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府七格格傅萱六歲就明白：花團錦簇的富貴底下全是窟窿。
＞嫡母忙著變賣祖產(chǎn)資助復辟，生母佟佳氏咳著血料理殘局。
＞她悄悄把鎏金香爐換成碎銀，拽著表姐佟彤拜遍王府西席——那些被朝廷廢棄的“前浪”們。
＞十四歲那年，她已能在黑市用德語談軍火價格，轉身又扮作懵懂庶女給嫡母請安。
＞直到幼弟被定為“滿洲國質(zhì)子”，傅萱連夜抱著嬰兒翻出王府高墻。
＞南洋雨季的碼頭，王行之的槍口抵住她后背：“格格好算計，連我都成了你棋盤上的卒？”
＞她反手亮出他當年送的金瓜子：“少帥，這盤棋剛開局呢?！?/p>
---第一章 算珠聲里的金蟬
恭王府西跨院的廂房里，空氣沉得能擰出水。窗欞紙糊得厚實，將外頭春末那點子稀薄的暖陽擋得嚴嚴實實，只留下滿室揮之不去的藥味和墨臭?？蛔郎弦槐K豆大的油燈，火苗被穿堂風扯得東倒西歪，在側福晉佟佳氏蒼白凹陷的臉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暗影。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裹在洗得發(fā)白的靛青旗袍里，指尖捏著一本厚厚的藍皮舊賬，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著青白，壓抑的咳嗽聲悶在喉嚨里，像破舊的風箱。
傅萱坐在炕桌另一頭，背脊挺得筆直，十四歲的少女身量已見抽條，裹在一身半舊不新的藕荷色衫裙里，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她面前也攤著賬本，指尖翻飛，撥弄著黃銅算盤珠，噼啪脆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利落地斬斷母親喉間那縷游絲般的咳喘。算珠碰撞的間隙，她眼皮都沒抬，左手極其自然地探向炕桌底下那個不起眼的舊藤箱，“咔噠”一聲輕響，摸出幾粒沉甸甸、黃澄澄的金瓜子，悄悄塞進袖袋深處暗縫的口袋里。那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流暢得如同呼吸。
“咳咳…萱兒，”佟佳氏終于喘勻一口氣，聲音像蒙著一層灰，“庫房…庫房那對前朝的青玉如意，你嫡額娘那邊…今日又著人來問，預備著…預備著送往奉天?！?/p>
傅萱撥算盤的手沒有絲毫停頓，清脆的“噼啪”聲里，她平平應道：“知道了，額娘。前兒莊子上送來的新茶，說是雨前龍井，味兒正，女兒已讓人包了兩斤上好的，連同如意一并備下?！彼曇舨桓?，帶著少女的清潤，卻字字清晰，沒有半分波瀾。青玉如意？早被她尋了由頭換成了一匣分量十足的金條，鎖在城外隱秘的銀號地庫里。庫房里擺著的，不過是個高仿的贗品，專等著應付這些掏空王府老底的“孝敬”。
窗根底下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伴著幾聲嬌俏的笑語，是嫡母所出的三格格和五格格，約莫是剛得了什么新巧玩意兒，正要去園子里顯擺。那聲音隔著窗紙，像蒙在鼓里，帶著一種不知愁的輕飄。傅萱撥算盤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指尖在冰冷的銅柱上微微蜷縮了一下。那笑聲，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這屋里沉滯的、帶著腐朽藥味和金錢算計的空氣。
佟佳氏擔憂地看了女兒一眼。傅萱卻已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靜的陰影，將所有翻涌的情緒都收斂得干干凈凈。算珠聲復又響起，清脆、穩(wěn)定，敲打著這間被遺忘的廂房，也敲打著恭王府這艘正在緩緩沉沒的巨輪上，無人知曉的角落。
窗外，日頭終于又偏斜了幾分，將王府高聳的朱墻影子拉得老長，沉沉地壓在西跨院低矮的屋頂上。
* * *
王府深處那排專辟出來、供西席先生們居住的僻靜院落，此刻卻彌漫著一股與王府華貴雍容格格不入的硝煙味?？諝庠餆?，蟬鳴嘶啞。
“看好了，丫頭！”一聲低喝炸開。精瘦如鐵的李先生，一身短打，眼神銳利如鷹隼。他身形快得像一道貼地疾掠的黑影，猛地撲向院落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稻草人靶子。寒光乍閃即沒，兩柄薄如柳葉的飛刀已無聲無息地釘入草人咽喉位置，刀柄猶自嗡嗡震顫。他落地無聲，看也不看那靶子，只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塵土，目光掃過肅立一旁的傅萱和佟彤。
傅萱一身利落的靛藍男裝，頭發(fā)緊緊束在瓜皮小帽里，露出的脖頸線條纖細卻繃得筆直。佟彤站在她身側，同樣男裝打扮，神色更冷。兩人都像未開刃的匕首，斂著鋒芒。
“咽喉，心口，膻中，太陽穴，”李先生的聲音干澀冷硬，像砂紙磨過鐵器，“一擊必殺之處?；茏泳炔涣嗣?。”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甩，幾點細微的銀芒疾射而出，噗噗幾聲，精準地沒入旁邊幾株月季花的葉片，那葉子瞬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焦黑，卷曲萎蔫下去?！岸?，是最后的路，也是最快的路。沾衣即走，不必糾纏?！?/p>
他話音剛落，另一邊院落里便傳來一陣噼啪爆響，蓋過了蟬鳴。只見一位須發(fā)花白、卻精神矍鑠的老先生，正赤著精壯的上身，雙手各持一把烏沉沉的駁殼槍。他雙臂穩(wěn)如磐石，身形在方寸之地輾轉騰挪，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槍口焰光連閃，彈殼叮叮當當砸落在青磚地上，對面一排土罐應聲而碎，爆起團團煙塵。槍聲驟歇，余音還在院墻間碰撞回蕩。老先生利落地甩開槍膛，驗看，吹去槍口硝煙，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浸淫多年的狠辣韻律。
“洋槍，是火器，也是拳腳的延伸！”他聲如洪鐘，目光如電般掃過傅萱二人，“心要穩(wěn)，眼要毒，手要快！管它什么來頭，轟他娘的！”
傅萱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跳躍的槍火，指尖在袖中下意識地模擬著扣動扳機的動作。佟彤則盯著地上那幾片焦黑的月季葉，眼神深不見底。
“夭夭！阿彤！”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在院門口響起，打破了這肅殺的空氣。王行之一身筆挺的墨綠學生裝，斜倚在月亮門洞邊，嘴角噙著一絲了然又促狹的笑意，目光在傅萱沾了些塵土的臉頰和佟彤緊抿的唇線上掠過?！坝衷谶@兒‘修身養(yǎng)性’呢？”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手里把玩著一枚黃澄澄的金瓜子，陽光下閃得晃眼。那是上回他們合伙“處理”掉一批王府積壓舊綢緞的分紅。
傅萱抬眼，臉上那層屬于“七格格”的溫順木訥瞬間褪去，換上一種市井般的狡黠圓滑，眼波流轉間透出精光：“王二少，來得正好。上回那批法蘭西的香水，出手了？價錢沒被那些二道販子坑了吧？”她語氣熟稔，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斤斤計較，仿佛剛才那個在槍火毒藥中淬煉的少女只是幻影。
佟彤沒說話，只是朝王行之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算是招呼，目光卻依舊冷冽，仿佛還殘留著飛刀和毒藥的寒氣。
王行之笑著走過來，將那枚金瓜子拋向傅萱。她手腕一翻，精準地接住，指腹摩挲著瓜子光滑冰冷的表面，如同撫摸著賴以生存的籌碼?！胺判?，你夭夭姐的貨，我敢虧？”他壓低聲音，帶著點少年人的得意，“價錢比預想的高一成半。慎之哥在碼頭盯著裝船呢，穩(wěn)得很?！?/p>
傅萱指尖一捻，金瓜子無聲地滑入袖袋深處。她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像冰河裂開一道細縫。這亂世里，真金白銀和過硬的拳頭，才是活下去的底氣。王府的錦繡牢籠困不住她，那些刀尖舔血的技藝，那些在灰色地帶輾轉騰挪的本事，連同袖中這些沉甸甸的金瓜子，都是她為自己、為額娘、為彤姐，甚至為這風雨飄搖的王府，掙來的一線生機。
“王二少，”傅萱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令尊…王先生近來可好？聽聞他上月又上書痛陳時弊…”她狀似無意地提起王一鳴先生，這位曾庇護過她們、如今卻因反對復辟而與王府日漸疏離的西席。
王行之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眼中掠過一絲復雜，快得讓人抓不住?！凹腋感宰庸⒔?，”他含糊道，目光轉向院落另一邊正擦拭槍管的武師傅，“倒是陳師傅這手雙槍絕技，愈發(fā)爐火純青了。夭夭，你說，這槍，是握在自己手里踏實，還是指望別人施舍的‘忠義’可靠？”他話鋒一轉，意有所指，眼神卻清澈坦蕩地回望著傅萱。
傅萱心頭微動。沒等她細品這話里的機鋒，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諂媚的笑語聲由遠及近。
“哎喲，我的七格格！您可讓老奴好找！”一個穿著體面、滿臉堆笑的老嬤嬤扭著腰肢出現(xiàn)在院門口，是嫡福晉身邊的心腹張嬤嬤。她眼風一掃，掠過王行之，笑容不變，只對著傅萱，瞬間換上了一副“關切”的面孔，“福晉讓老奴來瞧瞧，庫房那對青玉如意備好了不曾？明兒個可是要裝箱送往奉天給肅親王賀壽的！可不能出半點差錯！”她的目光像探照燈，在傅萱身上來回掃視。
就在張嬤嬤出現(xiàn)的剎那，傅萱臉上所有的市儈精光、與王行之交談時的靈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微微縮了下肩膀，眼神迅速變得有些呆滯，茫然，甚至帶上一絲怯懦，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詢嚇到了。她下意識地往佟彤身后躲了半步，聲音也變得細弱蚊蠅，帶著王府格格特有的、被規(guī)矩框住的木訥：“回…回嬤嬤的話，如意…如意已經(jīng)按額娘吩咐，和…和雨前龍井一起備好了，在…在庫房西耳房…就…就是原來放多寶格的地方…”
她這副驟然變回謹小慎微、甚至有些上不得臺面的庶女模樣，讓一旁的王行之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佟彤則面無表情，只是微微側身，將傅萱擋得更嚴實些。
張嬤嬤滿意地看著傅萱這副“上不得臺面”的瑟縮樣子，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幾分，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視：“備好了就成。格格也是大姑娘了，該學的規(guī)矩還得學，整日價混在這武夫堆里，沒得沾染了粗鄙氣，將來…”她話沒說完，意有所指地哼了一聲，扭著腰轉身走了。
直到張嬤嬤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外，傅萱才慢慢挺直了背脊。臉上的呆滯怯懦如同潮水般退去，恢復成一片深潭般的平靜。她甚至沒看張嬤嬤離開的方向，只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靛藍粗布衣的袖口，仿佛剛才那場表演從未發(fā)生。
“這老虔婆，”王行之嗤笑一聲，聲音里帶著冷意，“眼睛只盯著庫房里的死物?！?/p>
傅萱沒接話。她只是抬起眼，目光越過王行之的肩頭，投向王府深處那些飛檐斗拱、金碧輝煌的殿宇。夕陽的金輝灑在上面，勾勒出華麗璀璨的輪廓，卻也清晰地映照出琉璃瓦縫隙里叢生的雜草，和朱漆剝落后露出的灰暗底色。
“死物，”她輕輕重復了一句，聲音低得只有身旁的佟彤和王行之能聽見，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捻過暗袋里那幾粒冰冷的金瓜子，“有時候，比活人靠得住。” 她的眼神沉靜，映著王府暮色，深不見底。
王行之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深邃而堅定。周圍的世界仿佛都靜止了，只剩下他那顫抖的望著這個幾年天天見面，幾乎占據(jù)生活中所有時光的人，閃爍的淚光默默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