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他?!彼曇羲粏〉统?,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令,是對那個報信的衛(wèi)兵說的,目光卻依舊如同釘子般釘在傅萱臉上,仿佛要將她此刻狼狽不堪卻又倔強如初的身影刻進骨髓深處,“帶去‘白鴿’。” 他刻意咬重了最后兩個字,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指向明確的命令。
說完,他不再看傅萱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個亟待押送的、無關(guān)緊要的物件。他用力捂住流血不止的手臂,眉頭因劇烈的疼痛而緊蹙,額角滲出冷汗,但步伐卻沒有絲毫遲滯。他轉(zhuǎn)身,高大的背影在彌漫的致命煙塵、破碎搖曳的光影和窗外映照進來的、如同地獄業(yè)火般的血色光芒里,顯得異常冷硬、孤絕,甚至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悲愴與肅殺。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棧房那搖搖欲墜的門口,身影迅速被外面那片混亂喧囂、如同真正修羅煉獄般的碼頭景象所吞噬。
“白鴿”。
傅萱被那個滿臉血污的衛(wèi)兵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地押出彌漫著濃重硝煙、血腥味、焦糊味和死亡氣息的棧房廢墟。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在臉上,混合著灰塵、各色藥粉和不知是誰的、已經(jīng)變得粘稠的暗紅血跡,一片令人作嘔的黏膩污濁。她最后瞥了一眼身后那如同被巨獸蹂躪過、徹底淪為廢墟的“秦記生藥行”,目光如同閃電般快速掃過角落里那個劇毒抽屜的方向——暫時安全了。
雨幕如織,碼頭方向沖天的火光將半邊天空染成詭異的橘紅,映照著衛(wèi)兵猙獰而警惕的臉。押送的方向,是“白鴿”——那個在白夫人布局中,本應是她們啟程前最后休整之處的地方。此刻,卻成了她未知命運的囚籠起點。王行之最后那個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錐,深深刺入她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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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混合著硝煙、血腥與焦糊的刺鼻氣味,無情地抽打在傅萱的臉上。她被那個滿臉血污的衛(wèi)兵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前行。棧房廢墟的慘狀在身后迅速被瓢潑大雨和白茫茫的水汽模糊,唯有碼頭方向那沖天而起的橘紅色火光,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猙獰地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伴隨著凄厲的警報和隱約的哭嚎,成為這煉獄般場景的背景音。
“快走!磨蹭什么!”衛(wèi)兵的聲音嘶啞而充滿戾氣,顯然碼頭軍火庫的驚天爆炸和同袍的慘重傷亡讓他神經(jīng)緊繃到了極點,對傅萱這個“罪魁禍首”更是毫無憐憫。他手中的槍口死死頂在傅萱的后腰,力道大得讓她幾乎直不起身。
“白鴿”——這個在白夫人布局中本該是她們遠航前短暫休憩、改頭換面的安全中轉(zhuǎn)站,此刻在王行之冰冷的命令下,卻成了囚籠的代名詞。王行之最后那一眼,復雜得如同淬毒的冰錐,帶著審視、警告、宿命般的沉重,深深刺入傅萱的心底。她腦中飛速盤算:白鴿在哪里?守衛(wèi)如何?佟彤她們是否已安全脫身?李先生和志遠那條線是否順利啟動?最重要的是,軍火庫為何爆炸?那支在棧房窗外伏擊的神秘槍手,與這場爆炸是否有關(guān)?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徹底攪亂了白夫人精密的棋局,也將她再次拋入了更兇險莫測的漩渦。
押送的路并非通向繁華街市,而是沿著碼頭區(qū)外圍一條泥濘濕滑、堆滿廢棄木箱和雜物的狹窄后巷。雨水在坑洼的地面積聚成渾濁的水潭,倒映著天幕的火光,破碎而扭曲。巷子兩旁的倉庫墻壁高大而沉默,如同巨大的墓碑,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剩下雨聲、兩人踩踏泥水的腳步聲以及衛(wèi)兵粗重的喘息。
就在他們即將拐出這條后巷,踏入相對開闊一點的區(qū)域時——
“噗!”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雨聲完全掩蓋的悶響!
傅萱只覺后腰的槍口壓力驟然一松!緊接著,一股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腥氣的液體猛地噴濺到她的后頸和側(cè)臉上!
她驚駭?shù)孛鸵换仡^!
只見押送她的衛(wèi)兵雙眼圓瞪,嘴巴大張,似乎想發(fā)出聲音,但喉嚨處卻詭異地開了一個血洞,正汩汩地向外涌著暗紅色的血液!他臉上的驚愕凝固了,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后倒去,“撲通”一聲砸進泥水里,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手中的槍也脫手滑落。
**是消音槍!** 傅萱瞬間判斷,一股寒意比冰冷的雨水更甚,瞬間席卷全身!有第三股勢力!而且就在附近!
她幾乎在衛(wèi)兵倒下的同一時間,身體的本能反應超越了思考!沒有去看倒地的尸體,沒有去撿那把近在咫尺的槍(那會暴露位置?。?,而是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向旁邊一堆被油布覆蓋、散發(fā)著魚腥味的廢棄木箱后撲去!動作迅猛而無聲!
“噗!噗!”
又是兩聲細微的破空聲,幾乎擦著她翻滾的衣角射入泥地,濺起兩朵小小的泥花!
襲擊者不止一個!而且槍法精準,配合默契!
傅萱蜷縮在濕冷的木箱后面,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緊貼著冰冷的木頭,屏住呼吸,袖中的小鍘刀早已滑入手心,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虛假的安全感。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臉頰不斷流下,模糊了視線。她努力睜大眼睛,試圖透過密集的雨幕和木箱的縫隙,捕捉襲擊者的位置。
巷口方向,兩個穿著深灰色油布雨衣、身形矯健如貍貓的身影,正借著雨幕和廢棄物的掩護,如同鬼魅般迅速向這邊逼近!他們手中的短管武器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槍口始終警惕地指向她藏身的區(qū)域。行動間配合默契,無聲無息,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傅萱的心沉到了谷底。剛出狼窩,又入虎穴!王行之的人?不像,他們沒必要滅口自己人。難道是炸軍火庫那伙人?他們?yōu)楹我獨⑺??還是…王府內(nèi)部有其他人要她死?
念頭電轉(zhuǎn)間,那兩個灰色身影已逼近到危險距離!其中一個已經(jīng)舉槍,冰冷的槍口隔著雨幕,似乎鎖定了木箱后的她!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嗖!”
一道更快的灰影,如同撕裂雨幕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從傅萱頭頂上方——一個堆疊得極高的貨箱頂端——猛地撲下!
那身影快得不可思議,動作帶著一種野獸般的流暢與兇猛!他(她?)的目標并非傅萱,而是那個正要對傅萱開槍的灰衣殺手!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是身體猛烈撞擊的聲音!
撲下的身影精準地撞中了持槍殺手的后腰,巨大的沖擊力將那人撞得向前踉蹌?chuàng)涞?,手中的武器也脫手飛出!襲擊者動作毫不停滯,借著下墜的勢頭,落地瞬間一個翻滾卸力,同時手肘如同鐵錘般狠狠砸向另一個反應稍慢的殺手的咽喉!
“呃!”被肘擊的殺手只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喉骨碎裂的聲音在雨聲中微不可聞,身體瞬間軟倒。
而被撞倒的殺手剛掙扎著要爬起,那道灰影已如影隨形般貼了上去,手中寒光一閃!一柄細長、薄如柳葉的短刃精準而冷酷地抹過了對方的頸動脈!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近乎藝術(shù)的殺戮美感。
整個過程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到傅萱幾乎無法看清細節(jié)!只看到兩個致命的灰衣殺手如同被割倒的麥子,瞬間斃命,倒在了泥濘之中。鮮血迅速在雨水中暈開,又被新的雨水沖刷、稀釋。
那道從天而降的灰影緩緩站直身體。他(她)同樣穿著一身深灰色的油布雨衣,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雨水順著雨衣的褶皺不斷流淌。他(她)沒有看地上的尸體,而是轉(zhuǎn)過身,帽檐下的陰影里,似乎有一道銳利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了蜷縮在木箱后、渾身濕透、眼神驚疑不定的傅萱身上。
傅萱握緊了袖中的鍘刀,全身肌肉緊繃,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這個神秘人是誰?是敵是友?為何救她?
灰影沒有靠近,只是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動作簡潔而有力。
然后,他(她)指了指巷子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被雜物半掩著的銹蝕鐵門方向,又指了指傅萱,示意她過去。
傅萱沒有動。巨大的疑團和危險的本能讓她無法輕易相信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身手恐怖的神秘人。
灰影似乎也不意外她的警惕。他(她)無聲地蹲下身,動作極快地在剛才被殺的衛(wèi)兵身上摸索了幾下,掏出了一個小小的、似乎是身份銘牌的東西,又從那兩個灰衣殺手身上也各取了一樣小物件揣入懷中。做完這一切,他(她)再次看向傅萱,隔著雨幕,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卻清晰地穿透雨聲傳來:
“不想死,就跟上?!坐潯F(xiàn)在對你來說,是真正的死地。”他(她)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肯定,“少帥的人,暫時顧不上你了。”
這句話如同重錘敲在傅萱心上!此人知道“白鴿”!知道王行之!甚至知道王行之此刻分身乏術(shù)!
灰影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如同融入雨水的幽靈,無聲而迅捷地朝著巷子深處那扇銹蝕鐵門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穩(wěn),仿佛篤定傅萱會跟上來。
傅萱看著那在雨幕中迅速變得模糊的灰色背影,又看了看地上三具尚帶余溫的尸體,冰冷的雨水讓她打了個寒顫。留在這里,要么被后續(xù)趕來的不明勢力滅口,要么被王行之的人重新抓住押往死地。跟上去,是深入未知的虎穴,但或許…是唯一的生機?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合著硝煙和血腥味灌入肺腑。眼中屬于“阿萱哥”的市儈和驚惶早已褪盡,只剩下孤狼般的警覺和破釜沉舟的決絕。她猛地從木箱后站起,不再猶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污,握緊袖中的鍘刀,踩著泥濘,朝著那道即將消失在雨幕深處的灰色身影,快步追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碼頭的火光映照著這條骯臟的后巷,三具尸體在雨水中漸漸冰冷。而傅萱,這個剛剛掙脫了一場生死殺局的十四歲少女,再次踏入了另一片更加濃重、更加莫測的迷霧之中。那個神秘的灰影,代號是什么?他(她)口中的“死地”,又指向何方?
銹蝕的鐵門被灰影無聲地拉開一道縫隙,里面是更深沉的黑暗。傅萱的身影一閃而入,鐵門隨即在身后悄然合攏,隔絕了外面喧囂的雨聲和地獄般的火光。新的危機與謎團,已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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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碼頭區(qū)外圍,一輛不起眼的黑色汽車內(nèi)。**
白夫人端坐在后座,手中捻著一串溫潤的檀木佛珠。車窗外,碼頭的沖天火光映照在她沉靜如水的臉上,明暗不定。她看著那片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景象,眼神深邃,無波無瀾。
前排副駕上,一個穿著深色中山裝、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望遠鏡,低聲道:“夫人,甲字三號炸了,火勢太大,飛虎營…損失慘重。少帥已經(jīng)趕過去了。”
白夫人捻動佛珠的手指沒有絲毫停頓,聲音平淡:“意料之中。那批軍火,本就是餌。不炸,如何引蛇出洞?如何讓那些躲在暗處的魑魅魍魎自己跳出來?”
“是?!敝心昴凶庸Ь磻?,猶豫了一下,“那…傅萱小姐那邊?少帥下令押往‘白鴿’,但爆炸一起,場面太亂,我們的人暫時…跟丟了。”
白夫人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波瀾,但聲音依舊平靜:“無妨。‘白鴿’那邊,我自有安排。行兒此時焦頭爛額,暫時無暇他顧。倒是…”她目光轉(zhuǎn)向車窗外混亂的雨幕,“那支在棧房外伏擊的槍手,還有炸軍火庫的人…查出來路了嗎?”
“棧房那邊,槍手很專業(yè),用的是改裝過的駁殼槍,打完就撤,沒留下活口,暫時線索斷了。至于軍火庫…”中年男子聲音凝重,“手法非常老練,引爆點選得極刁鉆,不像是臨時起意。初步懷疑…和最近在碼頭活動頻繁的那幾個‘過江龍’有關(guān)。我們的人正在全力排查。”
“過江龍?”白夫人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是龍是蟲,總得現(xiàn)了原形才知道。盯緊點。行兒那邊,讓他放手去查,該殺該抓,不必顧忌。這潭水,越渾越好?!彼韯臃鹬榈氖种肝⑽⒂昧Γ爸劣诟递妗驳暮⒆?,沒那么容易死。只要她還在南洋,就翻不出我的掌心。德國那條船…必須按時啟程。”
“是,夫人?!敝心昴凶映谅曨I(lǐng)命。
汽車在雨幕中緩緩啟動,駛離這片混亂的煉獄。白夫人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手中的佛珠在指尖無聲地轉(zhuǎn)動。檀香的氣息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彌漫,卻無法驅(qū)散那來自碼頭的硝煙與血腥。
棋局已亂,但執(zhí)棋者的手,依舊穩(wě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