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癱在冰冷的玉榻上,眼皮沉重如鐵,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里未散的痛楚。血契的印記在心口隱隱發(fā)燙,像一塊烙進皮肉的詛咒。
殿外風(fēng)聲嗚咽,似有無數(shù)冤魂在九重天的邊緣哀泣。我蜷縮起身子,素白的衣裙上還沾著方才眼睛里流出的血,斑斑點點的紅,在朦朧的月色下顯得格外刺目。
“生生世世,絕不負卿...”
那聲音又來了,低沉而溫柔,帶著一種讓我心尖發(fā)顫的熟悉感??擅慨?dāng)我試圖捕捉,它便如煙云般消散,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迷茫。
仙君...我們之前,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為何他看我的眼神,時而冰冷如刃,時而又復(fù)雜得讓我看不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痛楚,可是我的錯覺?
思緒紛亂間,沉重的殿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股清冷的蓮香隨風(fēng)潛入,伴隨著極輕的腳步聲。
我猛地閉上眼,放緩呼吸,裝作已然熟睡。心卻不由自主地揪緊——是他去而復(fù)返?還是別的什么人?
來人停在我的榻前,沉默良久。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流連在我染血的眼角和蒼白的面容上,帶著一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我能感覺到,他在看我。用一種與白日里截然不同的眼神。
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拂開我額前被冷汗濡濕的發(fā)絲,動作輕柔得近乎憐惜。指腹不經(jīng)意間擦過我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這觸碰...為何也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熟悉?
他想要做什么?檢查他的“劫奴”是否還完好無損,能否承受住下一輪的天劫反噬?
就在我?guī)缀跻滩蛔☆澏稌r,一聲極低的嘆息逸出他的唇瓣,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卻重重地砸在我的心湖上,漾開圈圈漣漪。
那嘆息里,竟裹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痛色?
不,一定是錯覺。至高無上的仙界至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視凡人如螻蟻,怎會為我這樣一個劫奴嘆息。
那只手停留了片刻,最終緩緩收回。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極淡的血氣,似乎來自他本身。他方才經(jīng)歷天劫,莫非也受了傷?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狠狠掐滅。他傷與否,與我何干?若不是他,我怎會淪為這般境地?
腳步聲再次響起,卻是漸漸遠離。殿門輕輕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息。
我緩緩睜開眼,望著那緊閉的殿門,心底一片冰涼的茫然。他深夜獨自前來,難道就只是為了看我一眼?
掙扎著坐起身,心口的咒印依舊灼熱。我走到窗邊,望向仙宮最中央那片璀璨輝煌的殿宇。那里燈火通明,仙樂隱隱,想必是在慶賀仙君又渡過一重天劫。
而我這冷宮,只有凄風(fēng)冷月相伴。
忽然,一陣細碎的鈴音隨風(fēng)飄來,若有若無,帶著某種奇異的牽引力。我下意識地循著那聲音望去,只見院中那株枯死的鳳凰木下,不知何時竟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那人纖細的輪廓,衣袂飄飄,仿佛隨時會乘風(fēng)歸去。
是誰?清寒宮不是禁地嗎?怎會有人深夜來訪?
那身影朝我微微招手,似乎在示意我過去。
我猶豫片刻,終究按捺不住好奇,拖著疼痛的身體,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走入冰冷的庭院。
距離拉近,我看清那是一位身著素白衣裙的女子,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眼,清澈哀婉,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故事。她不是實體,更像是一縷殘存的神魂。
“你是誰?”我低聲問道,聲音沙啞得厲害。
女子不答,只是伸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心口,隨后指向仙宮的方向,眼中落下兩行清淚。那淚珠滾落空中,竟化作點點瑩光消散。
她張開嘴,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唯有那眼神,充滿了急切的警告與深深的悲憫。
我心頭莫名一緊:“你想告訴我什么?是關(guān)于仙君?還是關(guān)于...我?”
女子用力點頭,身影卻開始變得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風(fēng)中。她急切地比劃著,指向我的額頭,又指了指地下。
——記住...地下...
斷斷續(xù)續(xù)的意念傳入我的腦海,模糊不清。
“地下有什么?”我急忙追問。
然而,一陣夜風(fēng)猛地刮過,女子的身影如同破碎的輕煙,徹底消散無蹤,只留下那若有若無的鈴音還在耳邊回蕩。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寒意從腳底蔓上脊背。
方才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她想警告我什么?地下又藏著什么秘密?
這一切,是否與那些突如其來的記憶碎片有關(guān)?
我轉(zhuǎn)身,目光落在那株枯死的鳳凰木下。泥土似乎有被翻動過的痕跡,與周圍的平整截然不同。
鬼使神差地,我走過去,蹲下身,用受傷的手指艱難地挖掘起來。冰冷的泥土刺痛傷口,我卻渾不在意,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弄清楚真相!
指甲翻起濕潤的泥土,很快,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堅硬冰涼的物體。
我動作一頓,心跳驟然加速。小心翼翼地拂開泥土,那東西逐漸顯露出來——竟是一支斷裂的玉簪。簪身剔透,雕著精細的鳳穿牡丹圖案,雖沾染泥污,卻難掩其華美。只是簪尾已然碎裂,仿佛曾被狠狠摔在地上。
我的呼吸猛地窒住。
這玉簪...我見過!
就在那些記憶碎片里!那雙溫暖的手為我簪上的,正是這樣一支玉簪!
“此簪乃我半生修為所化,可護你平安?!?/p>
那低沉溫柔的聲音再次清晰地回響在腦海,震得我神魂俱顫。
我顫抖著手,拾起那枚斷簪。指尖觸碰到簪身的瞬間,一股洶涌的情感洪流般沖入我的身體——無盡的眷戀、蝕骨的悲痛、還有毀天滅地的絕望...
無數(shù)模糊的畫面爭先恐后地涌現(xiàn):
紅燭高燒,鳳冠霞帔,交杯合巹;
庭院攜手,并肩賞月,耳鬢廝磨;
還有...冰冷徹骨的劍鋒,穿透胸膛的劇痛,不敢置信的背叛...
“噗——”一口鮮血猛地自我口中噴出,濺落在斷簪之上。
玉簪忽然發(fā)出微弱的光芒,那些沾染的泥污和血漬竟慢慢被吸收,簪身變得更加瑩潤通透。斷裂處甚至隱隱有光華流轉(zhuǎn),似乎在緩慢自我修復(fù)。
心口的血契印記驟然灼燒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滾燙,仿佛在與這玉簪呼應(yīng)!
與此同時,仙宮方向的仙樂戛然而止。
一道恐怖至極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清寒宮,伴隨著一聲壓抑著滔天怒意的低吼:
“你在哪里?!”
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庭院門口,仙君去而復(fù)返,面色陰沉得可怕,目光如利刃般直射向我手中的斷簪。
他一步步逼近,周身散發(fā)的寒意幾乎要將空氣凍結(jié):“誰給你的膽子,敢動這里的東西?!”
我想后退,身體卻因那恐怖的威壓而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伸手,一把奪過那支斷簪。
在他指尖觸碰到玉簪的瞬間,簪身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光華,將整個庭院照得亮如白晝!
仙君像是被灼傷般猛地縮回手,斷簪跌落在地。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又看向那支玉簪,最后,目光死死鎖定了我。
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致——有震驚,有狂怒,有一閃而過的恐慌,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你...”他嗓音嘶啞,竟有些不穩(wěn),“你怎能觸動它?”
我茫然地看著他,唇邊還掛著血跡:“我不知道...它埋在下面...我只是...”
話未說完,一股更加兇猛噬心痛楚毫無預(yù)兆地襲來,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百倍!我慘叫一聲,蜷縮在地,感覺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碾碎!
“呃啊——!”我痛苦地翻滾,視線開始模糊。
仙君臉色驟變,猛地蹲下身抓住我的手腕。一股精純的仙力試圖涌入我體內(nèi),卻被血契的力量狂暴地彈開。
他低咒一聲,眼底的金色風(fēng)暴瘋狂涌動,竟也悶哼一聲,唇角溢出一絲鮮血?!醴词?,他亦感同身受!
“停下...別再...”他咬著牙,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命令,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他自己,“不準想!什么都不準想!”
可那些被玉簪喚醒的記憶碎片卻不受控制地在我腦海中翻騰,每一幕都帶來更深的痛楚,也讓他承受著更強烈的反噬。
他猛地將我拽起,緊緊扣在懷里,另一只手強行壓在我心口的咒印之上,試圖用更強大的力量壓制那暴動的血契。
冰冷的仙力與灼熱的咒力在我體內(nèi)瘋狂沖撞,幾乎要將我撕裂。
在極致的痛苦中,我仰起頭,望進他劇烈波動的眼瞳深處。那里不再只有冰冷的金色風(fēng)暴,還倒映著我痛苦扭曲的面容,以及...一絲清晰無誤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疼。
“仙君...”我氣若游絲,憑借最后一絲意識,沾血的手指顫抖地抓住他玄色的衣襟,留下一個模糊的血指印,“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我記起...什么?”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扣住我后腰的手瞬間收緊,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
那雙總是冰冷淡漠的眼眸深處,終于清晰地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了其下洶涌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
恐慌。
就在這時,那支跌落在地的玉簪忽然懸浮而起,柔和的光暈籠罩住我們。光芒中,似乎有一個極其古老的印記在我與他之間一閃而逝。
仙君猛地抬頭看向那印記,臉色剎那間蒼白如雪。
而一段更加清晰、仿佛鐫刻在靈魂最深處的記憶,如同掙脫牢籠的兇獸,咆哮著沖入我的腦?!?/p>
紅燭搖曳,他小心翼翼地挑開我的蓋頭,眼底盛滿星光與溫柔:
“瀾夕,從此以后,你我夫妻一體,生死與共?!?/p>
“以此簪為誓,我慕夜宸此生,絕不負你?!?/p>
慕夜宸...
那是仙君的名諱。
而我...
是瀾夕。
是他千年前,明媒正娶,結(jié)發(fā)拜堂的妻子。
劇痛與巨大的信息量徹底沖垮了我的意識。在陷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我仿佛聽見了一聲壓抑了千年的、絕望至極的呼喚,破碎不堪:
“...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