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音還沒來得及回味這句騷話,謝景辭的笑意就僵在了嘴角。
一名家丁連滾帶爬地沖進院子,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世子,不好了!宮里來人了,說……說三皇子門下有人舉報,說、說世子妃就是那個‘青衫客’!”
此言一出,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青衫客,京城最神秘的筆桿子,一篇《士子十問》直接把當朝太傅問得告老還鄉(xiāng),一篇《論寒門》讓無數(shù)士子奉為圭臬。
人人都猜他是哪位隱世大儒,誰能想到,這頂天大的帽子會扣在鎮(zhèn)國公府的世子妃,前任首輔的獨女蘇晚音頭上?
更要命的是,舉報內(nèi)容直指青衫客的文章“煽動士子,蠱惑人心,圖謀不軌”。
這八個字,是誅九族的罪。
幾乎是同一時刻,皇宮的雷霆之怒已經(jīng)劈了下來。
皇帝震怒,下旨徹查蘇家。
前首輔蘇哲當場被下了大獄,蘇府被抄,而蘇晚音,則因是鎮(zhèn)國公府的世子妃,暫被軟禁在自己的院中,聽候發(fā)落。
消息傳來,一向鮮花著錦的鎮(zhèn)國公府,瞬間死寂。
下人們連走路都踮著腳,生怕驚擾了這山雨欲來前的死寂。
鎮(zhèn)國公府,松鶴堂。
謝老夫人端坐在上,手中盤著一串沉香木佛珠,神情冷得像一塊冰。
“景辭,跪下。”
謝景辭一言不發(fā),撩起袍角,筆直地跪了下去,脊梁挺得像一桿槍。
“蘇家的事,你都知道了?!崩戏蛉寺曇衾餂]有一絲溫度,“三皇子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動不了鎮(zhèn)國公府,便拿蘇家開刀,最終的目的,是要我們謝家斷臂求生?!?/p>
謝景辭垂著眼,沒說話。
老夫人撥動佛珠的手停住,一字一句,像淬了毒的冰錐:“我們謝家,不能被一個女人拖下水。寫一封休書,撇清關(guān)系。蘇晚音是死是活,都與我鎮(zhèn)國公府無關(guān)。如此,或可保全謝家百年基業(yè)?!?/p>
謝景辭猛地抬頭,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徹骨的寒意,但最終,他還是壓了下去。
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額頭撞在冰冷的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他沒有爭辯,沒有嘶吼,只是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平靜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祖母,孫兒這輩子,只認一個王妃?!?/p>
說完,又是一個響頭。
“砰”的一聲,像是砸碎了所有退路。
當夜,月黑風(fēng)高。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過層層屋脊,輕巧地避開所有巡邏的禁軍,潛入了大理寺天牢。
趙小四跟在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家世子爺真是瘋了,這種時候不忙著去求情,居然跑來劫獄?
然而謝景辭的目標,卻不是關(guān)押蘇哲的重犯監(jiān)區(qū),而是一頭扎進了文書檔案室。
在一堆卷宗里翻找片刻,他抽出一份供詞,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迅速掃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拿出早已備好的紙筆,竟當場臨摹了一份,手法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隨即又將原件放回了原處。
出了大理寺,趙小四終于憋不住了:“爺,咱們費這么大勁,不救人,就為了偷個口供?”
“救人?”謝景辭冷笑一聲,將那份摹本在指尖把玩,“現(xiàn)在去救,就是坐實了蘇家和鎮(zhèn)國公府勾結(jié)亂黨的罪名。我這是來拿證據(jù)?!?/p>
他將摹本遞給趙小四:“看清楚了。這份供詞是假的,里面的內(nèi)容漏洞百出。筆跡是仿的我岳父的,仿得有七分像,足以以假亂真?!?/p>
“那……那怎么辦?這不就是死證嗎?”趙小四急了。
“急什么?!敝x景辭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驚人,“但這個簽字畫押的人,我認得。是三皇子那個狗頭軍師周崇安手下的幕僚,專門模仿人筆跡的高手。他們想借刀殺人,玩一手栽贓嫁禍的好戲,卻忘了,我謝景辭從小就在賭坊里長大,最先學(xué)會的不是四書五經(jīng),而是怎么造假契。”
另一邊,被軟禁在清暉院的蘇晚音枯坐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
她不怕死,卻怕連累整個蘇家,更怕連累那個剛剛才對她說過“你是我的人形掛件”的男人。
就在她心如死灰之際,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撲簌聲。
一只紙鳶,歪歪扭扭地撞在了窗欞上,緩緩飄落。
蘇晚音心中一動,走過去撿起。
只一眼,她的眼淚便決了堤。
那紙鳶,竟是用她幼時與父親一起抄寫的《詩經(jīng)·小雅》殘頁糊成的。
紙頁泛黃,墨跡卻依舊清晰。
而在那熟悉的字跡旁,添了一行飛揚跳脫的新字,是謝景辭的筆跡。
“別怕,我在?!?/p>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像一道暖流,瞬間融化了她滿心的冰冷和絕望。
她擦干眼淚,心中瞬間有了決斷。
次日,蘇晚音主動向看守的侍衛(wèi)索要了紙筆,提筆寫下一封詳盡的“認罪書”,承認自己就是“青衫客”,所寫文章皆為宣泄對朝廷的不滿。
侍衛(wèi)如獲至寶,立刻將認罪書呈了上去。
卻沒人發(fā)現(xiàn),蘇晚音在認罪書的最后一行,用一種蘇家獨有的藥水密語,寫下了一行極小的字。
這種藥水寫下后無色無味,只有沾上特定的花粉才會顯形。
“蘭臺火起時,真文在西市?!?/p>
謝景辭收到趙小四送來的消息時,正在用小刀刮著指甲。
聽到那句密語,他手上的動作一頓,隨即笑了。
不愧是他媳婦,這腦子轉(zhuǎn)得就是快。
“蘭臺”是皇家藏書閣的別稱,當年曾失過一場大火,燒毀了無數(shù)孤本。
蘇晚音的父親蘇哲當時負責(zé)督辦此事,為了彌補過失,曾命京中最大的墨語書坊將許多重要典籍的手稿私下備份,藏于西市的一處暗庫中。
而“青衫客”的所有文章,當年首發(fā),都是經(jīng)由墨語書坊。
“趙小四,”謝景辭將小刀收起,“立刻聯(lián)絡(luò)西市那幫‘消息鼠’,不管花多少錢,把當年墨語書坊備份的‘青衫客’原始手稿給我挖出來!”
“是!”
“另外,去請裴九娘來一趟?!敝x景辭補充道。
當夜,一篇文采斐然、風(fēng)骨傲然的《討偽君子檄》橫空出世。
文章以“青衫客”的口吻,怒斥有宵小之輩冒用其名,構(gòu)陷忠良,顛倒黑白,并言明自己若要議論朝政,必將光明正大,何須借女子之名行齷齪之事。
這篇文章,被連夜印制了上千份,通過京城里無處不在的乞丐、走街串巷的商販、各府采買的書童,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
“號外號外!青衫客發(fā)聲,怒斥有人栽贓陷害!”
“真的假的?我就說蘇家小姐一個弱女子,怎么可能寫出那么辛辣的文章!”
“青衫客冤案??!這是要逼死忠良之后??!”
一時間,街頭巷尾,茶樓酒肆,全都在議論此事。
士林嘩然,群情激憤,輿論的火,瞬間被點燃了。
三日后,朝堂之上。
三皇子手持蘇晚音的“認罪書”,正義憤填膺地要求皇帝嚴懲蘇家,以儆效尤。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御史中丞沈硯突然出列,高聲道:“陛下,臣有本奏!”
他呈上兩份文書:“陛下請看,此乃臣于西市尋得的‘青衫客’原始手稿,另一份,則是臣暗中取得的蘇小姐認罪書上的密語拓印。兩相比對,筆法、用墨、乃至行文風(fēng)骨,截然不同!所謂‘認罪’,字字泣血,分明是屈打成招,脅迫所簽!請陛下降旨,重審此案!”
皇帝看著那兩份文書,又掃了一眼底下神色各異的群臣,沉默了良久,久到三皇子的額頭都開始冒汗。
終于,他緩緩開口:“準奏。此案,發(fā)回大理寺重審。”
三皇子臉色鐵青,猛地轉(zhuǎn)向一旁看戲的謝景辭,怒斥道:“謝景辭!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偽造文書,勾結(jié)亂黨,攪亂朝綱!”
全場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謝景辭身上。
誰知,謝景辭卻只是輕笑一聲,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緩緩脫下了自己身上的錦繡外袍。
露出了里面那件玄色內(nèi)襯。
內(nèi)襯的胸口處,用金線繡著一頭栩栩如生的猛虎,虎頭上,是一個用特殊手法織就的鎮(zhèn)國公府暗紋虎符!
此符一出,滿朝皆驚!
這不僅是鎮(zhèn)國公世子的象征,更是戰(zhàn)時可調(diào)動三軍的信物!
謝景辭對著龍椅上的皇帝,朗聲說道:“陛下!臣雖不才,然世受國恩,忠君之心,天地可鑒。臣的妻子,臣自會拼了性命去護。若連一個被冤枉的妻子都護不住,臣,還配稱鎮(zhèn)國公府的世子嗎?”
一場滔天風(fēng)波,就此暫平。蘇家父女無罪獲釋。
是夜,謝景辭獨坐院中,對著一輪殘月自斟自飲。
忽然,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是皇帝身邊最得寵的貼身太監(jiān),李公公。
李公公沒有多言,只是遞來一封蠟封的密旨,尖細的嗓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世子,陛下口諭,讓您親啟?!?/p>
謝景辭接過,拆開。
雪白的絲絹上,只有一行蒼勁有力的字:“朕知你非池中物,莫負江山。”
謝景辭一愣,隨即仰頭飲盡杯中酒,發(fā)出一聲輕笑,像是自嘲,又像是釋然。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p>
而此時,房內(nèi)。
蘇晚音正在整理被查抄后送回的書籍。
當她翻開一本她最愛的舊版《山海經(jīng)》時,一張夾箋悄然滑落。
她撿起一看,上面是謝景辭那熟悉的,帶著幾分不羈的字跡。
“我非掛件,乃為你而生的刀——謝景辭,字藏鋒?!?/p>
藏鋒……藏鋒……
蘇晚音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兩個字,仿佛能感受到字里行間的鋒銳與炙熱。
她低聲呢喃,唇角卻不自覺地向上揚起。
“藏鋒……那你以后,別再藏了。”
院中,謝景辭將那封密旨重新折好,目光落在桌角的一只蛐蛐罐上,眼神深邃。
這盤棋,遠比他想象的要大。
這封密旨,既是信任,也是枷鎖,更是……一把能撬動乾坤的鑰匙。
他摩挲著冰冷的絲絹,心中已有了計較。
這東西,放在京城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是一顆引爆所有人的炸雷。
只有一個地方,既最危險,也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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