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盯著屏幕上那封郵件已經(jīng)十五分鐘了?!拔覀兎浅O矚g您的作品風(fēng)格,
的心理健康A(chǔ)PP‘心晴’繪制一組‘治愈系城市角落’插畫...”光標(biāo)在回復(fù)框里閃爍,
她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治愈系。多諷刺。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治愈的人,
要去畫治愈別人的畫。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數(shù)位板上移動,勾勒出灰蒙蒙的天空,
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行人。全是灰調(diào),像她此刻的心情。客戶要的治愈系?她畫不出來。
已經(jīng)拖稿兩周了,編輯的催稿信息從每天一條變成每小時一條。最終,她回復(fù):“接,
兩周后交稿?!卑聪掳l(fā)送鍵的瞬間,一陣虛脫感襲來。高功能抑郁就是這樣,
你能完成所有事,像臺精密機(jī)器一樣運(yùn)轉(zhuǎn),但內(nèi)心早已銹跡斑斑。蘇曉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
望著二十三樓窗外的城市。黃昏時分,華燈初上,
整個城市被籠罩在一種溫暖的橙色調(diào)中——可她只覺得那些光亮刺眼。得出去走走。
哪怕只是為了找點(diǎn)所謂的“靈感”。電梯下行時,蘇曉習(xí)慣性地戴上耳機(jī),
播放白噪音——雨聲。真實(shí)的雨聲讓她焦慮,人工的卻能夠幫她隔絕世界。
她住在一個老式與新式混合的小區(qū),高樓林立中竟還保留著一片老式六層住宅樓。傍晚時分,
小區(qū)里人來人往,下班的白領(lǐng),放學(xué)的小孩,遛狗的老人。每個人都知道該往哪去。
蘇曉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繞到了老住宅區(qū)的那片空地上。這里平時很少有人來,
此刻卻有個小書攤支在那里。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坐在折疊椅上,面前鋪著幾張舊報紙,
上面整齊地碼放著二手書。書攤旁立著個小牌子:“隨意翻閱,價格隨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書攤旁那個小木凳,上面放著一本厚厚的牛皮筆記本和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筆記本封面上貼著一張紙條:“留言本——想說卻說不出的話,可以寫在這里。
”蘇曉停下腳步。都市里總有這些奇怪的小角落,她想。人們創(chuàng)造著各種方式來連接彼此,
卻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半S便看看?!崩先祟^也不抬地說,聲音低沉卻清晰。
蘇曉假裝翻了幾本書,目光卻一直瞟向那本留言本。終于,她忍不住走過去,
拿起本子翻看起來。
上面寫滿了陌生人的字跡:“2023.4.12 今天拿到了夢想公司的offer,
希望一切順利!”“2023.5.1 媽媽的手術(shù)成功了,
感謝所有醫(yī)生護(hù)士”“2023.5.20 小凡,如果你看到這條,
我想告訴你我也喜歡你”“2023.6.7 高考終于結(jié)束了!解放啦!
”“2023.6.18 為什么就是瘦不下來呢,
好絕望”快樂、期待、感激、愛戀、焦慮...人類的所有情感,
濃縮在這本普通的筆記本里。鬼使神差地,蘇曉拿起攤主準(zhǔn)備的鉛筆,翻到新的一頁,
寫下:“今天又沒力氣開心?!睂懲晁秃蠡诹?。這算什么?一個成年女性的無病呻吟?
她迅速合上本子,像是害怕被誰看見,快步離開了書攤,
甚至沒注意到身后的老人終于抬起了頭,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第二天,
蘇曉的編輯打來第三個催稿電話。“曉曉啊,不是我要催你,‘心晴’那邊很著急,
說市場部已經(jīng)把宣傳發(fā)出去了,就等你的插畫...”“我知道,這兩天就開始畫。
”蘇曉夾著手機(jī),手在數(shù)位板上無意識地畫著灰暗的線條。掛掉電話后,
她看著屏幕上自己畫的東西——又是一片灰蒙蒙。街道、行人、高樓,全是不同深淺的灰色。
這就是她眼中的世界。傍晚,她再次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個舊書攤。老人依舊坐在那里,
仿佛從未移動過。夕陽給他的銀發(fā)鍍上一層金邊,他正低頭修補(bǔ)一本脫線的舊書,
手指出奇地靈巧。蘇曉假裝瀏覽書籍,目光卻一直瞥向那本留言本。終于,
她鼓起勇氣拿起來,翻到自己寫字的那一頁。在她那句“今天又沒力氣開心”旁邊,
有人用橙色彩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下面有一行蒼勁有力的字:“陰天也會有星星。
”蘇曉的心猛地一跳。她迅速合上本子,感覺臉上發(fā)燙,像是被人看穿了所有秘密。
她匆匆挑了兩本書——甚至沒看清書名——付了錢就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天晚上,
蘇曉第一次畫出了不一樣的東西:灰暗的城市街角,一盞老舊路燈灑下微弱卻溫暖的光暈。
她在光暈里加了一點(diǎn)橙色調(diào)。接下來的日子,蘇曉養(yǎng)成了每天傍晚去書攤的習(xí)慣。
草、便利店深夜亮著的燈、公園長椅上并肩坐著的老夫婦...她繼續(xù)在留言本上寫下心情,
老人的回應(yīng)總是很簡單,卻莫名精準(zhǔn):“連續(xù)三天失眠,感覺自己像個壞掉的機(jī)器人。
”——旁邊畫了個小小的月亮,下面寫著“機(jī)器也需要充電休息”?!吧缃缓美?,
為什么要強(qiáng)迫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畫了個摘下面具的小人,附言“做自己就足夠”。
“今天畫的稿子又被否了,也許我真的江郎才盡?!薄@次是一杯熱茶的簡筆畫,
旁邊寫著“茶涼了可以再熱,才華也是”。蘇曉從未與老人有過直接交流。她選書,付錢,
在留言本上寫寫畫畫,老人則永遠(yuǎn)低著頭修補(bǔ)舊書或整理攤位,
偶爾說一句“隨便看看”或“謝謝惠顧”。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的沉默。
然而蘇曉的插畫開始悄然變化。
啡館透出的暖光、雨后積水映出的霓虹、小女孩手中的紅色氣球...編輯發(fā)來消息:“哇!
這次的方向很棒!‘心晴’那邊很滿意!繼續(xù)保持這個風(fēng)格!”蘇曉看著消息,
嘴角不自覺地上揚(yáng)。這是一個月來她第一次感到一絲微小的成就感。但抑郁從不會輕易放手。
那是個雨天。蘇曉的稿件被客戶要求第三次修改,雨聲敲打窗戶的聲音讓她心神不寧。
她站在二十三樓的窗邊,望著下面模糊的城市輪廓,突然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虛無感。
她做了什么?畫了幾張畫?有什么意義?世界上不缺她這一組插畫,也不缺她這個人。
這種想法一旦開始,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直到把她完全吞沒。她機(jī)械地穿上外套,
乘電梯下樓,走向那個舊書攤。雨中的書攤支著一把大傘,老人依然坐在那里,
仿佛世間風(fēng)雨與他無關(guān)。蘇曉渾身濕透地走過去,拿起那本已經(jīng)變得厚實(shí)的留言本,
翻到新的一頁,鉛筆在手中顫抖:“想消失。”寫完這三個字,她扔下鉛筆,轉(zhuǎn)身離開,
甚至沒注意到老人終于抬起頭,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眼中滿是復(fù)雜的情緒。第二天,
蘇曉請了病假。她關(guān)掉手機(jī),拉上窗簾,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抑郁像濃霧一樣包裹著她,
讓她動彈不得。外面下著雨,雨聲敲打窗戶,一下,又一下。傍晚時分,雨停了。
某種莫名的沖動讓蘇曉爬起床,簡單洗漱后走出了家門。她走向那個書攤,
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老人還在那里,仿佛從未離開過。留言本放在老位置,
旁邊卻多了一個小紙袋,上面寫著“給留言本的??汀?。蘇曉的心跳突然加速。她環(huán)顧四周,
老人正在幫一位顧客找書,沒注意到她。她迅速拿起紙袋,塞進(jìn)自己的包里,
然后假裝翻了幾本書,匆匆離開。回到家,她顫抖著手打開紙袋。里面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背面朝上,寫著一行字:“我曾和你一樣,后來發(fā)現(xiàn),哪怕每天只撿一片好看的葉子,
日子也會慢慢變重?!碧K曉翻過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軍人,站在一棵大樹下,笑容燦爛,
眼中充滿光亮。盡管歲月改變了容貌,蘇曉還是認(rèn)出了——那是書攤老人。她的視線模糊了。
照片從指間滑落,飄到地板上。蘇曉蜷縮在沙發(fā)上,無聲地流淚。
為什么一個看似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的老人會理解這種痛苦?為什么他要對一個陌生人如此溫柔?
第二天,蘇曉在小區(qū)里遇到了鄰居李阿姨,她正帶著孫子曬太陽。閑談中,
蘇曉故作隨意地提起那個舊書攤的老人?!澳阏f老林啊?”李阿姨嘆了口氣,
“真是個苦命人。年輕時當(dāng)過兵,轉(zhuǎn)業(yè)后做了中學(xué)老師,女兒特別優(yōu)秀,考上了北大,
可惜啊...”“可惜什么?”“那孩子大二時抑郁癥...走了。”李阿姨壓低聲音,
“從那以后老林就變了個人。以前挺開朗的,現(xiàn)在沉默寡言的。退休后擺了那個書攤,
說是想給那些心里有事又沒人說的人留個說話的地方?!碧K曉感到胸口一陣窒息。
她想起照片上那個眼中帶光的年輕人,想起留言本上那些簡單的鼓勵,
想起那句“日子也會慢慢變重”。原來那不僅僅是一句安慰。那天傍晚,
蘇曉再次走向書攤時,手心出汗。老人正在整理書籍,夕陽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
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澳??!碧K曉輕聲說。老人抬起頭,眼中有一絲訝異。
這是蘇曉第一次主動與他說話。“謝謝您,”蘇曉的聲音微微顫抖,“謝謝您的照片,
還有...所有的回應(yīng)?!崩先顺聊乜粗?,許久,微微點(diǎn)頭:“不用謝。
”“我...”蘇曉想說些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老人從身后拿出那本厚厚的留言本,
遞給她:“這個,送你?!薄盀槭裁??這不是給所有人的嗎?”“它已經(jīng)完成了使命。
”老人聲音平靜,“對你而言?!碧K曉接過本子,感到手中沉甸甸的。她翻開第一頁,
看到自己一個月前寫下的那句話:“今天又沒力氣開心”。
旁邊是那個歪歪扭扭的太陽和那句“陰天也會有星星”。她一頁頁翻下去,
看著自己的情緒起伏,和旁邊那些簡單的回應(yīng)。那些她曾經(jīng)認(rèn)為微不足道的鼓勵,此刻看來,
竟是如此珍貴?!拔視煤帽4娴摹!碧K曉輕聲說。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又開始整理書籍,
仿佛剛才的對話再平常不過。蘇曉抱著本子回家,感覺自己抱著一段無聲的對話,一個回音,
終于得到了回應(yīng)。那晚,她開始繪制最后一組插畫。畫中有舊書攤的溫茶蒸汽,
有墻縫中頑強(qiáng)生長的小花,有雨中陌生人共享的傘,有深夜便利店的暖光。灰色調(diào)仍在,
但已被溫暖的色彩滲透、點(diǎn)亮。她在最后一張畫旁配上文字:“有些回音,
需要有人輕輕回應(yīng)?!苯桓搴蟮诙?,“心晴”APP的負(fù)責(zé)人親自打來電話,
盛贊蘇曉的作品“完美捕捉了城市中那些被忽略的溫暖”。
蘇曉沒有像往常一樣否定這些贊美,只是輕輕說了聲“謝謝”。她開始嘗試接受心理咨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