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央檔案庫出來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一場席卷靈魂的風暴過后，陸時硯的內(nèi)心沒有剩下廢墟，而是凝結成了一片極寒的、鋒利的冰原。悲痛被壓縮到了極致，變成了驅動他思考的唯一燃料。
他沒有回家，而是回到了公司的頂層辦公室。他調(diào)出了Aeterna科技創(chuàng)立之初的所有核心技術檔案，特別是關于“記憶覆寫與修復”的最高機密部分——那是他親手編寫，卻又被自己“遺忘”的代碼。
一夜未眠，他不僅找回了全部的真相，更看清了那個囚禁他多年的、天衣無縫的牢籠是如何運作的。
當他回到那間象征著他“完美人生”的頂層公寓時，他臉上的疲憊被一層冰冷的平靜所覆蓋。
孟妍像往常一樣，為他準備了早餐，舉手投足間盡是優(yōu)雅與關切。“時硯，你昨晚去哪了？電話也不接，我很擔心你?！?/p>
陸時硯看著她，看著這張他“愛”了多年的臉，心中卻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徹骨的寒意。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每一個微笑，每一個眼神，都像是經(jīng)過精密計算的程序，完美得毫無瑕疵。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拿起咖啡，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道：“我昨晚開車，路過了一條很舊的街，看到一家快要倒閉的書店。忽然想起來，我們以前……是不是也去過類似的地方？”
他平靜地拋出了誘餌。
孟妍正在為他整理領帶的手，有微不可察的一頓，但隨即恢復了自然。她抬起頭，眼中帶著溫柔的、恰到好處的懷念。
“當然記得，”她笑著說，語氣里充滿了甜蜜，“就是大學城后面的那家‘拾光’書店。你當時還在那里給我淘到了一本初版的聶魯達詩集，說我的眼睛像里面的詩一樣。怎么突然想起來了？”
完美。
回答得天衣無縫。
她不僅準確地說出了那個只存在于他和岳晚星記憶中的書店，甚至還為其添加了一個浪漫的、完全虛構的細節(jié)，將其完美地編織進了他們被植入的“共同回憶”里。
這一刻，陸時硯不寒而栗。
他終于明白，這個謊言的可怕之處。它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固定的劇本，而是一個擁有“實時修復”能力的動態(tài)系統(tǒng)。只要他流露出任何對過去記憶的懷疑或碎片，孟妍，或者說她背后的系統(tǒng)，就能立刻捕捉到，并生成新的、合理的“補丁”，將裂縫完美地填補上。
他一直活在一個被實時監(jiān)控、實時維護的虛擬人生里。
他放下了咖啡杯，杯子與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打破了早晨的寧靜。
“那家書店里，有一只很懶的橘貓，”陸時硯抬起眼，目光如利刃般直刺孟妍，“它叫什么名字？”
孟妍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這是一個無法用邏輯推演和細節(jié)補充來修復的漏洞。是一個只有親歷者才知道的、毫無意義的細節(jié)。
“我……我怎么會記得一只貓的名字?！彼难凵耖_始閃躲，試圖用撒嬌的語氣蒙混過關，“時硯，你怎么了？今天好奇怪?！?/p>
“你當然不記得?！标憰r硯緩緩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精心構建的謊言上，讓那完美的表面寸寸龜裂。
“因為去那家書店的人，不是你?！?/p>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驚雷一樣在孟妍耳邊炸響。
“你說的聶魯達詩集，是我買給另一個女孩的。那只貓叫‘蛋黃’，因為它胖得像個蛋黃。我們每次去，都會給它帶小魚干?！?/p>
孟妍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眼中閃過無法掩飾的驚慌。
“時硯……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你不明白？”陸時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那這個名字，你明白嗎？”
他俯下身，湊到她的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清晰地吐出了那三個字：
“岳晚星?！?/p>
孟妍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像是被電流擊中。那份維持了多年的優(yōu)雅和從容，在這一刻徹底土崩瓦解。
“你……你想起來了？！”她的聲音尖銳而顫抖，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不可能！我父親說那個技術是完美的！你怎么可能……”
“完美？”陸時硯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厭惡，“孟妍，你用我親手創(chuàng)造的技術，偷走了我的人生，囚禁了我的靈魂，然后告訴我這是‘完美’的？”
“我都是為了愛你！”孟妍的情緒終于崩潰，她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愛你！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愛上你了！可是你的眼睛里只有她！我有什么辦法！我只能這么做！”
“所以你就和你的父親一起，策劃了那場‘人間蒸發(fā)’？”陸時硯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們抹去了我的記憶，植入了虛假的過往，讓我變成一個聽從你們安排的傀儡，一個Aeterna科技最完美的CEO！”
“那不是傀儡！”孟妍哭喊著，試圖上前抓住他的手，卻被他嫌惡地躲開，“我給了你最好的生活！我?guī)湍銓崿F(xiàn)了你的夢想！沒有孟家，Aeterna根本不可能存在！你和我，我們才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陸時硯笑了，那笑聲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涼，“我的‘天作之合’，是在我被你們抹去記憶后，瘋了一樣地找了我那么多年。是在她生命最后的時刻，拖著被病魔侵蝕的身體，選擇用我創(chuàng)造的技術，將她的一生作為最后的遺言，送到我這個……把她忘得一干二凈的混蛋面前！”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撕扯出來的血肉：
“當你在享受著這份偷來的人生時，她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一個人，慢慢地走向死亡！孟妍，你告訴我，這叫愛嗎？！”
孟妍被他最后那句話吼得癱軟在地，面無人色。
謊言的裂縫，已經(jīng)變成了無法彌補的深淵。
她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冰冷、充滿恨意的男人，終于意識到，她輸了。輸?shù)靡粩⊥康亍?/p>
她顫抖著嘴唇，說出了最后的真相：“不是我……不全是我的主意……是你……是你的技術太危險了！你當時的研究已經(jīng)觸碰到了禁區(qū)！我父親說，如果不控制你，你會毀了自己，也會毀了這個行業(yè)！忘了她，接受我們的安排，是保護你，也是保護Aeterna的唯一方法！”
保護？
陸時硯聽著這個詞，只覺得荒謬至極。
原來，在這場完美的謊言背后，不僅有病態(tài)的愛，還有更加冷酷的、不擇手段的商業(yè)利益。
他的世界，徹底崩塌了。而這一次，他要在廢墟之上，親手為他逝去的愛人，建一座復仇的紀念碑。