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坐的這趟公交突然停不下來了。司機無視我的呼喊,乘客們凝固如蠟像。
直到看見窗外自己的墓碑,才想起一年前的車禍。原來我困在了死亡當天的記憶循環(huán)里。
今天他上了車,憔悴得幾乎認不出。他靠著車窗睡去,夢里喃喃著我的名字。
我拼命拍打他肩頭,手掌卻穿透了身體?!靶研寻?,”我哭著搖晃他,“我就在這里!
”可他聽不見。這班永不停止的公交,載著生者與亡魂?!皫煾?!”我第九次提高音量,
聲音擠在喉嚨里,有點發(fā)顫,“幸福里!麻煩停下車!”司機穩(wěn)穩(wěn)握著方向盤,
對外界充耳不聞。他那頂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制服帽子,穩(wěn)穩(wěn)扣在腦袋上,一絲不茍。
車載收音機里流淌出毫無感情的電子女聲:“……下一站,終點站,西山陵園。
”一陣寒氣猛地竄上我的脊梁骨,像條冰冷的蛇。西山陵園?開什么玩笑!
我每天坐這趟8路倒三班車去公司打卡,終點站明明是城東樞紐!“師傅!
”我急得往前沖了兩步,手掌撐在冰冷的駕駛員隔離擋板上,“錯了!方向錯了!
我要在幸福里下!”我的聲音在空曠的車廂里撞了幾下,顯得有點孤單。擋板冰涼光滑,
映著我自己焦急得有點變形的臉。司機后頸的皮膚松弛著,堆疊出幾道深刻的紋路。
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澆筑在駕駛座上的青銅雕像。別說扭頭,
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朝我這邊掃一下。我放棄了。喘著氣,扶著冰涼的金屬扶手站穩(wěn),
開始環(huán)顧四周。這車里安靜得詭異。車廂中部,那個總穿著褪色迷彩外套的大叔,仰著頭,
嘴巴微微張開,凝固在一個永恒的哈欠里。前排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年輕姑娘,僵硬地低著頭,
視線死死盯在手機屏幕上,屏幕一片漆黑。
斜后方那個背著巨大書包、戴著厚厚眼鏡片的中學生,
手里攥著的單詞卡停在“eternity”那一頁,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凍結(jié)了。所有人,
都如同博物館櫥窗里精心擺放的蠟像,沉浸在一個個靜止的瞬間里。陽光穿過車窗,
落在他們身上,卻帶不來絲毫暖意,只在地板上投下輪廓分明、死氣沉沉的影子。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一股混雜著恐慌和荒謬的寒意,慢慢從腳底升起,凍得我指尖發(fā)麻。這感覺,
像是被整個世界輕輕推了一把,推到了一個看不見的玻璃罩子外面。車子猛地一震,
窗外大片大片灰白色的建筑毫無預兆地闖入視線。高大冰冷的石碑,一排排、一列列,
沉默地矗立在枯黃蕭索的草地間,像一片沒有盡頭的白色森林。西山陵園。
那幾個巨大的金屬字,在陵園入口的鐵藝拱門上反射著慘白的光。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狠命一捏。呼吸瞬間停滯。陵園?我怎么會在這里?
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一股巨大的推力從背后襲來,幾乎把我掀翻在地。
車子猛烈地甩尾、轉(zhuǎn)向,卷起一陣干燥嗆人的塵土,然后猛地剎停!
慣性帶著我往前踉蹌?chuàng)淙ァN蚁乱庾R地伸手亂抓,指尖只來得及擦過冰涼的椅背。
身體沒能穩(wěn)住,膝蓋重重磕在硬邦邦的車廂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
細小的灰塵受驚似的騰起,在從車門射入的陽光里飛舞?!八弧毕ドw鉆心地疼,
我倒抽一口冷氣,眼淚差點飆出來。顧不上狼狽,我手腳并用地爬起來,
只想趕緊逃離這個鬼地方。什么終點站!我要下車!車門終于在我眼前“嗤”一聲滑開,
一股混合著塵土和枯萎草木的涼風灌了進來。我?guī)缀跏菨L下車的,
膝蓋的刺痛讓我差點再次摔倒。腳剛接觸到陵園門口粗糙的水泥地,
就聽見身后車門果斷關閉的聲音——“砰”!緊接著,引擎重新咆哮起來,卷起一陣風塵,
公交車頭也不回地沖上了來時的公路,迅速消失在拐彎處揚起的漫天黃塵里。黃塵散盡,
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陵園入口。四周安靜得可怕,只有遠處幾聲有氣無力的鳥叫,
更襯得這份寂靜沉重無比。巨大的拱門像一張沉默的巨口,等著吞噬什么。我站在原地,
雙腿像灌了鉛。走?往哪里走?這荒僻的陵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仡^?
那輛詭異的公交早就沒了影子。膝蓋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剛才的狼狽。我煩躁地揉著傷處,
目光茫然掃過陵園入口旁零星停著的幾輛車。視線掠過一輛半舊的銀色轎車時,
猛地定住了——那車牌號,熟悉得刺眼!是我男朋友林弈的車!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敲了一下。林弈?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今天不是應該在城西的工地趕進度嗎?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顧不上膝蓋的疼痛,我?guī)缀跏峭现菞l腿,
跌跌撞撞地朝陵園大門里沖去。陵園里的小路安靜得可怕。一排排整齊肅穆的墓碑,
無聲地訴說著寂靜。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卻沒有絲毫暖意,
反而讓那些冰冷的白色石頭更顯得刺目。我茫然地在小徑間奔跑,
膝蓋的疼痛被巨大的慌亂壓了下去。林弈的車在這里,他一定在這兒!為什么?“林弈?
林弈!”我徒勞地喊著,聲音在空曠的墓園里顯得微弱而單薄,瞬間就被無邊的寂靜吞沒了。
沒有人應答。只有腳步匆忙踩在石板路上的回響,急促地敲打著我的耳膜。
轉(zhuǎn)過一個僻靜的彎道,前方小徑旁的一片開闊草坪闖入眼簾。幾排墓碑相對簇新,
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我急促的腳步驟然釘在原地,像被無形的釘子狠狠貫穿。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間凝固、倒流,沖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草坪邊緣,
一塊嶄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佝僂著,一動不動。
他穿著那件我嫌棄過無數(shù)次、肩膀處洗得有點發(fā)白的深灰色舊夾克。是林弈!
他怎么會在這里?我張了張嘴,想喊他,喉嚨卻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我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了那塊墓碑上——墓碑頂端,嵌著一張小小的圓形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笑靨如花,眼睛彎彎的,臉頰還帶著點可愛的嬰兒肥。那是我。是我的照片!
墓碑下方,清晰地刻著兩行字:蘇晚晚1996 - 20231996 - 2023。
2023。2023!那個冰冷的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一股強烈的眩暈猛地襲來,天旋地轉(zhuǎn)。我像個斷了線的木偶,雙腿一軟,
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重重地癱倒在冰涼粗糙的石板小徑上。膝蓋上剛摔出的疼痛,
此刻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風停了,鳥叫停了,
連林弈那靜止的背影都像是無聲電影里的一幀畫面。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得可怕的喘息聲,
還有腦海里瘋狂旋轉(zhuǎn)的回響——2023!2023!我記得那個雨天。
巨大的剎車聲混合著金屬撕裂的尖嘯,玻璃碎片像冰雹一樣砸過來。
冰冷刺骨的雨水澆在臉上……還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原來那些不是噩夢的碎片。
原來那條黑暗隧道的盡頭,不是醫(yī)院的日光燈,而是這塊冰冷的石頭。
“我……”我聽到自己喉嚨里擠出一點干澀破碎的音節(jié),“我已經(jīng)……死了?
”聲音輕飄飄的,散在墓園死寂的空氣里,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石板路上微小的縫隙,粗糙的顆粒感異常清晰。可我的心,
仿佛沉到了冰冷的深海里,只剩一片麻木的空洞。林弈的背影在那塊黑色大理石前凝固著,
像一塊沉重的礁石。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他那凝固的背影終于極其緩慢地動了一下。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身來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我坐在地上,忘記了膝蓋的疼痛,忘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望著他。
陽光落在他臉上,清晰地照出每一道痕跡——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凹陷下去,
周圍是濃重得化不開的烏青,像兩個幽深的黑洞。臉頰消瘦得顴骨高高凸起,
皮膚是缺乏血色的蠟黃。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凌亂灰白,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機,
只剩下一具被巨大悲痛壓垮的空殼。這還是我那個陽光開朗、總笑話我頭發(fā)睡炸毛的林弈嗎?
胸口猛地一陣銳痛,像被什么利器狠狠剜了一下,疼得我蜷縮起來,幾乎無法呼吸。
“弈……”我的喉嚨哽住了,想叫他,想問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可他像是完全沒有看見癱坐在地上的我。他的目光空洞地穿透了我所在的位置,
投向遠處墓園蒼白的圍墻,又或者更遠的地方。那眼神里沒有焦距,沒有生氣,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枯寂。他抬起手,用袖子胡亂地、用力地擦了擦眼睛,
動作粗魯?shù)梅路鹨料乱粚悠?。然后,他默默地轉(zhuǎn)回身,再次面對那塊沉默的黑色墓碑。
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沉悶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過來,
破碎得像秋風中最后幾片顫抖的枯葉。他看不見我。那巨大的、冰冷的認知,
終于重重地砸了下來,帶著足以碾碎靈魂的力量。我坐在這冰冷的石板上,
在他身后幾步之遙。我和那塊刻著我名字和生卒年的石頭之間,隔著的不是幾步路的距離。
是生與死的鴻溝。一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8路公交車,
帶著那獨特的、節(jié)奏緩慢的引擎轟鳴聲,像一頭疲憊的老牛,
吭哧吭哧地從不遠處的公路上駛來,最終緩緩停在了陵園入口外的站牌旁。
車門“嗤”一聲滑開。車里那個穿著洗白藍制服、帽子端正的司機,依舊雕塑般端坐著,
直視前方。車廂里,那些凝固的乘客——打哈欠的迷彩服大叔,
低頭看黑屏手機的碎花裙姑娘,
捏著“eternity”單詞卡的中學生——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定格在各自的角落。
一股無形的、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腳踝,
不容抗拒地拖拽!身體被一股狂風裹挾著,雙腳離地,
冰冷的石碑、林弈那痛苦佝僂的背影、甚至入口處的銀色轎車——都飛速倒退、模糊、旋轉(zhuǎn),
最后被拉扯成一片混沌的光影!“不——!林弈!”我徒勞地尖叫,聲音被呼嘯的風聲撕碎。
伸出手,拼命地伸向那個越來越小的背影,五指張開,卻只徒勞地抓到了一把冰涼的空氣。
視野徹底被黑暗吞沒?!岸# 鼻宕嗟乃⒖曂回5仨懫?,
伴隨著車廂輕微的晃動和熟悉的汽油味。我猛地睜開眼。頭頂是熟悉的公交車扶手桿,
輕微地搖晃著。右手邊的車窗玻璃上,映出我有些茫然的臉。窗外,梧桐樹葉子綠得發(fā)亮,
陽光明媚得晃眼,金色光斑跳躍在行人匆匆的肩頭。早高峰的城市,
充斥著喇叭聲、引擎聲和隱約的人聲,帶著一種充滿煙火氣的、活生生的喧囂。
前門上來幾個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刷著手機,打著哈欠?!跋乱徽荆腋@?。
” 司機平板無波的電子合成音在車廂里響起。膝蓋完好無損,沒有一絲疼痛。
陵園冰冷的石板路,林弈絕望的背影,
那塊刻著“2023”的黑色墓碑……都像被陽光瞬間蒸發(fā)的露水,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清晰地提醒著剛才那場“噩夢”帶來的余悸。
我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溫熱,帶著點剛睡醒的潮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手腕上那塊表,秒針正不緊不慢地走著。
可是……那塊墓碑上的日期……2023……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
帶著某種令人靈魂顫栗的確信:那不是夢。我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微弱卻尖銳的痛感。車子平穩(wěn)地行駛在熟悉的街道上,
、好鄰居便利店、轉(zhuǎn)角那家掛滿綠蘿的花店……一切都和記憶里每一個上班的早晨別無二致。
除了我。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某種支撐著我二十多年認知的根基,無聲地崩塌。
我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棉花的布偶,軟軟地癱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車窗上我的倒影,
臉色蒼白得像一張剛糊好的紙。車子駛過一個路口,巨大的廣告牌一閃而過。
鮮亮的電子屏幕上,
晰地跳動著日期和時間:【2024年9月25日 星期三 上午07:58】2024年。
9月。我死死盯著那幾個冰冷的數(shù)字,每一個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迅速充盈了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一片。是的。
那個聲音是對的。那絕不是夢。一年。整整一年。我陷在這個冰冷的金屬殼子里,
重復著死亡當天的軌跡。像一個壞掉的唱片指針,在同一個溝槽里,
永無止境地劃著絕望的圓圈。車子在幸福里站停下。車門“嗤”一聲開啟。
迷彩服大叔動作稍快地起身,依舊帶著那個凝固的哈欠表情,邁步下車。碎花裙姑娘低著頭,
腳步僵硬地跟在后面。中學生收起了單詞卡……一切都和剛才陵園站之前一模一樣。
我沒有動。只是坐在那里,看著車門關閉,車子再次啟動。司機平靜地握著方向盤,
目光直視前方,仿佛剛才那個在陵園甩尾停車的人不是他。下一站,終點站,西山陵園。
電子女聲毫無波瀾地宣布。車子拐彎,加速。熟悉的景物向后退去,
城市邊緣的荒涼感逐漸彌漫開來。遠處,那片灰白色的建筑群輪廓再次隱隱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
我閉上了眼。這一次,當公交車在陵園入口猛地甩尾剎停,卷起漫天灰塵時,
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狼狽地撲出去。巨大的慣性襲來,我只是身體微微前傾,隨即穩(wěn)住。
車門“嗤”地滑開。我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地走下車。
冰冷的空氣夾雜著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我回過頭。公交車司機依舊雕塑般端坐著,
目光直視前方空蕩的道路。車內(nèi),剩下那幾個凝固的乘客,如同背景道具。
車門在我身后果斷地關閉,引擎咆哮著,公交車毫不猶豫地沖向來路,
再次消失在拐彎處揚起的灰塵里。我獨自站在原地,望著公交車消失的方向。
陵園入口巨大的金屬拱門沉默地矗立著,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也像一個冰冷的句點。
膝蓋上沒有新的傷痕。但心里的某個地方,徹底空了。我轉(zhuǎn)過身,望向陵園深處。沒有奔跑,
沒有呼喊。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踩著腳下粗糙的水泥路,
朝著那塊注定屬于我的黑色大理石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虛幻與真實的邊界上,
沉重得如同拖著整個世界。小徑蜿蜒,一排排墓碑沉默地注視著我這個闖入者。
陽光依舊明亮,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轉(zhuǎn)過那個熟悉的彎道。那片相對簇新的草坪邊,
那塊黑色的墓碑前。林弈依舊在那里。同樣的深灰色舊夾克,同樣佝僂著背。他蹲在墓碑前,
低著頭,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塊被悲傷浸透、隨時會碎裂的石頭。
他的肩膀在極其輕微地抖動。我慢慢地走過去,腳步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最終,
我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花白刺眼的鬢角上,
落在他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緊緊攥著幾根枯黃雜草的手上。他腳邊,
放著一個小小的透明塑料盒,
里面裝著幾塊模樣有點笨拙的蔓越莓餅干——我以前總纏著他學做,
每次出爐都烤得有點焦邊,但他說那是最好吃的部分。心臟像是被泡在滾燙的檸檬水里,
又酸又澀,幾乎要灼穿胸膛。我看著他,這個占據(jù)了我所有青春時光、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戀人,
此刻被時間和我親手遺留下來的痛苦,折磨得形銷骨立。我要出去。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而強烈地撞擊著我的靈魂。我開始嘗試。像個瘋子一樣,
在車廂里暴走。用盡全身力氣去捶打那冰冷的駕駛室擋板,手掌拍得通紅發(fā)麻,
聲音在空曠的車里顯得異常響亮而徒勞:“開門!讓我下車!現(xiàn)在!放我出去!
”司機穩(wěn)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連后頸的皮膚都沒有顫動一下。車子再次駛向陵園。我咬緊牙關,
在靠近熟悉的銀色轎車時,用盡全身力氣撞向緊閉的車窗!“砰!”一聲悶響,
肩膀傳來劇痛,仿佛撞上了銅墻鐵壁。玻璃紋絲不動,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漾起。
我像個被無形墻壁彈回的皮球,狼狽地跌坐在地。車窗上,只映出我自己蒼白絕望的臉。
終點站。陵園。熟悉的甩尾剎車。這一次,我沒有下車。當車門“嗤”地開啟時,
我死死抓住冰涼的金屬扶手桿,用全身的力氣把自己釘在原地。下車?不!我要留在這車里!
然而,那股無形的巨大力量,遠比我的意志更加蠻橫霸道。它像深海的無形漩渦,
再次精準地扼住了我。雙腳瞬間離地,身體被一股無法抗拒的颶風裹挾著,
狠狠地、毫無憐憫地被拋出了敞開的車門!“啊——!”驚呼聲被慣性吞沒。
我重重地摔在陵園門口冰涼堅硬的水泥地上。塵土嗆入口鼻。
膝蓋和手肘傳來熟悉的、火辣辣的刺痛。抬頭望去,公交車尾燈閃爍著刺目的紅光,
毫不留戀地消失在公路盡頭。又一次。又一次被拋在這里。我躺在冰冷的地上,
灰塵鉆進鼻腔,嗆得我一陣咳嗽。膝蓋和手肘的刺痛鮮明地傳來,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在扎。
陵園入口的風吹過來,帶著枯草和塵土的味道,冰冷地舔舐著我的臉頰。我躺了很久。
久到冰冷的水泥地仿佛要吸走我身上最后一點溫度。嘗試的失敗像沉重的鉛塊,墜在心頭。
每一次徒勞的掙扎,每一次被無情地拋回原點,都在加深那個冰冷的認知——我被困住了。
被死死囚禁在這個由我自己死亡記憶編織的、永無止境的循環(huán)里。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來,沉重得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就這樣躺著吧,
在這冰冷骯臟的地上,永遠不再起來?;蛟S這也是一種“下車”?一種徹底的、永恒的解脫?
意識在沉重的疲憊和冰冷的絕望中沉沉浮浮?;秀遍g,似乎又聽到了引擎的轟鳴。由遠及近,
帶著一種獨特的節(jié)奏感。是那輛8路公交嗎?它又回來了?來回收我這個不合格的乘客?
也好。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停了下來。嗤——車門開啟特有的放氣聲。
我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有些模糊。陵園入口的水泥地,灰塵在昏黃的路燈下飛舞。
一雙沾著泥點的深棕色工裝靴出現(xiàn)在我模糊的視線邊緣。不是公交車。
那靴子在我身邊停頓了一下。然后,一個身影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