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場高熱,燒毀了我的耳識,也讓我擁有了一項詭異的能耐。我的指尖,能聽見聲音。
是器物上殘留的,屬于過往的聲音。大理寺卿憐我孤苦,又看中我這身本事,
便給了我一個「聽音師」的閑職,專為陳年舊案聽取證物。三年來,我聽過兇刀的錚鳴,
聽過毒酒的怨嘆,也聽過無數(shù)死者最后的悲鳴。我以為自己早已習(xí)慣。直到沈不燼的出現(xiàn)。
他是翰林院的編修,奉圣上之命,來大理寺借調(diào)我,整理一卷宮廷舊譜。他很高,
穿著一身鴉青色的官袍,襯得人愈發(fā)清瘦挺拔。面容俊美,卻像覆著一層萬年不化的寒冰。
他能讀懂唇語,與我交流并無障礙?!柑K姑娘,此卷樂譜名為《凰涅》,
十七年前曾響徹宮闈,后在一場大火中焚毀,只余此殘卷?!顾麑⒁粋€黑漆木盒推到我面前,
打開。里面靜靜躺著一卷焦黑的紙?!肝倚枰?,聽出它最初被演奏時的所有細(xì)節(jié)。樂聲,
人聲,乃至任何雜音?!顾穆曇艉芎寐牐衣牪灰?。我只能從他開合的唇形里,
讀出冰冷的公事公辦。我點了點頭,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上那卷殘譜。指尖相觸的瞬間,
我的世界轟然炸開。不是預(yù)想中的破碎音符,而是一陣悠揚華美的絲竹之聲,
仿佛能看見瓊樓玉宇,衣香鬢影。有女子的嬌笑,有孩童的追逐,
有宮人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傅钕?,您慢些……」「世子,這糖人兒真甜。」一派祥和,
富貴榮華。我沉浸其中,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上乱凰玻瑯仿暥溉灰蛔?,
變得凄厲、急促,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笑聲變成了尖叫。追逐變成了奔逃。
刀鋒入肉的悶響,骨骼碎裂的脆響,還有火焰吞噬梁柱的噼啪聲,混雜著絕望的哭喊,
像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腦海?!膏邸刮颐偷乜s回手,腥甜的液體從喉間涌出,
眼前一陣發(fā)黑,整個人軟倒下去。太痛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
那些聲音里蘊含的絕望和怨氣,幾乎要將我的神識撕成碎片。我伏在桌上,大口喘息,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過來,遞上一方雪白的絲帕。我抬起頭,
對上沈不燼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他臉上沒有半分同情或憐憫,只有一片漠然。
「聽到了什么?」他問。我撐著桌沿,顫抖著嘴唇,將聽到的場景一一復(fù)述。他垂眸,
提筆迅速記錄,仿佛我描述的不是一場人間慘劇,而是尋常的卷宗。寫完,他放下筆,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感粋€時辰,」他用口型對我說,語氣沒有一絲波瀾,「繼續(xù)?!?/p>
我以為他只是冷漠。后來我才知道,那不是冷漠,是殘忍。第二個時辰,
他拿來的是一支斷裂的玉簪。簪頭是振翅欲飛的鳳凰,只是翅膀斷了一半,
斷口處還凝著暗紅的血跡。「這是火場中找到的,與樂譜同屬一人?!刮铱粗侵в耵ⅲ?/p>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不想碰。我知道,碰了它,等著我的又將是怎樣的地獄?!柑K姑娘,」
沈不燼的聲音像是裹著冰,「這是圣命?!刮议]上眼,深吸一口氣,
用顫抖的手指握住了那支玉簪。這一次,我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她在教一個孩子念書,
聲音里滿是寵溺?!浮瓲a兒,你看,這個字念『安』,平安的安。」「母親,什么是平安?
」一個稚嫩的童聲問。女人笑了,聲音像三月的春風(fēng)?!钙桨簿褪?,
燼兒能一直陪在母親身邊,無病無災(zāi),喜樂安康。」畫面溫馨得讓我?guī)缀趼錅I??删o接著,
門被轟然撞開。女人的驚呼,孩子的哭喊,還有男人冷酷的命令。「——殺!一個不留!」
我聽見女人將孩子死死護在身下,用自己的身體去擋那些砍來的刀。我聽見她最后的氣息,
就在孩子耳邊?!笭a兒……活下去……」「啊——!」我慘叫一聲,將玉簪狠狠甩了出去。
玉簪在地上摔得粉碎。我也隨之癱軟在地,渾身抽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沈不燼蹲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的影子將我完全籠罩,帶來一片冰冷的陰影。
我以為他會說「繼續(xù)」??伤麉s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終于生出了一絲惻隱之心。他卻忽然開口,唇形清晰而冷酷。
「你聽到的那個孩子,叫什么?」我恨透了沈不燼。他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劊子手,
一次次將我推向痛苦的深淵,只為從我口中撬出他想要的信息。我的身體日漸虛弱,
夜里總是被噩夢驚醒。夢里全是火,全是血,全是那句「一個不留」。
大理寺卿來看過我一次,欲言又止?!盖逡簦蚓幮薇尘安缓唵?,這案子水深,
你……萬事小心。」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我已經(jīng)身在水中,還能如何小心?
沈不燼又來了。這一次,他沒有帶任何舊物?!附袢詹蝗ゴ罄硭?,」他對我說,
「去一個地方。」馬車一路行駛,停在了一處荒廢的宮苑前。宮門上的牌匾早已被熏得漆黑,
依稀能辨認(rèn)出「長信宮」三個字。這里就是十七年前那場大火的發(fā)生地?!肝乙悖?/p>
聽一聽這里。」沈不燼說。我的臉色瞬間慘白。聽一件東西,和聽一整座宮殿,
所要承受的痛苦,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他這是要我的命。「我不去。」我用盡全身力氣,
吐出這三個字。沈不燼看著我,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情緒。不是憐憫,
不是不忍,而是一種……我看不懂的,沉郁的痛楚?!柑K清音,」他一字一頓,叫我的名字,
「你沒有選擇。」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
我被他強行拖進(jìn)了那座死亡宮殿。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無數(shù)殘破的記憶碎片,
尖叫著,哭喊著,從四面八方朝我涌來,要將我吞噬。我終于支撐不住,眼前一黑,
失去了知覺?;柽^去之前,我看到沈不燼臉上,閃過一絲極度的恐慌。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我不再是蘇清音。我變成了一個叫「燼兒」的小男孩。我躲在長信宮寢殿的地板下,
從縫隙里,看著外面發(fā)生的一切。看著平日里和藹可親的宮人倒在血泊中。
看著雍容華貴的母親,為了保護我,被亂刀砍死??粗桓邫?quán)重的父親,被人用一杯毒酒,
賜死在王座上。我看著那個人,那個下令「一個不留」的人,穿著一身明黃的龍袍,
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原來,那不是一場簡單的殺戮。是一場謀朝篡位的宮變。
而我的家族,成了這場陰謀最大的犧牲品?;鸸鉀_天,濃煙滾滾。我在窒息的黑暗中,
聽著外面演奏起的《凰涅》,聽著那個人對身邊的心腹說?!概R王府滿門,意圖謀逆,
已被就地正法。傳令下去,三族之內(nèi),一個不留?!?/p>
臨王府……燼兒……沈不燼……我猛地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睜開眼,
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帳。我回來了。可那些記憶,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門被推開,沈不燼端著一碗藥走了進(jìn)來。他瘦了許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眼下是濃重的陰影。他見我醒了,腳步一頓,眼底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我看著他,
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不是在問他,我是在問自己。你是誰?沈不燼,
你到底是誰?他將藥碗放在桌上,走到我床邊坐下。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額頭,
卻又在半空中頓住,緩緩收了回去。「你昏迷了三天。」他說。「這三天,來了兩撥刺客?!?/p>
我的心猛地一緊?!肝覛⒘怂麄??!顾Z氣平淡,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左臂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隱隱有血跡滲出?!柑K清音,」他看著我,目光灼灼,
「你聽到的,不止是別人的故事,對不對?」「你也聽到了我的?!顾姓J(rèn)了。沈不燼,
就是當(dāng)年那個幸存的孩子,臨王府的小世子,楚燼。他花了十七年,隱姓埋名,
一步步爬上高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為家族昭雪。那卷《凰涅》,那支玉簪,
都是他母親的遺物。他逼我,不是為了獲取信息。他是想通過我,
一次次回到那個血色的夜晚,從那些痛苦的記憶里,找出當(dāng)年那場宮變的蛛絲馬跡。
他不是在折磨我。他是在折磨他自己?!笧槭裁床辉缯f?」我看著他,眼淚無聲地滑落。
「說了,你會心甘情愿地陪我一起下地獄嗎?」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滿是苦澀。
「你只是大理寺一個無辜的聽音師,我不該把你卷進(jìn)來?!埂缚晌乙呀?jīng)進(jìn)來了?!刮掖驍嗨?。
我看著他手臂上的傷,看著他疲憊的眉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揪住。
我不再恨他了。我只覺得心疼。心疼那個躲在地板下,眼睜睜看著至親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