釋著漫延的鮮血，冰冷徹骨。救護(hù)車和警車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尖銳地劃破雨幕。
有人撬開了變形的車門，嘈雜的人聲，金屬的切割聲，
混亂的光影……最后只剩下無盡的黑暗。他們好像試圖將他從我身上搬開。我不肯放手，
手指死死攥住他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角，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喉嚨里發(fā)出連自己都陌生的嗚咽，是困獸瀕死的哀鳴?！安灰?，不要離開我，不要！
”可最終，他們還是分開了我們，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他躺在擔(dān)架上，被白布緩緩覆蓋。
那抹白色，比窗外的大雨更冷，徹底冰封了我的世界。我活了下來。帶著幾處骨折，
滿身的擦傷，以及……心口一個被徹底剜去的空洞。葬禮那天，天氣好得殘忍。陽光明媚，
天空湛藍(lán)，鳥語花香，世界一如既往地運(yùn)轉(zhuǎn)，熱鬧又喧囂，全然不顧我的世界早已崩塌陷落。
人們穿著黑色的衣服，說著節(jié)哀順變的蒼白詞句，表情悲憫。他們好像在對我說話吧，
也許是吧。我看著那方冰冷的墓碑，上面刻著他的名字，照片上的他笑得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