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寒山寺，檐角的銅鈴被風刮得叮當作響，卻驅不散滿院的破敗氣。
這里是趕不上汴京城宵禁的窮苦人唯一的落腳處，泥地上滿是雜亂的腳印，墻角堆著半干的柴草，空氣里混著霉味和煙火氣。
金熙縮在東廂房的草堆上，把最后一件錦緞里衣往行囊深處塞了塞。
他自江南來，原是輕車簡從進京趕考，偏生昨晚貪睡多歇了一個時辰，今早醒來時，行囊里值錢的衣物、裝著盤纏的荷包竟都沒了蹤影——只剩下一疊趕考的書冊，和壓在最底下的通關文書。
“晦氣?！?/p>
他低罵一聲，捏著拳頭去找寺里的主事。
那和尚穿著打補丁的僧袍，見了他就“撲通”跪下，腦袋在泥地上磕得咚咚響。
“公子恕罪！昨夜貧僧巡夜時……實在沒見著可疑人??！”
金熙看著他光禿禿的頭頂，氣也散了大半。
他是來考科舉的，可不是來惹事的
。這節(jié)骨眼上若鬧起來，被有心人安個“恃富欺僧”的名頭，反倒誤了正事。
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沒好氣道：“起來吧。算我倒霉?！?/p>
山腳下的巷子更顯雜亂。
墻皮剝落，角落里堆著發(fā)臭的菜葉，幾個乞丐縮在陰影里打盹。
金熙把那四本沒被偷走的書冊捆成一摞，找了個石墩子坐下，用樹枝在地上寫了“代寫書信”四個字。
他剛才在鎮(zhèn)上的書鋪里，把最厚的那本《春秋》當了三兩銀子——夠撐到江南來的管家和書童趕上來了，但若想住店，卻還差得遠。
“罷了，省點是點?！?/p>
他嘀咕著，摸了摸肚子。昨晚到現(xiàn)在只喝了碗稀粥，肚子早餓得咕咕叫。
正想著收攤去買兩個炊餅，巷口忽然傳來女子的呵斥聲，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你們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敢在汴京城外強搶民女？”
金熙抬眼望去，只見三個惡漢正圍著兩個丫鬟打扮的女子。
領頭的漢子滿臉橫肉，手里甩著根木棍，笑得涎水都快流下來。
“小娘子倒是嘴硬。這荒僻巷子，喊破喉嚨也沒人來——哥哥們陪你玩玩，是你的福氣！”
被護在后面的那個“丫鬟”，看著倒不像做粗活的。
雖穿著青布裙衫，袖口卻繡著極細的纏枝紋，露在外面的手腕雪白細膩，連指甲蓋都透著粉。
她被嚇得臉色發(fā)白，卻還強撐著開口，聲音發(fā)顫卻咬得很穩(wěn)。
“我們有錢……都給你們，放我們走。”
金熙挑了挑眉。
這說話的調門，哪像個丫鬟？倒像是哪家沒見過世面卻偏要裝鎮(zhèn)定的千金小姐。
穿丫鬟服，跑到這種地方來……莫不是話本子里寫的，私會情郎？
正想著，那領頭的惡漢已經(jīng)不耐煩了，舉著木棍就往那“丫鬟”身上砸：“少廢話！”
金熙幾乎是本能地沖了過去。后背結結實實挨了一棍，疼得他齜牙咧嘴，卻還是伸手把兩個女子往身后護了護。
他轉過身，臉上沒半分懼色，反倒勾著嘴角笑，眼神里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戲謔。
“幾位大哥這是做什么？”
惡漢見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頭發(fā)亂糟糟的，活像個落魄書生，頓時嗤笑。
“哪來的窮酸，也敢管你爺爺?shù)氖?？?/p>
“不敢當?！?/p>
金熙撣了撣衣袖上的灰，慢悠悠道。
“只是聽說，開封府尹今日要親自巡西城，查的就是你們這種‘擾亂民生’的。這巷子口出去沒半里地，就是他的儀仗隊常過的路——你們要是想跟府尹大人聊聊‘人生’，我倒不介意等在這里，陪你們一起等?！?/p>
他說得篤定，眼神里的散漫勁反倒讓人心里發(fā)怵。
幾個惡漢對視一眼，領頭的啐了口唾沫：“晦氣！走！”罵罵咧咧地跑了。
“多謝公子相救。”
那“丫鬟”上前一步，福了福身。
聲音比剛才穩(wěn)了些，只是抬頭時，眼神里還帶著未散的恐慌。
金熙這才看清她的臉。
眉毛細長，眼尾微微上挑，鼻尖小巧，只是此刻臉色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
她看他的眼神很復雜——先是飛快掃過他沾了泥的長衫、亂糟糟的頭發(fā)，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下，帶著點毫不掩飾的嫌棄；
可當目光落到他后背（剛才挨打的地方）時，又輕輕蹙起眉，添了絲擔憂。
有意思。金熙心里暗笑。
他擺擺手，彎腰去收拾地上的書冊：“小事。你們趕緊走吧，這地方不是姑娘家該來的。約你們在這見面的人……心也太粗了?！?/p>
說罷，他扛起書冊就要走——他得趕緊去城西的破廟占個位置，那里晚上能避風，還不用花錢。
“公子留步！”
那“丫鬟”卻追了上來，手里捏著個沉甸甸的荷包。
她把荷包往金熙手里塞，指尖碰到他的手時，飛快地縮了縮——許是嫌他手上有灰。
“這點銀子，權當謝禮。公子務必收下?！?/p>
她語氣很堅持，眼神卻在飛快地盤算，“你救了我，我們本該報答；可若是分文不付，日后你尋上門來，反倒說不清?！?/p>
金熙捏了捏荷包，入手沉甸甸的，估摸著得有五兩。
他挑了挑眉，這姑娘看著怯生生的，心思倒轉得快。
他也不推辭，把荷包往懷里一揣，揮揮手：“謝了?！鞭D身就走。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被叫做“露種”的真丫鬟才松了口氣，拍著胸口道。
“小姐，剛才可嚇死我了！那幾個惡漢……”
盛墨蘭沒接話，只是望著金熙離開的方向，指尖還殘留著剛才碰過他衣袖的粗糙感。
那人臟兮兮的，像個乞丐，可挨了一棍時眉頭都沒皺，說話時那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倒不像個尋常書生。
還有他最后那句話——“約你們在這見面的人，心也太粗了”。
她心里微微發(fā)沉。梁晗……真的是良配嗎？
“小姐，咱們還去見梁公子嗎？”露種小聲問。
盛墨蘭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亂緒，點了點頭。
她攏了攏鬢角的碎發(fā)，青布裙衫下的手指緊緊攥著：“去?！?/p>
這已經(jīng)是她能抓住的、最好的了。
巷尾的金熙，正靠在墻上數(shù)荷包里的碎銀。
五兩，夠他買兩身換洗衣物，再吃幾頓好的了。
他想起剛才那“丫鬟”的眼神——嫌棄里藏著警惕，擔憂中帶著算計，倒比那些裝腔作勢的大家閨秀有趣多了。
“私會情郎的千金小姐……”他摸著下巴笑了，“這汴京城，倒比江南有意思?！?/p>
風又起了，吹得巷口的酒旗獵獵作響。他把銀子揣好，扛著書冊往破廟的方向走，背影雖落魄，步子卻穩(wěn)得很——仿佛剛才丟了盤纏、挨了棍子的事，不過是拂過衣角的一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