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媽又打電話來了。鈴聲像催命符,響得人心慌。我正盯著電腦屏幕改方案,
手指頭都沒停。手機在桌上嗡嗡震,跟個電跳蚤似的。我知道是她。這個點,除了她,
沒別人。掐了。又響。再掐。還響。同事小劉探頭過來,“林姐,接吧,萬一是急事呢?
”急事?我媽的急事,永遠只有一件。我吸了口氣,拿起手機走到走廊?!皨??!薄傲滞?!
你翅膀硬了是吧?敢不接我電話!”聲音尖得能扎破耳膜。“我在上班?!薄吧鲜裁窗??
上到三十八歲還是個打工的!連個男人都混不著!我跟你爸的老臉都讓你丟盡了!
”我閉上眼,后腦勺抵著冰涼的墻。瓷磚的冷意滲進來。走廊那頭,老板正好走過,
往我這瞥了一眼。我趕緊站直?!皨專艺嬖诿??!薄懊γγ?!你就知道忙!
村里跟你同歲的春花,人家兒子都上大學(xué)了!你呢?連個蛋都沒下!你爸昨晚又咳一宿,
就是讓你氣的!我們臨死前能看你有個著落嗎?”又是這套??人允亲屛覛獾模?/p>
腰疼是讓我愁的,睡不著覺也是因為我嫁不出去。我好像成了家里的瘟神。
“隔壁村那個老王,就殺豬那個,他媳婦去年跟人跑了。我尋思著……”我心里咯噔一下。
“尋思什么?”“你回來見見!人挺實在,就是年紀(jì)大點,四十五。有個閨女初中了,
過去就能當(dāng)現(xiàn)成媽……”我嗓子眼發(fā)緊,一股火直沖天靈蓋?!皨專∷菤⒇i的!
還有個十五歲的女兒?你讓我去當(dāng)后媽?”“后媽咋了?人家不挑你年紀(jì)大就燒高香了!
你還挑?林晚我告訴你,你再挑下去,只能找?guī)O子的老頭了!”我氣得手抖,
話都說不利索。“我就是一輩子不嫁,我也不去找個殺豬的當(dāng)后媽!”“你個死丫頭!
你想氣死我!你回來!馬上給我回來!你爸要跟你說話!”電話那頭一陣雜音,
接著是我爸吭哧吭哧、有氣無力的聲音?!巴韮喊 亍⒒貋戆伞譀]事,
就是……想你……”那聲音虛得像快斷的線。我心猛地一沉。“爸?你咋了?真不舒服?
”“咳……沒啥……你媽就是急……回來看看吧……”電話又被我媽搶過去?!奥犚姏]!
你爸想你想得都病了!周末就回來!聽見沒!不然我沒你這女兒!”啪。電話掛了。
我聽著忙音,站在原地,半天沒動。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我的心情。三十八歲。
在北京混了十五年。還是個普通職員。住合租房。沒男朋友。確實,挺失敗的?;氐焦の唬?/p>
小劉湊過來,“沒事吧林姐?”我搖頭?!坝质谴呋椋俊蔽铱嘈Α!鞍?,我爸媽也催,
煩死了?!毙⒉哦澹f煩,跟我這煩,不是一個量級。下班前,
老板把我叫進辦公室?!靶×职?,最近狀態(tài)不太行?那個方案改得一般?!蔽业椭^,
“對不起王總,我會盡快改好?!薄肮咀罱б嬉话悖銈兘M可能……要優(yōu)化一個。
”他推推眼鏡,“你年紀(jì)也不小了,拼勁可能不如年輕人。得多努力啊。”我后背發(fā)涼。
優(yōu)化。說得好聽。三十八歲,被優(yōu)化掉,還能找到工作嗎?我捏著手指,指甲掐進手心。
“明白,王總。”走出辦公樓,風(fēng)一吹,我打了個寒顫。手機一震。我媽發(fā)來的短信。
“車票給你買好了,周六早上八點的。敢不回來,我就去找你!”附著一張訂單截圖。
我看著那條短信,突然覺得特別累。沒男人,沒事業(yè),沒希望。爸媽還不理解,
拼命把你往火坑里推。活得真沒勁。2我還是回來了。綠皮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了五個小時,
把我從北京拉回了老家林家村。一路上,窗外的高樓大廈變成農(nóng)田土坡。
我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沉下去。村口那棵老槐樹還在,樹下蹲著幾個抽旱煙的老頭。
他們瞇著眼看我拖著行李箱走過?!袄狭旨议|女回來了?”“嗯,回來了。
”“在北京發(fā)大財了吧?”“沒,就打工?!彼麄兘粨Q眼神,那眼神我懂。
三十八歲的老姑娘,能發(fā)什么財。我家還是那棟老平房,墻皮掉得一塊一塊。大門開著,
我媽系著圍裙出來倒水,看見我,把盆一撂。“還知道回來!”她嗓門大,
左鄰右舍都能聽見。我沒吭聲,跟著她進屋。我爸坐在炕上,裹著舊棉襖,確實在咳嗽。
看見我,他努力想坐直?!巴韮夯貋砹恕薄鞍帧!蔽曳畔聳|西走過去,“咋咳這么厲害?
去醫(yī)院沒?”“去啥醫(yī)院,老毛病?!彼麛[擺手,“花那錢?!蔽覌尭M屋,把門一關(guān)。
“現(xiàn)在知道關(guān)心了?早干啥去了?你要是早點嫁人,你爸能愁這樣?”又是這話。我憋著火,
“嫁人嫁人!除了嫁人沒別的話說?”“你有啥本事????三十八了,屁都沒有!
你看人家春花,嫁個鎮(zhèn)上開超市的,天天吃香喝辣!你念那么多書有啥用?讀出啥了?
”我胸口堵得慌。“我賺的錢沒給你寄?爸吃藥誰出的錢?”“那點錢夠干啥!
人家春花給她媽在鎮(zhèn)上買了樓!你呢?”我徹底沒話了。跟她說不通。晚飯吃得憋屈。咸菜,
稀飯,啃饃。我媽一直叨叨誰家閨女嫁得好,誰家抱孫子了。我爸偶爾咳兩聲,偷偷看我。
我知道,他心疼我,但他怕我媽。吃完飯,我媽碗一推?!懊魈焐衔?,老王過來。
”我猛地抬頭?!澳膫€老王?”“就殺豬那個!我跟人說好了,相看相看。人家不嫌棄你老!
”我啪地把筷子拍桌上?!拔也灰?!”“你敢!”“你看我敢不敢!”我站起來,
“我現(xiàn)在就買票回北京!”“你走!走了就別認(rèn)我這個媽!”我媽也吼起來,嗓子劈了音。
“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你個沒良心的!你想讓老林家絕后啊!”我爸趕緊拉她,
“少說兩句……”“啥少說兩句!都是你慣的!讀什么書讀成老姑娘!
”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硬忍著沒掉下來。我一把拉起行李箱,“好,我走。以后我的事,
不用你們管?!蔽彝现渥泳屯鉀_。我媽在后面哭罵?!皼]良心?。“尊B(yǎng)了?。?/p>
”我爸喊著,“晚兒!別走!咳……咳咳……”我走到院子里,眼淚終于憋不住,嘩嘩地流。
晚上農(nóng)村黑,沒路燈。我深一腳淺一腳往村口走,想去鎮(zhèn)上找個旅館明天走。
心里又委屈又絕望。家都容不下我。路過一片荒地時,我差點被個土坷垃絆倒。
箱子轱轆也卡住了。我使勁一拉,轱轆掉了。我看著壞掉的行李箱,一屁股坐在土埂上,
放聲大哭?;畹饺藲q,活成這德性。真他媽沒意思。哭夠了,我擦擦臉,
拿出手機想叫車去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我抱著腿,坐在荒地里。
四周是黑的,風(fēng)嗚嗚吹,跟鬼哭似的。突然,旁邊草叢里窸窸窣窣響。我汗毛倒豎。“誰?
”一個黑影鉆出來,是個老頭,打著手電筒?!皢?,這不大侄女嗎?咋坐這兒哭呢?
”我借著光一看,是村尾的趙大爺。以前我家跟他家關(guān)系還行?!摆w大爺……我沒事。
”“啥沒事,哭這老慘。”他走過來,“跟你媽吵架了?”農(nóng)村沒秘密。我點點頭?!鞍?,
你媽就那脾氣?!彼紫聛?,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安敛?。閨女,不是大爺說你,
你也別怪你媽急。她跟你爸不容易?!蔽铱粗h處我家那點燈光,沒說話?!澳惆帜遣。?/p>
不輕?!壁w大爺嘆口氣,“肺上的毛病,鎮(zhèn)醫(yī)院說可能……癌。他沒敢告訴你媽,
就跟我念叨過,怕花錢,說不治了。就惦記你沒成家,閉不上眼。”我腦子嗡的一聲。癌?
我爸咳嗽的樣子在我眼前晃。那么瘦,那么虛。我以為就是老咳嗽……“你媽呢,
是方式不對,但心是好的。怕他們走了,你一個人沒著落?!蔽冶亲佑炙崃?。“閨女,
大城市是好,但咱根在這。”趙大爺晃晃手電,光柱掃過旁邊大片荒地?!斑@地,
荒了可惜啊。”我順著光看過去。黑乎乎一片,啥也看不清。“以前這可是好地,種啥長啥。
現(xiàn)在年輕人都跑了,沒人種,荒了?!蔽倚睦飦y糟糟的。我爸的病,我媽的急,
我的失敗……趙大爺站起來,“走吧,先去我家湊合一宿。明天再說。”我拖著壞了的箱子,
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走。到他家,他給我下了碗面條,臥了個雞蛋?!俺园伞?/p>
啥事都得吃飽再說。”我吃著熱乎乎的面,眼淚掉進碗里。那晚我睡在趙家客房,硬炕,
硌得慌。但我睡得沉,可能是哭累了。第二天一早,我被雞叫吵醒。
出門看見趙大爺在院子里喂雞。“醒了?來,喝點粥?!蔽液戎?,看窗外陽光照進來,
落在那片荒地上。突然,我有個念頭?!摆w大爺,那片地,能租嗎?”“租地?你要干啥?
”“種東西?!壁w大爺愣了下,“你?種地?你會嗎?”我放下碗?!拔也粫5铱梢詫W(xué)。
”在北京十五年,我干過電商,搞過直播,賣過貨。我知道城里人現(xiàn)在好哪口。有機的,
綠色的,原生態(tài)的。老家這地,荒著可惜。這空氣,這水,這土,都沒污染。
我爸的病需要錢,也需要人照顧。我不能再回北京當(dāng)那個受氣包。我要留下來。種地。
3我回家跟我媽說,我不走了。她愣了下,然后臉一拉。“不走了?
那你跟老王……”“我不相親。”我打斷她,“我要包地種菜?!蔽覌屟劬Φ傻昧飯A。
“你說啥?種地?你瘋了吧林晚!書白念了?回來土里刨食?”“現(xiàn)在種地不一樣了。
能賺錢。”“賺個屁!你看村里誰種地發(fā)財了?不都窮得跑出去了?
”“我跟他們種的不一樣?!薄拔也煌?!”我媽一拍桌子,“趕緊跟老王見見,把事定了!
”“媽?!蔽铱粗?,“爸的病,到底咋回事?”我媽一下卡殼了,眼神躲閃。
“啥、啥咋回事?就老咳嗽。”“鎮(zhèn)醫(yī)院說可能是癌?!蔽覌屇樴У陌琢?。
“誰、誰胡說八道!”“趙大爺說的。爸跟他說了?!蔽覌尣徽f話了,手指頭絞著圍裙邊,
慢慢坐到凳子上。“為啥不告訴我?”我問。
“告訴你干啥……你也沒錢……還得讓你操心……”她聲音低下去,帶著哭腔。
“你爸說不治了,浪費錢……就想看你成個家……”我走過去,抱住她。她肩膀瘦瘦的,
一直在抖?!皨專壑?。錢我想辦法。但我不嫁殺豬的。我要種地,賺錢,給爸治病。
”我媽靠在我懷里,哭了?!巴韮骸瓔尣皇潜颇恪瓔屌掳 蔽抑浪隆?/p>
怕我爸走了,怕我一個人孤零零。但靠嫁人解決不了問題。尤其是那種火坑。我得靠自己。
我去鎮(zhèn)醫(yī)院陪我爸做了檢查。結(jié)果不好,肺癌早期。醫(yī)生說得去市里做手術(shù)。手術(shù)費要八萬。
后續(xù)治療還要錢。我家存款才兩萬塊。我媽又慌了,
“咋辦啊晚兒……咱上哪弄這么多錢……”“我有辦法?!蔽艺f。其實我心里也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